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无事,白盈玉照例在房中刺绣,只是心神却怎么也没法集中,眼角不时地瞥一眼床上的大红被衾,脸上则是一阵一阵地发着烫。虽然还未与他拜过堂,但自应允他之后,在她心中,自己与他便已不再分彼此。故而萧辰那般说时,她羞得心怦怦直跳,却未说半字不依之言。

只是…她又瞥了眼被衾,按捺下又一阵的脸红心跳。

灶间,心情甚好的萧辰正在教苏倾做菜。光是一道清炒笋丝,苏倾便切得手发麻,可切出来的笋丝,萧辰摸了之后还是摇头:“太粗。”

苏倾再切。

“太粗。”

苏倾接着切。

“还是太粗。”

苏倾自己端详半晌,犹豫道:“我觉得已经很细了。”

“太粗,入口就会觉得糙,再切!”萧辰毫不留情道。

苏倾只得接着切,然后…他切到手了!

白盈玉只听见灶间传来一阵惨叫,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赶忙放下手中活计,奔出门去,刚到灶间门口,便看见苏倾两个手指头滴着血,人已经昏倒在地了。

萧辰正蹲在地上,手摸到他的人中,用力掐下去。

“怎么了?”白盈玉边问,边从旁边扯了块干净的布巾先将受伤的指头包起来。

萧辰摇摇头:“好像是切到手,可怎么就晕了?”

此时,人中吃痛的苏倾悠悠转醒,抬起身来。白盈玉关切问道:“苏公子,你不舒服么?”

“我…”苏倾抬起受伤的左手,见已包好,遂松了口气,“没事,就是方才不小心切到手。我笨手笨脚的,让你们见笑。”

萧辰微微一笑,倒也不在意,道:“难怪说君子远庖厨,看来苏公子本就不该呆在厨房之中。”

苏倾想说话,偏偏正看见裹伤口的布巾有血色渗出,顿时目光呆滞,转瞬又昏了过去。

“他又昏了!”白盈玉惊道。

萧辰皱眉,手向他脉搏探去:“伤得很厉害么?”

“有点深,一小块肉掀起来了,可…也不至于晕过去。”白盈玉凝目细思,“他方才好像是看见血,眼神就有些不对,接着就晕了!”

脉象正常,萧辰收回手,无奈叹口气道:“看来应该是晕血。你带路,我扶他回房去歇会就好了。”

“嗯。”

两人把苏倾扶回房中歇息,萧辰取了怀中金疮药让白盈玉替他敷上,又重新换过一块布巾包裹伤口。果然只过了一会儿,苏倾便转醒过来。

“伤口上已经用了药,过两日便可愈合,只是这两日不可碰水。”萧辰嘱咐他。

苏倾谢道:“多谢萧公子,这药钱多少?我照着付!”

“不必麻烦。”

白盈玉笑道:“苏公子,既然你伤着了,晚饭就由我来做,你歇着吧。”

“你不是要绣花么?”苏倾还未说话,萧辰便先问她。

“可我也想和你学做菜。”她的后半截话细不可闻,“…日后,终不能整日都是让你做饭给我吃呀。”

萧辰微微一笑:“那倒无妨,只是我最讨厌洗碗,你若肯洗碗,便已是再好不过。”

白盈玉抿嘴笑道:“好,我洗便是。”

两人柔情蜜意,浑然已将苏倾抛诸脑后,苏倾尴尬之余,也不免在心中想:若有一日,那人也能与自己说这样的话,该有多好!

到了晚间,用过晚饭,苏倾因伤口疼得厉害,只草草吃了几口,便歉然回屋。白盈玉看他疼得脸色青白,担忧问道:“萧二哥,苏公子好像疼得很厉害,真的不要紧么?”

“伤了手指是这样的,十指连心,比起别处要更疼上几分。”

萧辰想舀汤,白盈玉忙接过汤勺,替他舀了一小碗。

“我看他直冒冷汗,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替他止疼?”

“有倒是有,但最好还是不用,对身体不好。”萧辰喝了口汤,“这汤你盐放多了。”

“我就放了一小勺。”白盈玉尝了口,确是咸了些。

萧辰又喝了一口:“下次放小半勺即可。”

“这么咸,你还是别喝了。”

她想把碗拿过来,萧辰却按住她的手,道:“我不是小猫,吃了咸的又不会掉毛。”

白盈玉噗嗤一笑,听他说到猫,突然便想到了小玉,遂关切问道:“对了,小玉呢?”

“它现下有人陪着,好吃好喝,你不必担心它。”

萧辰不在意道。

“谁养着它?”白盈玉奇道。

“一个闲人。”

萧辰口中的闲人李栩正窝在小镇客栈房中,喂小玉第六块肉脯。看小玉吃的满嘴流油,他不禁摇头叹惜:“我二哥到底整日给你吃什么了,把你饿成这样?眼睛都发绿了,真是可怜。”

什么眼神,我的眼睛本来就是绿的?小玉嚼着肉脯,白了他一眼。

李栩自然还没有聪明到能看懂猫的眼神,突听见外间有烟火的声音,忙起身推窗望去,夜空中绽放着朵朵烟花。虽然比不上京城里烟火种类繁多,但绚烂非常,亦是十分美丽。

“想不到这个小镇还挺能折腾!”李栩笑着自言自语,斜靠在窗边欣赏。

棉被紧紧裹在身上,苏倾还是疼得直冒冷汗。

为了转移痛楚,他的面前还摊开着一本《春秋》,心中想着:当年关二爷刮骨读春秋,自己也应当效仿才是。

“秋七月,齐人降鄣。鄣者何?纪之遗邑也。降之者何?取之也。取之则曷为不言取之?为桓公讳也。外取邑不韦,此何以书?尽也。八且癸亥…”

外间烟火燃放之声一下下传来,仿佛牵动着手指头上的痛楚,他眉头愈皱愈紧,汗直淌下来,努力让自己集中心神在书卷上。

苏倾的头顶有房梁,房梁之上有瓦,瓦上坐着一人,气鼓鼓地盯着底下东屋窗中透出的灯火,对于夜空中的烟花完全视而不见。

时而寒风卷过,唐蕾缩缩脖子,愈发恼怒自己为何不敢下去,而要躲在此处。

东屋中,白盈玉持针的手紧张地出了满手的汗,几乎连针都拿不稳。一个时辰下来,她连一小瓣花瓣都未绣完…

此间,萧辰一直盘腿坐在床上静静调息用功,并未曾打扰她。

外间,烟花燃起,白盈玉愈发心跳如鼓。

第六十三章 结发成双

萧辰吐纳完毕,收功,侧耳细听远处隐隐传来的梆子声。

“已经二更了,你还不歇息么?”他问。

白盈玉慌手慌脚地理着丝线:“我…我还不困,能再绣一会儿。”

“你已经绣了快两个时辰,再绣下去,眼睛也吃不消,还是早点歇着。”萧辰语气虽平缓,却是不容反驳。

“…哦…”

脸热心慌地应了,白盈玉开始笨拙地收拾着自己活计,丝线被她理得一团乱,针也不甚掉到地上。她忙弯腰去捡,抬头正磕到桌子,又撞倒椅子…

“怎么了?”萧辰听见这一连串动静,奇道。

“没事,我不小心把针掉了。”

“呃?”

她揉着伤处站起来,惭愧道:“…不小心把椅子也撞倒了。”

萧辰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咱们俩,到底谁才是瞎子?”

白盈玉无言以对,扶好椅子,低垂着头收拾好针线,再抬起头时,她看见萧辰已经自行将床上的被衾分了一半铺到旁边的地上。

“萧二哥,你要睡地上?”

“难不成我睡床上?”萧辰笑了笑,反问。

“不是…”白盈玉的脸唰一下飞红,咬咬嘴唇,“我、我是怕地上太凉。其实,你应该回客栈去。”

“这院子里就剩下你和苏秀才两个人,那怎么行?”

她一呆,这才明白他为何执意要留下来:“…苏公子是正人君子,他不会…”

“我知道,”萧辰用力抖了下被子。

“那你…”

“可我心里还是会不舒服。”他理所当然道。

白盈玉语塞,心里渗出丝丝甘甜,上前蹲下来,细声道:“我来替你铺床。”说着,便伸手替他去理被衾。手按下去,虽然垫了一层褥子,可还是能感觉到地面寒意直透上来,指尖冰凉。

犹豫片刻,虽然手有些发抖,她还是决然把被衾复铺回了床上。

萧辰听着悉悉索索的声音,先是有几分诧异,却始终没有问她,只是静静立在一旁,听着她忙碌的声音。

被衾反反复复地整了又整,白盈玉无意识地寻找着每一条细小的褶皱,执着地非要把它铺成光滑如水的境地…

究竟该怎么和他说?她紧张地想着。

过了良久,她始终没有勇气开口说话,心却跳得愈发快,以至于她都要疑心萧辰是否也听见了她心跳的声音。

“…萧二哥,这个…地上实在太凉,你、你、你…你还是睡到床上来吧。”后半截话细若蚊蝇,且又说得飞快,换做是别人只怕都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

幸而萧辰耳力非比寻常,总算是听清楚了。

“我睡床上,那你呢?”他问。

“…”

白盈玉就怕他这样问,可他偏偏就是这样问了:“我、我…”下面的话,打死她也说不出来,她使劲扭着衣袖一角,脸涨得通红。

听她支支吾吾的,萧辰倒也未再为难她,随意在床边坐下,手从缎面上抚摸过,突然微笑道:“新被子?”

白盈玉倚着另一边,也缓缓坐下,轻声应道:“嗯,这原本便是别人成亲用的,唐姑娘急着用,便多使了银子,买了过来。”

听她这么说,萧辰才想起李栩信中所写的事:“这么说,是大红被面?”

“是。”

白盈玉微垂着头,半晌都听不见萧辰再说话,不由地悄悄抬眼偷瞥他,却见他唇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

“若我们今晚成亲的话,倒是应景。”

良久,他才悠悠道,同时朝她伸出手来,白盈玉有些恍神地伸出手去。他握住,将她拉到身侧,道:“你若害怕,我便去和那秀才挤一宿。”

“我不怕。”手紧紧拉着他的,白盈玉想都未想,冲口而出。

手紧了紧,感觉到她手心传过来的暖意,萧辰出了一会儿神,才问她道:“小七以前有没有和你说过,我师父和师娘的事情。”

“没有。”

“你想听听么?”

“呃。”

她点头的时候,发丝从他下巴擦过,痒痒的,对于萧辰来说,这种感觉很陌生,却也温暖地让人很放松。

他顿了一会,整理下思绪,才慢慢道来:“师娘是在蜀山上的修道之人,她下山求道时遇见了师父。”

“修道之人?”

“嗯,我听师父说,他们是在蜀山峰顶道观中成亲。”

白盈玉轻轻惊叹了一声,修道之人成亲本已不妥,他们竟然还在道观之中成亲,这等离经叛道之事,对于她来说实在闻所未闻。

“那时候,师娘便已身负重伤。师父替她剪下一绺头发,然后与他自己的头发相缠相绕,便算是成了亲。”萧辰顿了一下,“没有大宴宾客,甚至没有红烛盖头,可师父惦记了她二十多年。”

白盈玉点头叹道:“古往今来,那些王侯将相的婚事办得最是热热闹闹,可到头来,大多却已妻妾成群,又如何谈得上是真心相待。”

萧辰微微一笑,坐直身子,正色道:“你毕竟是官家小姐出身,我怕你觉得委屈。”

“我不委屈,只要…在你身边。”

白盈玉细声答道,轻咬下嘴唇,突然腾地站起来,到针线筐里拿了剪刀,想也不想,便先剪了自己的一绺头发下来。

回到萧辰身边,她把那绺头发放到萧辰手中,赧然道:“我的剪好了,你要我帮你么?”

柔柔滑滑的头发摩擦着手心,萧辰点头,知她如此主动不易,便自然道:“好,你替我剪。”

白盈玉细细用簪子挑出他的一绺头发,小心剪下,放到他手中。

没有过多言语,两褛头发在萧辰手中缠缠绕绕,绕饶缠缠,相缠相绕,相绕相缠…

缠好之后,他收入怀中,与那几颗鹅卵石放在了一起。

“现下,你就是我媳妇了。”他微微笑道。

白盈玉重重点头,半晌,缓缓道:“二哥,从今后,你到哪里,我到哪里。”

话虽寻常,萧辰却明白她话中深情,点头道:“好,

“让我看看你的模样。”萧辰伸手抚上她的脸,忍不住笑道,“脸怎么烫成这样?”

“…呃…我先去把灯熄了。”

白盈玉羞涩地快步跑开,到桌旁吹熄烛火,室内陷入一片漆黑,往回走她不甚绊到椅子,快摔下去时便被人用力拥入怀中…

烛火上结了个大灯花,啪一下地炸了,把苏倾吓了一跳。

随即门被人推开,一个人影飞快闪进来,朝他怒目而视,苏倾不仅不恼,反而惊喜地望着她:“唐姑娘,你回来了!”

“你…”唐蕾看见他前额隐约可见汗珠,奇道:“你怎么了?”

“没事。”

苏倾强笑着摇摇头,一面偷偷地把受伤的手藏到袖中。

“藏什么呢?”

唐蕾眼尖,干脆上前就把他的手拽了出来,看见包扎的布条,楞了楞:“怎么回事?是姓萧的欺负你了?”

“不是,是切菜的时候不小心…”苏倾尴尬道。

听见切菜两个字,唐蕾就没再理他,趴到窗子上往外看。外头是院子,黑漆漆的,苏倾闹不明白她究竟在看什么。

幸而没一会儿,她就转过身来,怒气冲冲地盯着他,恼道:“这是你家,你怎么也不去管管!”

这没头没脑的话,听得苏倾一头雾水:“我去管什么?”

“他们、他们孤男寡女同处一室,连灯都熄了,还能做出什么好事来?”唐蕾指着门口方向,直发急,“你倒是去管管啊!”

得知缘由的苏倾愈加无措,满脸为难之色:“这等事情,我怎好去打扰。”他看看唐蕾,又看看自己,心想你我二人也是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如何还能去说别人。

“他们还没有成亲,万一…阿猫让他占了便宜去,怎么办?”唐蕾不满道。

“…萧公子应该不是这样的人吧。”

唐蕾凶神恶煞地看着他:“知人知面不知心!”

苏倾无言以对,只能道:“你担心的话,你去看看便是。”

“我怎么能去,你去!”

“我?!”苏倾连连摇头,“我没干过这种事,还是你去吧。”

唐蕾横眉立眼,咬牙切齿地瞪他:“难道我干过?”

“…”

两人四目相对,均无措。半晌,苏倾犹犹豫豫地劝她道:“我看萧公子本就是为了娶阿猫而来,他们两情相悦,我们还是不要多事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