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满贯朝她笑道:“坐坐坐,你接着吃,不用理我。”他把手上提溜的油纸包放到桌上,又朝萧辰李栩陪着笑道,“两位公子起得早啊,来,尝尝这个,这可是顺德闻名的猪胰胡饼,快尝尝,还热乎着呢。”

油汪汪的大饼在桌上冒着热气,带着猪油的荤香,李栩伸手拿了一个,笑道:“这怎么好意思,一大早地还买东西过来。”

“这有什么,千万别和我见外,我是阿猫她舅舅,咱们就是一家人、一家人…”老满贯呵呵笑道,又催促白盈玉也吃饼。

一家人?!

白盈玉被他弄得难堪万分,哪里还吃的下去,犹自尴尬不已,抬眼偷瞥萧辰与李栩的反应,好在两人都似没听见一般。

李栩正掰下一块递给萧辰:“二哥,你也尝尝。”他知道萧辰不喜油腻,故而只掰下一小角。

萧辰没接,似乎想摇头。

恰巧,老满贯此时又道:“当年萧都督,早间常命人出去买这饼回来吃,还专门要吃李家铺子的,他家做的最正宗。”

闻言,萧辰怔了一下,接过李栩手中的饼,放到口中慢慢嚼起来。

油腻中混杂着香甜,是淡淡的桂花香,待咽下去,唇齿间甜味犹存,让人还想再吃一口——原来爹爹中意这种味道,还不坏,他喉头哽咽了一下。

白盈玉本不想吃,却硬被老满贯塞了一块在手中,又不好推辞,只得小口小口嚼着。

见诸人都吃上了饼,贡品得其所哉,老满贯甚是满意,遂开口道:“这些天,我自己也寻思着做点小买卖,烙个饼,下个面什么的,这年纪越来越大,还是得做点小买卖,存点钱在身边才行…”

没人接他的话,也没人会不明白他的意思。

白盈玉想阻止他:“舅舅,做买卖太辛苦了。”

“每天夜里打更,睡也睡不好,我这腰是越来越吃不消了,就想做点小买卖,可惜就是没本钱,你说这怎么办才好,我一个老头子…”老满贯哀声叹气起来。

萧辰面无表情,接着喝粥,看上去一时半会并不打算接话。李栩倒是有些存心,想听听这老头儿怎么开这口,故而也不接话。

没人说话,白盈玉只得道:“舅舅,你开个面铺,得多少本钱呢?”

等得就是这话,老满贯一喜:“这事,我盘算过,若是自己置办家伙事儿,终究是麻烦了点,最好是把人家的摊子顶下来,这样东西齐全,又有常来常往的老客,可比起自己没头没脑地瞎折腾要好。”

“顶下一个面摊要多少银子?”

“我估摸着怎么也得十…”老满贯溜一眼各人脸色,一咬牙,“十八两吧。”

“十八两…”

白盈玉不明白这钱顶下一个面摊子到底算不算多,也不敢接话。

倒是李栩费劲咽下口中饼,朝老满贯诚恳道:“我说老爷子,有十八两银子,您就是天天吃猪腰子面,一天三顿,也够吃三年。您还顶个面摊子,把自己个弄那么累做什么。”

老满贯笑道:“我这不是想做个小买卖,存点棺材本么?”

“您这棺材可够贵的…”就是看不惯他这副死要钱的嘴脸,李栩刻薄道,话才说一半,便被旁边的萧辰用筷子击打了下胳膊,只得住了嘴。

萧辰此时方才开口,语气淡淡道:“老伯有事明说便是,不必拐弯抹角。”

见萧辰非得把话趟直了说,老满贯干笑两声,直言道:“我就是想问问,不知两位公子手头可有宽裕,可否借我些银子?”

听罢,萧辰沉默一瞬,回道:“我们手头并不宽裕。”

“…”

桌面上是难堪的静默,只是这难堪却仅仅来自白盈玉一人而已,她知道自己舅舅是贪钱,可毕竟是舅舅。

李栩自然也不敢开腔,乐得瞧热闹。

没想到萧辰说话如此硬梆梆,简直能把人呛一大跟头。老满贯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往萧辰跟前凑了凑,对银两的渴望诱使着他没脸没皮地说下去:

“公子说笑了,你们再不宽裕,拔根毛也比我们腰粗,是不是?再说你看我们家阿猫,就算是平白地跟了你们,也得给娘家些嫁妆才说的过去是不是?…”

“舅舅!”

这声喊声是白盈玉平日绝对不会发出的声音,尖锐地让人毛骨悚然,而她身子微微发颤,面色苍白地盯着老满贯,恼得有些走音:“你、你…你休要胡说。”她从未骂过人,也不会骂人,此时虽然怒不可遏,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害羞什么。你放心,有舅舅给你作主,绝不会让他们白占了你便宜去的。”

听他越说越不堪,白盈玉嘴唇抖得象风中残叶一般,急得眼泪又要出来:“你莫再说下去了!我们根本不是…”

“不是什么,你一个黄花大闺女,如果不是,怎么会跟他们两位公子在一块儿。”老满贯越想越占理,“我是你舅舅,你爹娘现下都不在,你莫担心,我会照顾着你,不会叫你让别人欺负了去。”

越听越觉可笑,萧辰冷冷一哼:“您照顾她?您要真有心照顾她,怎么不把她接回去?”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白盈玉呆住,原来…原来他一直是这样想的…

他说的也是,原本说要送自己回庐山,便是让她找亲戚投靠。眼下便有个现成的舅舅,他们又有要事要办,于情于理,自己都不应该继续拖累他们。

再这样下去,倒叫人更看不起自己。

“舅舅…”她咬咬嘴唇,转向老满贯,后者尚在思量怎么回萧辰这话,“舅舅若不嫌我是个累赘,以后由我就伺候舅舅,如何?”

此言一出,莫说是老满贯,萧辰李栩也皆是一惊。

连养活自己都成问题,如何还能养活一个大姑娘,老满贯直觉的就要拒绝,可碍于脸面,又不好把话说的太绝:“我…可我那里是个破地方,你多半是住不惯,委屈你了呀。”

“阿猫,你舅舅哪里养活得了你,你还是跟我们在一块吧。”李栩也劝道。

白盈玉却愈发坚决:“不,哪里我都能住,片瓦遮雨便足以。舅舅,我会刺绣,平常绣些小件去卖,应该也能赚些钱。”

“二哥!”

李栩见她当了真,连忙直扯萧辰衣袖,让他帮忙劝劝。萧辰却不言不语,只眉峰微微颦起。

老满贯原还想劝白盈玉,可见了李栩发急的模样,立时福至心灵:他们如此关心自己这侄女,必定舍不得她受苦,她便是住过来,肯定也会送她不少银两。

“若非舅舅也嫌弃我愚笨?”白盈玉道。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舅舅就是怕你跟着我吃苦,否则我当然是求之不得了。”

“我能吃苦,舅舅。”

故作不舍状踌躇了半日,老满贯才重重点了下头,道:“成,你娘就你这么一个女儿,我不照顾你,谁照顾你,是不是?你以后就跟着舅舅过吧,有舅舅一口吃的,就绝对饿不着你。”

“多谢舅舅。”对他慷慨激扬的话没多大反应,白盈玉的脸上几乎看不见血色,起身道,“请舅舅稍候,我这就上楼收拾东西。”

“去吧去吧。”

老满贯盘算着她一上楼,萧李二人就要给自己塞银子,多半还得拜托自己好好照顾她,想及此层,不由得心中暗喜。

“阿猫,你且等等,这事咱们得好好商量才行。”李栩急道,又推萧辰,“二哥!你倒是说句话啊!”

“她自己的事,且由得她。”萧辰冷然道。

虽然之前就想过他会是如此态度,可亲耳听见他说出来,还是象淋了冻雨般冷彻心扉,白盈玉自嘲地虚弱一笑,转身上楼去。

“二哥!…”

萧辰不理李栩,朝老满贯道:“你是她舅舅,你既然要照顾她,我们也不好拦着。你方才说要银子开个面摊子,依我看不如就开个绣庄。小五,拿一百两给他。”

一百两!!!——老满贯万没想到竟然能拿到这么多银子,瞠目结舌,不由得暗自反复赞许自己:这步棋是走对了!!!

李栩心不甘情不愿地掏了张一百两的银票出来,交到老满贯手上,嘱咐道:“可别又拿去赌,正正经经开家绣庄,阿猫可是个好姑娘。”

“当然当然…”老满贯连连点头,仔细把银票收起来。

萧辰又道:“这一百两当本钱是绰绰有余,多出来的你把房子修整一番,置办些东西,也够用了。”

“是是是…”老满贯眉开眼笑,只剩下点头的功夫。

萧辰话锋一转:“过几日,我们就要离开顺德,日后恐怕也没有机会再来。这钱是看在阿猫的份上才给你的,你好自为之吧,还有…暂时别告诉她。”他知道受自己的话所激,此时的白盈玉是断然不会接收这钱,他不想另起风波,故而不让老满贯告之于她。

“明白明白,多谢两位公子,好人、好人啊…”

李栩似觉不妥,附到他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萧辰则皱眉未再说话。

不多时,白盈玉便收拾好东西下楼来,她仅有几件衣衫,还是莫研给她买的,打成了个小小的包袱。另外,她手中还抱着那件被烫坏的锦袍。

走至萧辰身旁,她放下锦袍,低声道:“萧大侠,这件锦袍上的洞我已修补过,只是补的不好,你…你要是觉得还能穿的话…当然,你要是还是觉得不行…”由于心情激荡,她不知道该怎么说,话有些乱。

萧辰打断她,淡淡道:“多谢。”

“不,你不用谢我…是我误了你的事,都是我的错。”白盈玉低道,又转向李栩,“多谢你们一直以来对我的照顾。”

李栩皱着脸,无可奈何地看着她:“真要走啊?”

白盈玉微微一笑:“现下我有舅舅了,他又肯收留我,已经是再好不过。”

“可是…”

李栩还欲说话,却听见萧辰简洁道:

“保重。”

第二十二章 癫狂之人

尽管知道他看不见,白盈玉还是朝他微一颔首,道:“嗯,你们也是,多保重。”说罢,她冲老满贯示意了下,低垂着头,快步出了客栈。

老满贯边向萧李二人告辞,边追着她出去。

“二哥!我觉得这事不行,那老头不地道,滥赌成性,阿猫跟着他,迟早让他给卖了。”李栩急道,“咱们还是去把她劝回来吧。”

“你、我算是她什么人,她凭什么听我们的?”萧辰冷道。

“我们…”李栩哑然。

萧辰手触到旁边的锦袍,细腻微凉,怔了一瞬,取在手上,摸索间感觉到锦袍内似乎还夹有东西,索性抖将开来…两张银票自衣袍中掉出,飘落在地。

李栩拾起,叹口气,黯然道:“是我前几日给她的银票,她未动过。阿猫性子还真是倔强得很。”

萧辰不语,用手继续摸索这锦袍,终于在前襟的地方找到了几处异样的针线突起,他细细用手摸了摸,狭长、细窄,像是竹叶的形状…

她把原本的破口绣成了竹叶?!

“小五…”他唤道。

李栩收好银票,探头过来,忍不住惊叹道:“这叶子绣得简直就和真的一样,了不得,了不得!”

“什么颜色?”萧辰问道,他七岁失明,对颜色尚有记忆。

“竹青,颜色都和竹叶一样,和这玉色锦袍配在一起,实在妙得很。”李栩道,“二哥,我看根本不用重新再做,这袍子让她这么一绣,比原来还好。你说咱们山上,三姐和小七都是姑娘家,怎么就没这般手艺呢。”山上的针线活,在诸人小时候皆由师父杨渐一手包办,差到令人发指的地步,最糟还是居然一脉相承下来。

针线细微的凸起摩擦着他的指腹,萧辰似乎压根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微微出神…

“二哥?”李栩又唤了他一声。

萧辰回过神来:“嗯,既然如此,那就穿这件吧。”

“阿猫那边…”

“我们先办正事。”

“哦。”

二哥说话还是有余地,既然说了“先办正事”,那么必然是打算“后办阿猫的事”,李栩欣然想着,遂不再多言。

“咱们什么时候去?”

“现在,”萧辰起身,即道:“上次你不是说他头疼么,既然他头疼,我就勉为其难替他瞧瞧。”

李栩奇道:“二哥,你哪里会治病,你连药味都讨厌得很。”

“久病成医没听说过么。”萧辰不以为然,“正好我的衣衫也能穿,你也随我同去…你现下穿的是什么衣衫?”

“绛紫提花罗衫。”李栩颇为骄傲地抚弄了下袖口的提花,暗喜自己今日恰好穿了最贵的一件。

“不成,得换了。”

“这是为何?”

“你扮成我的药童,穿布衫就好,拣素净的穿。”

“素净的?”李栩挠头苦思,“我衣衫里最素净的就是竹青,行么?”

“不行,别和我一样。”

“哦,那石青的呢?”李栩没敢说那衣衫还滚了金边。

“行,记得连头巾一块换。”

“嗯。”

卫府,高墙深院,门口清冷无人。

立在黑漆铜钉大门前,李栩有些犹豫:“二哥,咱们真要进去给一太监看病啊?”

萧辰没理会他,抬手就叩门。

“我来我来,让您萧大神医亲自敲门有失身份。”李栩忙上前,让萧辰先避在一旁,自己来叩门。

等了一会,才有家丁来开门,见萧辰俊逸出尘,又穿着不凡,听说是给老爷看病的,忙不迭地迎进来,又唤人赶紧去通报。

不过片刻,有位瘦长的年轻人快步自后堂转出来,见萧辰李栩两位立在厅前,怔了一瞬,随即上前笑迎,请他们在内堂落座,命家丁奉茶伺候。

“我是府里的管事,请问二位如何称呼?”

“昆仑李栩,这位是我的药童小五。”萧辰答道。

二哥还真省事,连名字都懒得想,直接用了自己的名字,还把家从蜀中到昆仑?李栩委屈心道:其实李栩小五是一个人。

萧辰继续朝那年轻管事道:“听说贵府中有人得了头风病,可是当真?”

“是我们老爷。”

“哦…”萧辰点头,“他这病大概有多长时候了?”

年轻管事打量了下萧辰,不答反笑问道:“看起来李大夫年纪不大,不知师承何处?”在他看来,作为大夫,萧辰着实太过年轻。

闻言,萧辰微微一笑,抚袖笑道:“我师父生性淡薄,只教诲行医救人是我等份内之事,不可图虚名,也不可贪钱财,故而从不让我们这些弟子说出他的名号,还请见谅!”

“原来如此。”

年轻管事只得点头。

“想来,您是觉得我年纪尚轻,生怕我学艺不精?”

“这个…”

李栩在旁适时地哼了一句:“多少人求着我家公子看病还求不来呢,公子,依我说咱们还是走吧,咱们又不缺钱,看他们脸色做什么。”

“小五,休得胡说。”萧辰喝住他,起身不恼不愠朝年轻管事道,“既然如此,我不便勉强,这就告辞。”

年轻管事见他当真要走,迟疑片刻,连忙拦住道:“误会误会,我绝非此意,公子快请坐,我这就去通报我们老爷。”

果然,他说罢便出了大堂,快步往侧院方向而去。李栩盯着他背影半晌,朝萧辰道:“二哥,这管事的…”他顿了很久都没说出下半截话。

萧辰追问道:“他怎么了?”

“他,长得和你有几分相像。”

萧辰闻言一怔,随即问道:“何处相像?”

“这个…我也说不太上来,就是猛地一看,会觉眉目间有些像,可若是仔细看,又觉得不一样。”

之前那年轻管事在看到他们时,萧辰能听见脚步声一滞,现在想来,大概也是因为看见彼此相貌的原因吧。

难道,他也和爹爹有着血缘关系?

可他怎么会在卫府?

萧辰脑中急速转着,却苦无任何能指引他找到答案的线索。正想着,自堂外远处,传来拐杖声,每一下都很重;待近前来,萧辰还能听见稍重的呼吸声,被风箱压出来般吃力,可听出拄拐之人不仅腿脚不便,身体似乎也不是太好。

拐杖声一路拄到大堂前,停住,只剩下浊重的呼吸声。

没有人说话。

李栩本想示意萧辰,可见到那位拄着拐杖的无须老人定定地盯住二哥,眼睛凸得快要掉出来一般…

良久,老人才出声:“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