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昆仑李栩。”萧辰不卑不亢,答道。

“李栩?!”老人怪笑两声,“这是什么烂名字,太难听了。”

李栩闻言,在旁横眉立马,好不容易才忍住当场撸袖子拎领子问个明白的冲动。

老人接着道:“你应该姓萧,只有姓萧,才配得上你这模样。”

“在下不解。”面对这莫名其妙的老头,萧辰的语气仍旧很冷静,“这是为何?”

见老人失态,年轻管事扶他坐下,轻声劝解道:“爹,这二位是来给您看病的大夫。”

“你是大夫?”卫近贤又怪笑了一声,“你哪里像个大夫…”他顿下,骤然惊道,“你,你的眼睛怎么了?”

“在下目盲。”萧辰淡道,同时心中也微有些诧异。初见他的人,若非事先告之,甚少有人能看出他双目失明,而这位卫大人竟然能在自己未有丝毫举止的情况下看出来。

“瞎了,怎么会瞎了,是谁害的你?!是不是赵祈害的你!…”

卫近贤激动地连连用拐杖锄地,紧接着又起身过来。年轻管事忙边扶边拉住他,低声劝慰道:“爹,您认错人了,他是大夫,他是我请来给您看病的大夫。”

见他面露狂态,李栩凑近萧辰,声音压得低低道:“二哥,这老头不太对,好像脑子有问题。”

萧辰从卫近贤言语中的狂癫也听出来了,只是他脑中想得是:

赵祈,是咸王的名字。

卫近贤为何说是咸王害了他?

可老满贯曾说,爹爹与咸王常在一处狩猎,应该是关系不错,他又为何要害爹爹呢?

卫近贤被年轻管事拉着,那波激动情绪也已经过去,颓然坐到椅子上,自言自语地喃喃道:“你瞎了,瞎了,我早就该瞎了,他们都该瞎了…”

“爹、爹…要不我扶您回去休息吧。”

见他情绪如此不稳定,眼瞅着是无法正常看病,年轻管事连哄带劝地又把他扶回去休息。这一去,萧辰和李栩足足被晾了小半个时辰,才又见着这位年轻管事回到大堂。

“真是对不住二位,我们家老爷久不见生人,所以…”他自是不便说出卫近贤癫狂失常,言语间藏藏掖掖。

萧辰倒不以为忤,微笑道:“方才看卫大人的模样,似乎是将我认做故人。年纪大的人乍想起从前的人、事,难免会有些情难自禁,也在常理之中。”

“是是,正是这样…”年轻管事见萧辰反倒替他解围,并无心头稍宽,也不再隐瞒,叹口气道,“实不相瞒,我家老爷近几年来,这呆症发得越来越厉害,时好时坏,最糟糕的时候,口中称呼的那些人都是以前的人,倒好像是活在几十年前一样。”

第二十三章 香甜糖糕

“哦?那头风病是何时开始的呢?”

“比这呆症还早两年,那时疼得也没那么厉害。”

萧辰微微点头,貌似在思索病因,半晌才沉声问道:“呆症我也曾经见过一些,不过像你们老爷这般的,并不多见。我想,是不是几十年前发生过什么事情,令他念念不忘,故而总是记着呢?”

年轻管事谨慎地摇头:“以前的事情,我也不是很清楚,老爷他也从来没有和我说过。”

“那么,他是不是对以前的什么人记得特别清楚?或者他常常提起的是什么人?”

“这个…”

年轻管事在沉吟,萧辰听得出他并不情愿说出来,遂又道:“也许我问得有些冒昧,但此人也许就是他的病因,只有对症下药,方能有效。”

“我知道,但此事…”他犹豫再三,还是道,“不如两位今日暂且回去,待我们老爷好些,我再请两位过来,也许到时侯,我家老爷会愿意告诉你们。”

见他这般遮遮掩掩,李栩有些不耐,哼了声道:“公子,看来人家还是信不过我们,我早说就该走了。”

“在下绝非此意,两位千万不要误会。”年轻管事忙道,“只是此事…我一个下人,不敢擅自做主,还请两位体谅。”

萧辰微一颔首,亦不去勉强:“既然如此,那我们先行告辞。”

“两位现下住在?”

“运来客栈。”李栩没好气道,“我们只留几日而已,若是错过了,那便是你们没福,可怨不得谁。”

年轻管事尴尬一笑,仍是有礼将他们送出门去。

“二哥,我们真就这么走了?”

出了卫府,李栩悻悻道:“这趟可真不顺,碰上了老疯子,什么用都没有。”

萧辰闻言,淡淡回道:“带着你,还真不如带着小七管用。”

“二哥!”李栩被打击了,“小七哪有我机灵?”

萧辰冷哼,停了一瞬,才问道:“那你倒说说,这趟在卫府里头,你都看出了些什么?”

“那老太监的脑子不太清楚。”李栩飞快答道。

“除此以外呢?”

“嗯…没了。”

“你不是还说,那位管事长得和我有几分相像么?”

“对对对,不过这点大概是碰巧了吧?二哥,你觉得这也有问题?”

萧辰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隐隐觉得这卫近贤对我爹爹…”下面的话有些难堪,他没再说下去。

偏偏李栩没听明白,追问道:“他对二爹怎么了?”

萧辰不语,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有些乱…

李栩说年轻管事与他有几分相似的时候,他心里就咔嗒一声:会不会这年轻管事也象爹爹?

如果是,那么他与爹爹会是什么关系?与自己呢?

卫近贤又为何要收养一个酷似萧逸的人?

见了自己之后,卫近贤便狂态大发,自己虽然看不见他的模样,但从声音起伏之中却可听出他心情激荡,特别是听到目盲之事,言辞间早已是把自己当成萧逸来看待,关切悲愤之意在旁人听来再明显不过。

正自想着,乍然听见李栩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惊道:“二哥,你是想说这老太监也垂涎我二爹的美色?对他有那种意思?”

“…”他说得过于直白,萧辰也不想接话。

李栩自顾自皱眉,道:“仔细一想吧,这倒真有可能,我看那管事就长得唇红齿白,老太监养着他估计也没留什么好心眼。”

闻言,萧辰轻轻摇头,道:“据我听来,那管事对卫近贤说话时,语出挚诚,对他颇为尊敬爱护,说不定比亲儿子还强些,并不像是卫近贤养在府里的男宠。”他失明后,对声音极其敏感,表情举止或许可作假,但真实情绪却是能从声音中透露出来,故而不见样貌,只闻其音,往往更可听出人心来。

李栩挠挠头:“这事…要不我回头再打听打听去。”

“也好。”

此时两人已经转过了一条街,不似方才卫府门前的冷清,这街上叫卖喧哗、车水马龙,甚是热闹。李栩生怕萧辰撞到路边摊子,用手扶着他走。

“二哥,有卖白糖糕的,还热乎着呢,你吃不吃?”

“不吃。”

萧辰口中虽如此说,却停住脚步等李栩去买,小五打小爱吃甜食,看见这些糕点便走不动道。

见他停住,李栩果然笑呵呵凑了过去买…

白糖糕软软甜甜的香气萦绕在鼻端,萧辰微怔了下,不知怎么得就想起白盈玉那口软软侬侬的江南口音来。

“二哥,我买了两包,咱们送一包去给阿猫吧?” 李栩果然买了好几块,用纸包了起来,朝萧辰笑道。

对于李栩来说,白盈玉说什么也是于他有恩,他总觉得她跟老满贯回去不妥当,心中不甚放心。再说老满贯那屋子他是见过的,臭气熏天,又脏又乱,只怕老鼠都是成窝的,白盈玉如何住得下来。

“不去。”萧辰回绝地很干脆,且没有余地。

“二哥…”

“要去你自己去。”

“哦…”李栩一转念,试探问道,“二哥,我把阿猫劝回来,好不好?”

萧辰冷哼:“她主意大得很,且随她去,你又要多什么嘴。若是打这主意,你还是莫要去的好。”

“好好,我就去看看,保证不乱说话。”李栩忙道。

萧辰这才未再说话。

先送了萧辰回客栈,李栩这才往老满贯的住处过来。他原想着,白盈玉搬过来,老满贯怎么也得再置办些家伙事儿,估计这会家里头正忙乱着,他去也好搭把手。

嫌恶地走在巷子里,因昨夜里才下过秋雨,原本就脏乱的巷子因为积水的缘故,而显得恶臭扑鼻,李栩几乎是垫着脚尖在走路。

叩了好几下门,才总算等到有人来开门。

“李…李大侠!”

似乎没料到是他,白盈玉微微有些吃惊,又不安地往他身后瞥去。

“放心吧,我二哥没来。”李栩忙安慰她,又皱眉往里面探头,一屋子狼籍不堪,似乎正在打扫中:“你舅舅不在?”

“嗯,舅舅出去了…”

礼节上虽然应该请李栩进来坐,可屋子里乱七八糟,莫说连杯茶都端不出来,只怕是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白盈玉就这么尴尴尬尬地站在门口,发觉自己袖子还挽着,忙放下来。

幸而李栩压根是个不会去留意小处的人,把纸包往她手里一放:“白糖糕,还热乎着,你快吃吧。”

白盈玉接过纸包的同时,他就已经一脚跨进门内了,便是她想拦也来不及。

“还乱得很,本想等收拾好了,再请你们来坐的。”她只好道。

李栩没留意她说话,自顾探头进右边里屋,打量下靠墙的床,因为常年累月的油汗污垢积累,床上的被衾早已分辨不出原来的颜色,只呈现出灰黑色;左边里屋则空无一物,蛛丝飘荡…整间屋子都透着股霉烂的味道,唯独墙角梁上的老鼠蟑螂尚能生机盎然。

“你,真要在这里住下来?”李栩直摇头。

白盈玉涩然一笑:“其实还不坏,打扫一下就行了。”

“何苦呢,我二哥说那话也不是有心的,更不是说给你听,不过是看不惯你舅舅罢了。”

“我知道。”

白盈玉低低道。

“阿猫,你还是回来吧?到时候住到我们山下小镇里,可比这里强多了,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有什么好。”李栩是实在信不过老满贯。

白盈玉摇摇头:“到了那里还是要给你们添麻烦,好歹这里有我舅舅,他也肯认我…我,知足了。”

李栩口没遮拦道:“你那什么舅舅啊!压根就是个钱串子!”

“…”

白盈玉只好不语。

李栩瞧她半晌,无奈叹口气:“你想好了?真要住这里?”

“嗯。”

白盈玉把头一低,不去看李栩。

李栩又待劝她,却听见门口有脚步声,刚转过头,就看见老满贯眉开眼笑地进来,手中还提溜着一小坛子酒,腋窝下还夹着油纸包。

瞅见李栩也在,老满贯的笑愈发地绽开来,不由地让人要担心他脸上褶子如何堆得起来:“李公子也在啊!正好正好,快坐,我刚买了好酒…”

李栩不耐地打断他:“不坐了,我二哥还找我有事要办。你…”他闻见老满贯腋窝里传来烧鸡的味道,与这一屋子的腐臭味混杂在一块,愈发让他反胃,“吃喝虽然要紧,可也得给她置办些被褥才是,眼看就入冬了。”

“是是是,我正盘算着下午就去买呢。”老满贯忙道,“就是怕银子不够…”

“舅舅!”见他又提钱,白盈玉忙制止道,“我方才看过,家里被褥还够用,不必再买。”

“那怎么行…”

“我说行就行!”白盈玉的语气陡然升高,她的脸微微涨红着。

那瞬,老满贯与李栩都没敢作声,两人看着她,受了惊般地沉默着,难得的两人脑中想着同一件事——兔子急了!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白盈玉不自在地咬咬嘴唇,习惯性地低垂下头,细声而坚决地道:“李大侠,我这里很好,什么都不需要,你千万别再费心。”

老满贯一时也未敢再多言。

“…你既然还有事要办,我就不耽误你的功夫了。”白盈玉生怕李栩再呆下去,舅舅又会变着法地找他借银子。

见她催促,加上自己也确实不愿再呆下去,李栩也就草草告辞。待回了客栈,先找着萧辰,也不管他在不在听,便将事情如此如此一番,讲了一遍给他听。

第二十四章 酒曰醉君

“二哥,说句老实话,开封府大牢都比那屋子干净些。”李栩直啧啧嘴,“老鼠蟑螂虽然都齐全,可起码没那么臭…”

萧辰不作声。

“…那老赌鬼就顾着自己买酒买菜,压根就不管阿猫吃什么,我估计着他们家连米都没了。”李栩吧啦吧啦,终于转入正题,“二哥,咱们还是把阿猫接回来吧!”

“你觉得她会肯回来么?”萧辰冷然反问道。

李栩挠挠头,低低道:“要是二哥你去劝她,说不定她肯呢。”

“哼…”

萧辰不置可否,开始往外赶他:“我要休息了。”

“二哥…”

“出去!别再进来吵我。”

“二哥,”李栩死皮赖脸地扒在门框上,“那…你还吃不吃饭?”

萧辰不答,毫不留情地把他推出去,砰地关上门,然后——终于清静了。

次日,萧辰不欲下楼,李栩便让店小二将早食端到屋内,自己溜到外头专门给萧辰买了猪胰胡饼回来。

“油腻腻的…”萧辰闻见荤油的腥味,微皱起眉来,“难道老满贯早起又来过了?又来要银子?”

“没有。”李栩掰了块饼放他手中,“这饼是我一大早出去买的,你上次不是说这饼好吃么?”

“我何时说过这话!”

“哦…你没说它难吃,我就以为你觉得它好吃。”李栩把饼往嘴里一叼,替萧辰盛了碗白粥放到他跟前。

萧辰无奈,也未再说话,轻轻吹着粥的热气。

“二哥,你说要是那姓卫的不来找我们了,那怎么办?”

昨日见到卫近贤的癫狂之态,萧辰心里着实是有些失望,这么一个半疯的人,想从他口中问出什么来,只怕是不易。

见萧辰不答,只顾低头搅着粥,李栩只道他心烦,亦不敢再问,自盛了一碗,也吃起来。

两人刚吃罢,便听见店小二在外边叩门:

“李公子,在吗?楼下有人找。”

“是谁啊?”

李栩喊回去,盘算着要又是老满贯的话,便让人打发了他,免得让二哥心烦。

“是卫府上的管事。”

李栩面露喜色,低声朝萧辰道:“二哥,他们果然来请咱们了。”

“先请人上来吧。”

萧辰淡淡道,面上倒不见什么喜色。

李栩随即朝店小二嚷道,“请他上来。”又转头朝萧辰低声坏笑道:“既然现下是他来请咱们,咱们也得端端架子。二哥,昨天在他们府里等了那么老久,今儿咱们也让他在门外等等如何?”

“…小五,你过来。”

李栩忙探身过去,随即脑袋上挨了一记爆栗子,痛呼出声。

“你何时变得这般小心眼,连女儿家都不如。”萧辰薄责他。

“知道了,二哥。哎哟…实在疼得很。”

“那你过来,我替你揉揉如何?”

李栩躲得八丈远,嘿嘿笑道:“算了,这点小事还是不麻烦…”话未说完,便看见萧辰朝他打了个噤声的手势,忙收了笑意,侧耳细听,果然听见一前一后两人上楼梯的动静,想是店小二正领着那位管事上楼来。

片刻后,脚步声停住门外,为免回头再挨骂,也为表示自己的宽宏大量,在叩门声刚落下的时候,李栩便拉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