杨渐微微一笑,点头赞许道:“对。”

“所以您老犯不上有事没事扮苦肉计给我看。”萧辰淡淡道,手却仍在替他按捏着。

杨渐苦笑:“可是你这么查下去,多半会查到当年告发你爹的人身上,到时侯你又当如此?”

萧辰静默片刻,方道:“我还没想过。”

“辰儿,”杨渐叹口气,摸摸他的头,“你的眼睛已经瞎了,为师不希望你为了陈年旧事再有任何损伤。不管是身上,还是心里头,我都盼你能好端端的。你想去了解那些过去,我不拦着你,可你还得过自己该过的日子,而不是为了那些陈年旧事过日子,你明白么?”

“我知道,我没那么傻…”萧辰嘀咕了下。

杨渐笑了笑,扒拉了下他的头发,笑着催促道:“去梳洗下吧…对了,待会记得给阿猫陪个不是,人家好心好意给你请大夫,你倒好,恶形恶状也就罢了,还差点把人给扔出去。”

萧辰起身,不情愿道:“我头还有些疼着呢,此事明日再说。”

虽知道他所说未必是真,但杨渐终归是心疼徒儿,遂道:“明日就明日罢,你记着就是了。

“对了,二哥,我刚在对面茶楼听见个消息,说是那位卫大人近来时常头疼,城里几个大夫看了都不顶事,正往外求良医呢。”李栩猛然想起一事。

“头疼?求医?”萧辰略颦起眉头,“对了,我让你打听他的口碑喜好,你可打听出来了?”

“口碑平平,没听说他有过什么善举,不过平日里也没惹什么事,深居简出的,喜好就没打听出来了。哦,他有个义子,就和他住在一块,卫府里头就是这个义子当家。我方才听说,就是这个义子张罗着替他找大夫,还挺孝顺的,是吧?”

“义子?是哪里人?”

“不知道,听说是打小收养的孤儿。”李栩抠着下巴,“二哥,照这么看来,这卫太监应该不坏。”

“他是好是坏,我们说了可不算。”萧辰沉吟片刻

杨渐摇头:“跟你们说了多少遍,人不能用好坏来分,而是该分善恶。”

李栩挠头不解:“您是说了很多遍,可我到现在也没弄清楚,好人不就是善人么?坏人不就是恶人么?”

说罢,他头上先挨了一记,杨渐摇头叹气:“没慧根,没慧根。”

“您自己说不清楚,还怪我?”李栩不满地顶嘴,转瞬脑袋又挨了一记。

“自己悟去!”

此时的白盈玉,闷头在屋中,对于他们的对话自是浑然不觉。

她已将那件丝袍拆开,在床上铺好,手在其上细细丈量了几次,才下定决心,拿起剪子…

想到,这一剪子下去,若是剪错了可就没法再改,她不由地有些踌躇。本来午时她觉得腰部有些差错,故而想找萧辰再重新量一遍,可没想到正好碰上萧辰头疼。眼下他大概还睡着,她也不敢再去打扰他。

犹豫再三,时辰已然不早,她咬咬银牙,剪子朝着布料吱嘎吱嘎地剪了下去。

腰部、肩部几处地方都需要修改,她擅刺绣,但对于剪裁成衣,却不甚熟练。丝袍的缝制也是件磨人的功夫,稍有不慎,便会抽出丝来。她低着头,一针一线,专心致志地缝制着…

屋内越来越暗,看得吃力,她只得点起灯,把丝袍拿到桌边来。

漏壶静静地滴着水,时辰在针线中慢慢地流逝,待听见外间传来鸡鸣的时候,白盈玉才放下手中的活计,长吐口气。

总算,把他的衣衫改好了。

将衣衫摊在手上细看,还好,针脚应该都没有问题,至于大小是否合适,还需等他穿到身上才能知道。

因为熬夜,又因坐的太久,身子酸痛不已,她揉揉眼睛站起来,想到萧辰不知会不会满意,不由地有些忐忑。

回想起昨日,萧辰问今日可成,想必是他今日便要穿。一直以来看他穿得素洁,但衣料都平常得很,可见他并非讲究穿戴之人。昨日特地嘱咐李栩要买上好的衣料,想必是有要紧的用处,白盈玉见丝袍虽已经改好,但衣衫上还有几处大的折痕,小小褶皱也甚多,眉头微微皱起…

客栈里的店小二睡眼惺忪地被一脸歉意的白盈玉唤醒,方知道她是讨要用于熨烫衣衫的火斗。

火斗中装满烧得火红的木炭,平滑的底部立时滚烫起来。白盈玉以前曾经看过丫鬟熨烫,现下自己动手,才知这看起来简单的熨烫,原来竟是如此不易。

火斗本是铜制,加上火炭,拿在手中已是沉甸甸的。丝袍质地娇贵,不能将火斗直接靠上,中间还需再垫上一层布,半悬着火斗轻轻熨烫。同时还需当心着火炭迸出的火星,若是落到丝袍上可就是一个洞,回天乏术。

仅小心翼翼地熨好一只袖子,白盈玉的手便酸得几乎抬不动,硬是咬着牙,坚持着慢慢熨烫完整件衣袍。直到最后一方袍角熨好,她已经被升腾的炭气弄得满头是汗,双目也被熏得通红。

大功告成!

她举袖抹抹鬓角的汗水,满足地呼了口气,摆在面前的丝袍光滑如水,微处针脚细密,想来应该是穿得出去了。

她起身,欲将先将火斗收起,不料因为久坐床畔,双腿早已发麻,刚刚迈步,腿便麻软,身子不由自主地歪倒,忙用手撑在床沿撑住…

火斗倾斜,火炭纷纷落在床上,而那件丝袍就平铺在床上!

白盈玉骇然而惊,下意识地就用手去扒拉,被烫得缩回来,赶忙用火斗去拨打,好不容易七手八脚地扫落火炭,将丝袍抢救出来,

顾不得手上的烫伤,她先展开丝袍,紧张地搜索着——几处明显的破洞和焦痕赫然就在眼前,凭她再怎么试图用手去抚平,却怎么也无法让它们消失。

人呆立着,豆大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今日是打算去见卫近贤,尽管昨日头疼,需要多休息,可萧辰还是尽量早些起身。卫近贤虽已不为官,但在顺德城中却仍是颇有权势之人,他家的门槛定然是低不了。故而萧辰昨日特地让李栩去买件上好的衣袍,他不想连卫家的大门都进不去。

师父昨夜与李栩喝酒甚晚,想必今日须得多睡,故而他也不去打扰,梳洗过后,自行下楼用过早食。此后,日头渐高,他料想白盈玉应该已经起身,方才去敲她的门。

才敲了一下,门立时就开了,倒像是白盈玉就一直侯在门后头般。

“萧大侠…你是来拿衣衫么?”白盈玉微垂着头,怯怯问道。

萧辰嗅觉敏锐,一下子就闻见屋子里头有股淡淡的焦味,颦眉问道:“你在房内烧过什么东西?”

“没有。”

虽然可以肯定她在撒谎,可她的声音细细软软的,让他有种似乎随时都会哭出来的错觉,萧辰勉强自己不要皱眉,又想起昨日师父的吩咐。

“哦…对了,昨日我在病中,失礼之处,请姑娘见谅。”他道。

“不…是我太笨了,我…”

声音中明显的哽咽,就算他看不见,也知道不是错觉——她当真是哭了!

第二十章 素手纤纤

“出什么事了么?”

“萧大侠,真对不住!我…我…”他愈是平静,白盈玉就愈是不安,咬着嘴唇,把哭声堵在嗓子眼里,“那衣衫…被我不小心,弄破了。”

“破了?”他眉头皱起,“是烧焦的?”

“嗯…”她哽咽着,“我不当心,把火炭弄到衣衫上。”

“如此说来,是不能穿了?”

她咬着嘴唇点点头,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到地上。

萧辰看不见她摇头,听不见声音,只当她是默认了。

白盈玉垂着头,摒声敛息地等着他的下文。可萧辰只立了片刻,什么都未说,便转身离开。

怔了怔,她举步追上赔礼,万分歉疚道:“萧大侠,我…”

“坏了就坏了吧,为了件衣衫,犯不上哭。”

“…可我误了你的事。”

“你既然做不到,就不该应承。”萧辰脚步略住,背对着她,声音冷硬。

“可是我真的把衣衫改好了,真的,就是熨烫之时,出了意外…”

“罢了,此事是我所托非人…”萧辰顿了顿,似乎后面还有什么话,停了片刻方不耐道:“别哭了,若让我师父看见,还以为是我欺负了你。”

白盈玉手忙脚乱地擦眼泪:“哦。”

萧辰长叹口气,径自回了自己房间,未再理她。

脸上泪痕未干,白盈玉记着他的话,忙回了自己房中,用湿帕净面。而后才坐在桌旁,红肿烫伤的双手因为沾了水,加倍地疼起来,她呆呆看着,心中柔肠百折,只觉得自己着实无用,累人累己。

到了将近日中时,杨渐与李栩才起,倒也正好吃中饭。

“阿猫呢?怎么不叫她来吃?”杨渐奇道。

萧辰沉着脸不作声,李栩见他脸色不对,犹豫了下,朝杨渐使了个眼色。

“小猴子,去去,你叫去!天大的事也没有吃饭要紧。”

李栩只得应了,一溜烟上楼去,过了会便见白盈玉跟在他身后下来。两人落座,她紧张不安地看了眼萧辰的眼色,见后者面无表情,便微垂下头去。

“…你的手!?”

杨渐眼睛尖,瞅见她红肿烫伤的之处,惊讶道。

她往袖子里缩了缩,连忙道:“是我不小心烫着了,不要紧的。”

“你可别不在意,烫伤这种事可大可小,严重起来整条胳膊都会烂掉的。”杨渐吓唬她,“来,伸出来给我瞧瞧。”

他是前辈,白盈玉只得依从,缓缓将双手自袖中伸出…

大大小小将近十个水泡布在素手上,惨不忍睹,杨渐看得直摇头:“你这娃娃,都伤成这样了还不吭声,还真是倔。”他即从怀中抽出金针,替她挑开水泡。

李栩头早已凑过去,口中啧啧倒抽气之声不断,让人听了浑身起鸡皮疙瘩。

萧辰虽在原地未动弹,但犹豫了一瞬,终是不自在地问道:“很严重么?”

“嗯嗯…你好端端地怎么把自己儿烫成这样?”李栩不知道是在回答萧辰还是在问白盈玉。

“…不小心…”

白盈玉忍着疼,眼角随着金针而微微抽搐着。

“被什么东西烫的?”偏偏李栩还要刨根问底,一边还不忘提醒杨渐,“师父,那还有个小的,您别忘了。”

“哪里来那么多话,一边去,挡着光了你!”杨渐撵他,“去去去…”

萧辰在旁沉默半晌,这才道:“小五,待会把你那瓶百花精露匀些给她用,姑娘家的留了疤不好。”

“嗯嗯。”

水泡已经挑完,杨渐正在涂金创药,一脸欣喜状:“乖徒儿,你什么时候对姑娘家变得这么细心起来?”

萧辰神色不惊,淡淡答道:“您昨日不是说要我给她找个婆家么,姑娘家的留了疤,找起婆家来怕是麻烦些。”

万没想到竟然是这个理由,可对于素来厌恶麻烦的萧辰来说,还真是再合理不过。杨渐无可奈何地瞪他,又瞥了眼白盈玉。

麻烦,还是麻烦。

对于他们,自己只是一个麻烦。

白盈玉微垂着头,极力告诫自己要忍住泪水,一声不吭。

似乎不愿多想此事,萧辰岔开话题问道:“师父,您准备在顺德呆几天?”

“看你们两个娃娃都挺好的,我也就不多留了。”杨渐本来是因担心萧辰而来,知道他不是为了复仇,便已放下心来。

“要不,您带着阿猫姑娘一块走吧,我还有许多事要办,一时还无法回去。”

杨渐忙不迭地推迟:“不行,为师要去蜀山,也不回去。”

“可是…”李栩也觉得终是不太方便,“她毕竟是姑娘家,我和二哥两个大男人…”

“有什么关系,都是江湖儿女,三个娃娃一块上路,彼此间也有个照应,好得很,好得很。”杨渐转向微垂了头的白盈玉,笑道,“我家这两个娃娃不懂事的地方,你多照应着。”

这话听起来完全像是反着说,白盈玉尴尬地不知道该点头还是该摇头。

看萧辰和李栩都闭了嘴,杨渐这才满意一笑,忽又想起一事,朝萧辰认真道:“对了,乖徒儿,你的事我昨晚仔细想过。你想查的事,大半都要和朝堂中人打交道,可咱们是乡下人,和当官的也没什么交情,只怕你查起来不容易。”

“徒儿知道。”

“所以,我寻思着…要不你去找找…大…?”杨渐后半截话说的含含糊糊。

李栩没听清:“师父,你说什么大,还是大什么?”

“师父说的是大哥。”萧辰倒听得分明。

李栩大喜:“师父,你终于原谅大哥了?”

“我可没说啊!”杨渐忙道,“我只是说你们可以去找他帮忙。”

萧辰微微一笑,问道:“我也是这么想。不知师父你可有话要我代传?”

闻言,杨渐不自在地转了下脖子,瞪了自己这个聪明绝顶的徒儿一眼,又遗憾后者压根接收不到。

说不清是拉不下脸来,还是果真在认真思考,他踌躇了半日,才道:“你们看看那傻小子好不好就成了,他呆在人家家里,又傻里傻气的,别让人欺负了去。”

“哪能啊…”李栩大摇其头,话未说完却被萧辰制止。

“我知道,师父。”萧辰点头,“那您就没什么话要我带给他?大哥肯定也挺想您的。”

“就说我挺好,让他不用记挂。”杨渐用手挡了下双目,“怎么迷了灰…对了,你告诉他,以后年底别再送什么稀奇兵器过来,还不如送些吃的实在。”

“徒儿知道。”

听出师父的话音异于寻常,萧辰并不去拆穿他。李栩也装着没看见老头子衣袖上的一点湿意。

次日清晨,众人起身后,才发觉杨渐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了。

早食时,李栩咬着肉包抱怨道:“师父也真是的,明明心里头惦记着大哥,那就去瞧瞧他嘛,大哥肯定会高兴坏了。”

“慢慢来,急什么。”萧辰淡淡道。

“咱们当真要去找大哥?”

“嗯。”

萧辰点头。

“那阿猫怎么办?咱们不是还得送她去庐山么?”李栩问道。

正在下楼朝他们而来的白盈玉正好听见,脚步一滞…

萧辰答道:“待见过大哥,再去庐山,反正也是顺路…阿猫,你不过来用饭么?”他微侧头,面朝向楼梯这边,显然是听出了白盈玉的脚步声。

白盈玉微窘,忙快步上前,自在桌边坐下,不愿装着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一般,遂没法找话问道:“你们方才说的大哥,他住在何处?”

李栩笑道:“阿猫,你听说过天工山庄么?”

白盈玉点头:“以前曾听爹爹说过,是个专门制造兵器的地方,据说朝廷每年都要向他们订制不少兵器,银子都是上千万两的往里头运。”

“何止是朝廷,这天工山庄在江湖上可是赫赫有名,兵器谱排行上,十之七八都出自于天工山庄。”李栩探头过来,“你还记得小七用的银剑么?那把剑叫天河弱水,便是出自天工山庄。”

“那把剑也在兵器谱上?”白盈玉有些吃惊。

“…那倒没有,不过这只能怪小七自己不争气,她那三脚猫功夫,用天河弱水是有些糟蹋了。”

萧辰在旁冷哼一声:“你自己的功夫就很好么?你与小七,半斤八两而已。”

李栩吐吐舌头,笑眯眯地,可没敢再往下说。

“如此说来,你们的大师哥便是在天工山庄里头?”白盈玉扳回正题,也算是为李栩解围。

“天工山庄里面,坐头号交椅的打铁匠,”李栩故意顿了顿,“…就是我大师哥。”

白盈玉微微怔住,有些难以理解:“打铁匠?”

“你可别小看打铁匠,正所谓行行出状元,打铁要打的好,可不太容易,特别是在天工山庄那种地方,人才济济,高手如云,我是说打铁高手如云…”

“行了,整日净逞这些口舌之争。”萧辰淡淡打断他,“用完早食,你陪我去裁缝店一趟,然后再去替我打听下卫近贤在此地的口碑如何,有什么喜好。”

“这倒是小事,往茶楼里头一坐,就能打听到。”李栩不解,“可是二哥,咱们要去问他从前的事情,还管他的口碑喜好做什么?”

“反正也要衣衫做好才能去卫府,左右也是要等,多打听点没坏处。”萧辰淡淡道。

李栩耸肩:“这倒也是。”

想来他还在为自己耽误她事情而气恼,白盈玉心中内疚,习惯地垂下头去。

第二十一章 说者无意

三人还未用完早食,门口便有一人探头探脑,待看见他们,脸上立时堆起笑意,朝这边过来。

“舅舅。”白盈玉放下筷子,起身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