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辰微微一笑:“易先生,现在您总算愿意表明身份了。”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见他如此平静,易尚文明白他大概之前就已经猜到。

“我在京城曾见过卫朴,他说先生已往蜀中而来,没想到我们会在破庙遇上。”

“如此说来,在破庙时你就已经猜到我的身份?”

萧辰颔首。

易尚文无奈一笑,转而欣慰点头:“不愧是萧逸之子,虽然目盲,但聪明才智不在你爹之下。”

“是我师父教得好。”萧辰淡淡道。

“这娃娃,想夸我也不该是这时候呀!”

杨渐笑着拍拍他肩膀,招呼众人落座:“都坐都坐,灶间正坐着水,回头看是要吃饭还是要喝茶…”

白盈玉忙盈盈道:“我去。”

“你会么?还是我去吧。”萧辰转头低声朝白盈玉问道。

白盈玉脸一红:“喝茶还行,要是吃饭…”

萧辰似笑非笑地哼一声,拉了她的手往灶间走去,径自把司马扬和易尚文都丢给师父招呼。

看着这对小儿女离去,杨渐笑着打了个哈哈:“这两娃娃刚成家,黏糊劲还没过去,包涵包涵。”

易尚文含笑点头:“都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明白明白。”

司马扬眯着眼睛看白盈玉的背影:“我说他怎么老护着那人,原来如此…”他摇摇头,似乎不甚看好这对小夫妻。

与两人天南海北地胡侃一通之后,杨渐寻了个借口溜到灶间,见萧辰正慢条斯理地在教白盈玉洗蘑菇。

旁边,米已经淘好,尚在萝中,还未下锅。

“我说你们一顿饭还要做多久?”杨渐探头问道。

萧辰不紧不慢道:“急什么,等师父你和他们聊完,送他们走,再吃饭不迟。”

“外面那两位,哪一个也不是省油的灯,你躲是躲不过的。”杨渐悠悠道。

萧辰不做声,接着洗蘑菇,半晌才问道:“司马扬来作什么?”

“他啊,他来替我们修房子的。”

“什么?!”

“反正他是这么说,说上回来的时候,觉得咱们这房子有点旧,该好好修一修,所以他就…”

“师父你怎么不拦着他?”萧辰皱眉,“房子好好得修什么?”

“我寻思着这房子也有些年头了,修一修也是好的。再说他那么热心,我们也不能泼冷水是不是?想修就让他修吧,权就当是行善事了。”

“不要,修房子太吵,我不喜欢。”萧辰干脆道,“师父你让他回去。”

“他把修房子的材料都运上来了,就等着明日工匠过来。”杨渐开始摸萧辰的脑袋,被后者不满地甩开,“乖,忍两天就好了。”

萧辰仍是神情郁郁。

白盈玉猜出几分他的心思,遂朝他道:“你不用担心我,我不要紧的。”

萧辰暗叹口气,未再说话:此时他不能告诉她,司马扬已经猜出了她的身份。

第七十一章 一语惊人

直到天将黑,萧辰才与白盈玉把饭菜端了出来。

司马扬带来的家丁和跟着易尚文来的阿虎都被遣下山去住,而司马扬与易尚文都还在,显然他们是打算蹭一顿饭,并且看架势,大概准备连晚上都呆着不下山。

“好久没尝你的手艺了。”杨渐闻着香气,啧啧感叹,“自从你教会小七之后就没再下过厨,今日真是难得难得。”

白盈玉给诸人添好饭后,抿嘴一笑,附耳萧辰,悄悄问道:“日后是不是教会了我,你也不下厨了?”

萧辰想了想,唇边逸出一丝笑意,却又不说话。

“嗯?你在想什么?”她奇道。

“都说女人怀了孩子之后口味刁钻,我在想那时候不知道你会想吃些什么,也不知道我做不做得出来。”萧辰如实答道。

白盈玉脸飞红:“什么嘛,牛头不对马嘴。”

司马扬与易尚文皆未想到饭菜竟然是萧辰做的,几筷子之后,只觉得味道鲜美,吃惊不小,忍不住都赞叹起来。

“这方面,你小子比你爹强。”司马扬哈哈一笑,转头问易尚文道,“对吧?”

易尚文点头笑道:“确是不易,确是不易啊。”

他二人在多年前便仅仅是点头之交而已,实在称不上什么知交好友,二十年后乍然在此相逢,彼此间都存有戒心,并不将各自心思吐露。故而,两人在饭桌上都只说些场面话,并不谈过多当年之事,至于探究真相更是只字不提。

如此一来,萧辰与白盈玉倒吃了顿安生饭。

杨渐他原以为萧辰脾气古怪,加上目盲,要找到中意之人不易,眼下见徒儿娶了亲,心中实在替他欢喜,饭多吃了好些,酒也多喝了好些。

一时吃罢,白盈玉收拾了碗筷洗净,刚想给众人煮茶,被萧辰拦住。

“师父已经给他们安排了房间歇下。不用煮茶,咱们这里又不是客栈,你又不是店小二。”

白盈玉笑着抚了抚他皱起的眉心,仍是把茶团掰开放进壶里,坐到风炉上,柔声道:“我知道你心里烦。司马扬对我如何且不提,可对你却是真心实意地好,也算是你我的长辈,我不想失礼。”

萧辰拥住她,下巴在她头顶蹭了蹭,低低道:“你放心,这事我会尽快解决,以后不会让他们再来烦着我们了。”

“呃…”

“你且回去歇着吧,茶煮好了我给他们送过去。”萧辰松开她,把她往外推。

“可是…”

“去吧。”

萧辰催促着她。

瞧他神情,白盈玉猜到他是要与易尚文深谈,遂不再多说,抱着小玉回了房去。

司马扬与易尚文的房间,一东一西,中间相隔甚远,不能不说杨渐实在明白徒儿心思,特地如此安排。

在自己家中,萧辰自然是轻车熟路,端着茶盘走到房间门口,叩开了易尚文的房门。

见是萧辰来,易尚文也是在意料之中,忙拉了椅子让他坐下。

“本来我已来过这里一趟,可那时候你家中无人,只好回去。没想到只过了几日,这里倒是热闹起来了。”易尚文笑叹道,“更没想到,司马大人也找到了你。”

萧辰淡淡一笑:“这事也是凑巧了。”

易尚文注视了他一会儿,含笑道:“你既然在京城见过了卫朴,那么,想必你也知道我为何来找你。”

萧辰点头。

“可是我看你对于当年的真相似乎并不是很想知道。”自萧辰的态度,易尚文看得出来,这也是他感到最奇怪的地方。

萧辰沉默片刻,才道:“您既然见过卫朴,那么您可知道卫近贤卫伯父是为何而死的?”

“我略知一二…”

“如果我不去,他也许就不会死。”萧辰道,“真相是什么对我来说虽然很重要,但我不愿因为它而去伤害到别人。”

“我明白了。”易尚文点点头,赞许地望着他,“…你师父把你教的很好。”

萧辰淡然不语。

“卫大人不愿将真相告诉你,是因为他认为你只要好好活着,就够了。而我千里迢迢赶到这里,要将真相告诉你,是因为我希望你知道真相之后,会活得很好。”易尚文说完这两句后,重重道:“现在我告诉你:你爹爹萧逸,当年的确是私通敌国,他并没有被冤枉!”

闻言,萧辰身体陡然僵直,脑子空荡荡,一时也无法思想。

这段日子以来,他从一开始认为爹爹是叛国者,到逐渐查明爹爹可能是被冤枉的,再到探查凶手,他几乎已经认定了爹爹的无辜。却未想到,末了易尚文会告诉他,爹爹仍是一个叛国者。

而易尚文话音刚落,门就被人猛地踹开,司马扬直闯进来,逼到易尚文面前,怒道:“我就知道你来这里没好事,你说这话,以为都督在九泉之下就听不见么!”

萧辰早就知道司马扬在外间偷听,只不过懒得点破,此时更无心思理他,只朝易尚文沉声问道:“先生如此说,可有证据?”

“除了生就一张嘴,空口白牙的胡说,他能有什么证据。”司马扬怒气未消。

虽然被司马扬指着鼻子,易尚文仍旧从容不迫,稳稳道:“当年审案时,呈堂证供便有萧都督与西夏将军的来信,那便是他亲笔写的。”

“那是被人陷害的!”

司马扬虽然没有证据,但他怎么也不相信萧逸会私通敌国。

“不,那是真的,是他写的,是我看着他亲笔写下来的。”易尚文的声音极缓,可对于屋中其他两人,却仿佛炸雷一般。

司马扬怔住,死死盯着易尚文,后者神情平静得出奇…

“你这话不对,当年你与都督根本无交情可言,就算都督写信,也不会当着你的面写。”司马扬愤然反驳。

“当年,我与萧都督确实毫无交情可言。”易尚文点头,“直到发生了那件事情…”

“什么事?”

“咸王欲反。”

听到这四个字,司马扬呆住:“什么!咸王欲反,当年有这回事吗?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易尚文叹道:“你不知情,是因为萧都督不愿你牵扯其中,所以那时候特地让你回乡探亲,你可还记得?”

司马扬又呆住。

第七十二章 深夜密谈

听到咸王二字,萧辰率先想到的便是卫近贤的那些疯话——“那日,你问伊吕伯夷,我会效仿何人?我说,自然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虽不想成人杰,但也不想做刀下鬼…”

原来想反的人是咸王,他早就该猜到才是。

“咸王想造反,他可是去找过我爹爹?”

“不错,本来咸王就常与你爹爹在一块打猎。虽说这只是他为了迷惑朝廷的一个幌子,但日子久了,他确实与都督也有几分交情。”

“爹爹不肯?”

易尚文点头:“萧都督心中是不愿意的,但面上还是敷衍着他,且一直在暗中探查咸王兵力粮草所住。”

“等一下!”司马扬不解道,“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司马大人莫忘了,当年我是顺德经略使,咸王自然也派人来找过我。”易尚文目光郁郁,仿佛二十年前的那一幕一幕重新回到了他的眼前,“当时的我,实在是呆得很,我直接就去找了萧都督,要他派兵捉拿咸王。”

“我爹爹是不是把你赶了出来?”

“你怎么知道?”

萧辰道:“因为如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的。”

易尚文闻言,微笑道:“不错,你爹爹确实当众把我赶了出来,可是那天夜里,他又悄悄地来到我府里。”

司马扬武将出身,这些年做生意拿主意的又都是他大哥,脑子转得也比旁人慢些,急急问道:“你们为何不上报朝廷,让朝廷派兵来?”

“那晚,都督来的时候,我正在写上奏的折子…”

对于那晚,易尚文记得清晰异常。

那是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甚至连风都没有,异常的安静,异常的闷热。

额头上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滴,他用袖子随意擦了擦,便拿起笔蘸墨,那瞬一个声音自书房外慢悠悠地传来:

“我若是你,我就不白费这功夫了。”

“谁!谁在外面!”

易尚文被骇了一跳,抬起头朝窗外怒问道。

一人披着玄色斗篷缓步迈进来,站定后方不紧不慢地摘下兜帽,脸上微微挂着笑:“易经略,火气还没消?”

“你!”

易尚文吃了一惊,转而怒道:“你来做什么?!日里你已经说得够明白的了,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请你出去!”

“火气还不小。”尽管见他气得不轻,萧逸仍是一派风轻云淡,反而在就近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斜歪着瞅他,似笑非笑道,“以前有没有人教过你,气恼的时候最好什么事情都不做,否则做什么错什么。”

“我不用你来教…你,你是怎么进来的?”易尚文猛然意识到,萧逸进来并无家仆通报,实在蹊跷。

“翻墙。”

萧逸简单道,又似想到什么,开始掸衣袍上沾染的青苔。

易尚文气结片刻,随即满腹疑惑,盯着他问道:“你究竟有何事非得要翻墙进来?”

由于意识到了什么,他的语气已经稍稍放缓,萧逸却偏偏还要刺他两句:“我自然比不得易经略,风声鹤唳,仍可阔步当街,果然是坦荡君子。”

“你…难道你以为我会怕了咸王么?”

萧逸轻轻一笑:“自然是不怕,可又能有何用。”

“日里你说过,我是不自量力,螳臂当车。”易尚文冷哼道,“你大晚上翻墙进来,不会是为了再把这些话说一遍吧?”

“当然不是!我是来告诉你,这折子你不必费心往上递。”

“你是来当赵祈的说客?”

“我若是他的说客,又何必翻墙进来。”

萧逸直摇头,用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眼神看着易尚文。

易尚文被他弄得狼狈,不耐道:“有话请说,说完快走!”

直到此时,方见萧逸面色一肃,沉声道:“我此行来,是因为有事想请经略大人帮忙。”

“何事请说。”

“上书圣上,弹劾我玩忽职守,不理军务,致使边界不稳。”

“…”

易尚文怔了半晌,也想不明白他的用意:“都督有何用意?”

萧逸却又不愿回答,淡淡笑道:“这不是什么难事,况且也有据可循,相信对于易经略来说,是办得到的。”

见他不愿说出缘故,易尚文心中不满,只道:“事有轻重缓急,你要我上这个折子,可以,不过还得过些时候。”

萧逸一笑,瞥了眼他书桌上的奏折,淡淡问道:“我来猜猜这个折子递上去,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一则是圣上没看见,那么说明有人把折子压了下来,你大概就要走霉运了…”

“你想吓唬我?”易尚文冷哼,“我知道朝中定有咸王收买的人,但我不相信你们就能只手遮天。”

“不是,”萧逸缓缓摇头,“我是想告诉你,可能你会付出很大的代价,而结果却什么事都没办成。好,那我们来说第二种可能,圣上看见了你的折子,龙颜大怒,派人来探查虚实,然后调集兵马,剿灭叛军。”

易尚文仍是冷哼,眼中有不屑之色:“怎么,你们怕了?”

“怕?”

萧逸作皱眉苦思状,道:“让我想想谁会怕?咸王么?他等得就是造反的这日,求之不得,自然是不会怕的。圣上么?圣上可调天下兵马,胜咸王数倍,自然更不会怕。你猜,这个怕的人会是谁?”

易尚文被他说得疑惑起来,忍不住问道:“谁?”

萧逸盯着他望了许久,才低低叹了口气,道:“兵祸绵延,生灵涂炭,成王败寇是谁姑且不论,百姓何其无辜。”

听到这句话,易尚文无言以对,颔首不语。

见他稍稍冷静,萧逸这才慢慢道来:“咸王是小心谨慎之人,此时他虽粮草齐备,但绝不会贸然出兵,必定要等一个最佳时机。便如同浸油柴火,一触即发,你若在此时上折子,无异于丢下火种,正逼着他立时起兵造反。”

易尚文心中犹豫不决:“可事到如今,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咸王养精蓄锐,万一…难道你有什么办法不成?弹劾你又有何用?”

“弹劾我其实没什么用,但朝廷若重新任命顺德都督人选,对于咸王来说,也是一种钳制。”萧逸似笑非笑,“在他眼中,我几乎是废人一个。”

“可究竟要如何才能阻止咸王造反呢?”易尚文发急。

“唯四字而已——釜底抽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