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来缘浅,奈何情深。

我抬头望向天边的一抹浮云,幽幽叹息,战事结束,珉城无忧,这里,我是否还要留下,或者,那个人,我是否还要等…

天阙惊变归去兮

然而,上天似乎打定主意不让我在这个问题上深想,关于伏遥的为人,关于我与伏遥将何去何从,每当我稍作考虑,便会有各种各样的事情接踵而至,扰乱我的思绪。

战事结束的转天,伏宸派来的将领已经重新部署好珉城的防守,一面尽力同卫长信取得联系,而伏遥那里的战况却没有丝毫信息,他的整个人也仿佛凭空消失一般。

我惴惴于皇城的情况,始终不肯相信两个哥哥会如萧容所说的那般,父亲与叔父之争已经是血淋淋的教训,他们怎会步其后尘。

很快,我便没有心思担心这件事情了,因为皇上已经颁了遗诏,宣称病体虚弱,恐不久于人世,故将国事暂且交由二王子处理。

一时之间,天下大惊,人心惶惶,太子刚刚册封,如今却将国事交给二王子,且当此战乱纷争之时,周国的命运完全维系在外戚卫家一脉,如此的安排当真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珉城当首的几位将领纷纷揣测圣意,同时也暗暗联络卫家的三位将军,寻求指示,大有未雨绸缪之势,看得我一阵心惊,却也只能视而不见,佯装不知。

此时最让我挂心的是父亲的身体,母亲新丧,我再也经受不起亲人的亡故,所以消息刚传来时,我毫不犹豫得选择了回宫,我与伏遥那一团乱麻的感情一时半会儿是解不开的,也许,缓一缓,我会考虑好…

在飞驰的马车中,我回首望向珉城,内心说不出的苦涩,失落的情绪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

我没有等伏遥,或许我选择离开的那一刻便毁了我们之间的约定,携手笑红尘的誓言成为妄谈,几天前的温情脉脉如今只剩下满目的苍凉,十八年的朝夕相处也已成往昔。

当我还纠结与他那侍妾时,我是在乎他的,现在,那名侍妾已经成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因素,只因为失了坦诚与信任,所有的感觉全变了,一切都不复存在。

我在马车中凝神歇息,耳边是辘辘的车轮声,疾驰的马匹一刻都未曾歇息,昼夜兼程,连日来的颠沛流离令我生出一种四海为家的感觉,看尽了人情的冷暖,尝遍了天下的疾苦,人也慢慢坚强起来。

人,总归是要长大的,大概,我已经开始变老了,不然,怎会有了沧桑的感觉。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身边的人渐渐远去,儿时的伙伴所剩寥寥,同生共死的战友转瞬即变,青梅竹马的恋人越来越模糊,就连我所珍而重之的那个家也支离破碎,母亲逝去,父亲重病,两个哥哥不和…

我轻轻叹息着,迷迷糊糊只想睡去,罢了罢了,此一生,唯求不悔,皇城里即便天塌了下来,我也撑着就是,人生没有迈不过的坎,也没有解决不了的困难。

疲惫的感觉让我昏沉睡去,再醒来时心思逐渐灵透,轻轻揉了揉眼睛,让自己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我才不要整天愁眉苦脸,怨天尤人只会老得更快。

——————

三日后,马车已经抵达皇城,高墙銮瓦的宫殿近在眼前,青色的城墙高耸,无数间楼阁亭台的翘檐依然金碧辉煌,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散发着灿烂光彩。

然而,出乎意料,城门紧闭,失去了往日的熙熙攘攘,偶见几个路人也是东张西望,缩手缩脚,唯恐大祸降临一般,整个皇城都笼罩在紧张的气氛中。

护送我的将领出示了腰牌,于是一路畅通无阻得抵达宫门,有侍卫远远看见了,却不来迎接,持枪肃然以待,仿佛如临大敌。

眼前诡异的气氛令人愈来愈诧异,我忍不住跳下马车,冲着那侍卫走去,细看之下,居然都是生面孔,心中逐渐涌现出不安的感觉。

而那些侍卫显然也是不认得我。

正思忖着如何进宫时,门前缓缓走出一名细长身形的男子,笔挺的腰板,崭新的制服,腰间的佩剑缀着红缨,一副内廷侍卫长的装束。

“桓云表哥?!”我讶然惊呼出口时,心里依然不敢确定这是不是梦境,毕竟几个月前他被越冲所俘,那时我便以为他死了,而今却活生生得立在我面前。

他明显一惊,上上下下打量我半晌方才犹疑得轻声道:“灵儿?!”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也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我重重点了点头,跨前一步急切想要询问父亲的病情,却没承想他劈头盖脸便扔下一句话,“你怎么回来了,你不该回来的!现在走,快点走,兴许还来得及!”他推搡着我,死活不让我进宫。

我被他弄得有点懵,愣愣得任由他拉扯,身后护送的将领却纷纷拔出了刀,怒目而视,我这才找回了神思,讷讷问道:“这里是我的家,我为何不回来,宫里这是怎么了?”我离宫刚几个月,这里却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往的记忆越来越久远模糊,仿佛我不曾在这里呆过一般。

桓云无奈得瞪着我,脸上的表情悲哀莫名,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此刻全无神采,益发衬得他整个人清瘦异常。我这才发现,他瘦了,瘦了好多,简直是骨瘦如柴,同以往那个风神俊朗的他判若两人。

怔了一会儿,他才迟疑着说道:“宫里一切都好,皇上的身体…其实很好,你大可不必回来的。”他慢慢得说着,仿佛在思忖着用辞。

我被他那吞吞吐吐的样子弄得更加不安,忍不住跺脚急道:“我不同你磨蹭,你快些带我去见父亲,这些时日不见,他定是心焦的。”我伸手去抓他的胳膊,只觉骨节嶙峋得突起,竟硌得我手生疼。

大概是我的脸色起了变化,桓云宽慰得笑了笑,语重心长道:“你跟着胡烈王子走,或者伴在卫伏遥身边,都比回这里要好”他轻轻叹息一声,又接着说道:“皇上现在在韶华宫里,我也无权带你过去,若你执意要见,便先去乾清宫里看看子孝吧。”他只将话说到这里便不再言语,而我却完全明白过来。

祸起萧墙…

果然是祸起萧墙,子孝哥哥逼宫了,历来只有帝王能够居住乾清宫,他竟然搬了进去,而父亲却被囚禁到了韶华宫,伴着母亲的一缕芳魂。那子奉哥哥呢,还有刚刚嫁过来的辛琪,那个火一样豪爽热烈的女子…

正午的天空骤然阴沉了下来,阳光也隐到了乌云的背后,天际隐隐传来雷声,夏日的雨来的突然,却也理所当然,正如子孝哥哥的所作所为,其实我早该料到的,从一开始他那阴郁的眼神中我便应读懂,他是不甘心的,不甘心自己唾手可得的权势化为乌有。临去围猎场的前些天,我一直隐约捕捉到什么,那时候不甚了了,现在想来顿觉清晰,他恨母亲的不争,怪我不帮着他,叹父亲又是如此怯弱,箫容策划的阴谋恰恰给了他一个锲机,一个通过逼宫而走上九五之尊的绝好机会。

“轰隆”的雷声逐渐清晰起来,天也开始淅淅沥沥得下起了小雨,逐渐浸湿了我的衣衫。桓云扯了扯我,轻声道:“变天了,我带你进去吧。”

我抬头笑了笑,望着眼前的亭台楼阁在烟雨中朦胧起来,“是啊,变天了…”

我施施然得走在条条熟悉的宫道上,任由雨水打湿我的头发,一绺一绺地粘在脸上,身上说不出的难受,心里却似麻木一般,只觉得事情真的发生了,反倒不再提心吊胆,只是有丝凄怆。

果真是“父不父,兄不兄,上留田,蝥贼生,徒陟冈,泪峥嵘…”

就这样默默走了半晌,雨渐渐大了,却有一柄伞撑到了我的头顶,我轻轻偏头,瞥见剪秋正在用衣袖擦拭着眼角,她哭了,这个外柔内刚,韧如丝萝的女子哭了…

这个宫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于是我拍拍她的手臂问道:“我不在的日子,宇清宫里的兰花开得好吗?”

她吃惊得望着我,面上挂着一滴未擦净的泪珠,她一定不明白如此情景下我问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个,愣了半晌,方才怯怯答道:“很好,公主不在的时日,我常常回去清理打扫。”

我笑了笑,轻轻点头,“好…”实则我是真没有话要说,只是不想看到她哭,很多时候,我觉得我亏欠了她,若不是我,她很可能已经与越兴双宿双栖,怎会依然困在这牢笼一般的宫殿中,这里是一个看不见硝烟的战场,没有铁血的男儿,只有阴沉的算计。

一念及此,我又补充道:“越兴也好,大概已经在叔父手下做了将军。”话方出口,我才惊觉自己对萧容的话居然慢慢开始相信,他说过越兴是将才,那此时定是做了将军,西周国的将军…

剪秋涩然低了头,手上的纸伞却轻轻颤动了一下,抖落下几滴雨珠,跌碎在平整的宫道上,溅起一朵水花。

此时,乾清宫殿门近在眼前,桓云却突然收了脚步,转身对剪秋恭敬道:“劳烦姑娘进去通报一声。”

我转头讶然得望着剪秋,不知说什么好。我曾问过她,丝萝非独生,可愿托乔木,那时候她拒绝了,只因为心里已经有了越兴,而今,天阙惊变,她却委身了子孝哥哥,是真心?还是假意?抑或是无奈…

她在我的注视下垂眸进了殿堂,我望着她消瘦的背影,蓦然明白了她方才的泪水。

我抬起衣袖擦了擦脸,拾级而上,不顾桓云的阻拦。

“子孝午休的时候不许人打扰,灵儿你耐着性子等会儿…”他有些急。

我扬起脸,雨水顺着发丝滴落,划过我的面庞,我瞪大眼睛,一字一顿得告诉他:“我是他的妹妹,他是我的哥哥,家人见面是无需通报的,他若怪罪下来,大可将我同父亲囚禁在一起,那自此我便没了他这个兄长!”

他轻轻得吸了口气,眼神突然有了光彩,“唯独你…还跟以前一样…”

我一言不发得转过身,向着殿内走去。

我的哥哥,你要的真是这座冰冷的宫殿吗,可是你又能守得了几时,外面乱成了什么样子,你可曾看到过…

物是人非千秋曲

我走进内阁的时候,子孝哥哥正盯着一盘棋局出神,剪秋静静得立在他的身侧,同以往在兰芷园中一般。

我缓缓上前去瞅那棋盘,另一侧的一个红衣女子忙退身让了让,于是整个棋局便展露在我面前,黑子占尽优势,白子偏居一角负隅顽抗,然而大局已定,任是再高明的手段也是毫无寰转余地了。

我看着那棋局也是愣了,原来他明白,棋如人生,人生如棋,大局已定,大局已定…

子孝哥哥神色黯然,沉吟良久,他抬头望向我,幽幽问道:“如果是你,明知道舍弃很多却连平局都不一定保得住,你觉得值得吗?”

我一愕,想都不想便答道:“如果是为了权势地位,那我觉得不值得!”

“可是飞蛾明知道会死,还是奋不顾身得扑了过去。”他微眯了眼,忽而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温润儒雅。

我未曾想温软如同女子的子孝哥哥对权力是如此的执着,竟然到了痴迷的程度,叹息声不自觉发出口,“那你觉得值的吗?”

他轻喟道:“我觉得值得!昙花美在霎那,我若不争,终其一生也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皇子,我赌上自己的命,只为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他柔和得笑笑,眼中满是清澈宁和。

“即便只是骂名?”我咄咄逼近,想要将他看个透澈。

“是!骂名也罢,我只想留下活着的痕迹,不想埋葬在浩瀚的历史洪流中。”他抬起头,目不转睛得望着我,笑容淡定,“将来我的庙号就用‘殇’吧,灵儿你替我记好了,莫让那些史官胡乱捏造。”

周殇帝…

我仓惶退后一步,呆呆得望着他,竟忘了言语。

良久,他挥手让阁内的人全部退了下去,温和得说道:“既然你回来了,那我便向你讨个人,剪秋姑娘以后便跟了我。”他的语气坚定,全然不是征求我的同意。

我低头盯向棋局,依稀弄懂了子孝哥哥隐藏的感情,他这个人,为何总要把所有事情深埋在内心,要知道感情一旦错过,便永远也追不回来了。

“为何是她?为何是现在?”我终究问出了口。

“因为她是唯一一个下棋赢过我的人,因为我只有现在,以前要活给父皇看,往后要活给天下人看。”他回答得干净利落,却掩饰不住淡淡的忧伤。

突然想起辛逝曾说我是第一个跟他站在同一终点的女人,我从来不懂他何以对我如此执着,现在看来,男人跟女人的想法果然是不一样的。

在我看来,下棋赢了他又如何,这真是个荒唐的理由,于是我考虑片刻,决定告诉他实话:“你的棋艺很好,别人赢不了你也是正常,再者,剪秋她自己是不愿意的。”

他似乎料到我会这么说,意味深长得说道:“若我当皇帝,整个卫家军也是不乐意的,可那又如何,天下没有完满的事情。”他伸手捻起一枚雪白的棋子,用手指轻轻转动着,好久好久,我以为他不想再说这件事情了,他却又添了一句,“并不是每个人都赢不了我,我不是傻子,别人有没有让棋给我,我是看得出来的…”

在他长长的叹息声中,我终于明白过来,然而还没待我说话,他又似是嘲讽的一笑:“起码卫伏遥从未曾真心待过我,每次总是棋差三路,他算得可真准。”

听闻他这话我真正惊呆了,伏遥是子孝哥哥的伴读,俩人自小亲厚,所下过的棋成百上千局,我犹记得有一次伏遥勉强与子孝哥哥平了局,我乐得嘴都合不拢,嘻嘻笑着打趣他,一向张扬的伏遥却只是矜持得笑了笑。

原来,在我看不到的背后,事情居然是反过来的。

我与子孝哥哥都静默了,乾清宫里说不出的寂静,只闻窗外滴滴答答的雨声,似乎是越下越大,恰如我心中的感觉,湿漉漉的。

其实衣衫头发都是湿的,方才一股气顶着,此时方感觉到冷,身子也不由自主哆嗦起来。

子孝哥哥看在眼里却并未动,只是沉声唤道:“弈棋,送公主回宇清宫,让桓云调派禁卫兵好好守护。”话毕,只见方才那个红衣女子袅袅进了内阁,轻立在我的身侧。

我抬袖拭了拭额头,静静说道:“我要去看父亲,还有子奉哥哥。”

他看了我一眼,转头望向窗外,半晌,他叹道:“好,父皇在韶华宫,子奉还有方拓他们在华清宫,让桓云带你过去会方便一些。”他就那样一直盯着窗外,绵绵的细雨丝将天空染成水墨色,又带了些阴沉的凉意。

此刻,他是伤感的,我相信那是真的,但如果将事情从头再来一遍,他还会如此,这,我也相信。

我转身离去的霎那,他又说道:“灵儿,先回宇清宫换件清爽的衣服,你这样…父皇看了会心痛的…”他的声音很低,很轻,飘渺的如同云端。

我心头一滞,回眸望向他,他却依然那样望着窗外,仿佛精雕的蜡像一般。

我猜,他是不想让我看到他脸上的表情,无颜面对亦或是不愿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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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宇清宫收拾妥当后已近傍晚,夜幕降临时,整个宇清宫冷清得如同一座坟墓,萱儿不在了,伺候我的那些宫女侍从也不见了踪影,而那个叫弈棋的红衣侍女却一直跟着我,她说话的时候语气软绵绵的,总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然而我也实在是懒得细想,便任由她服侍着。

桓云巡视完宫里的防守后便带我去了韶华宫,绿意盎然的白玉兰树,水晶碧玉雕琢而成的烟谢阁,一切还是如此奢华美丽,只是少了那个温柔婉约的女子,我的母亲。

我进去的时候,父亲正坐在一棵玉兰树下喝酒,喝一口,又望着那烟谢阁出神,眼神沧桑而迷惘,甚至见到我的时候,雾蒙蒙的眼睛都未曾清醒。

半晌,他猛得抓过我的手叫了声“紫荃”,继而又摇了摇头,轻轻得唤着“如烟”。

于是我知道,他是真的醉了。

他絮絮叨叨得念着如烟,便真把我当作了卫如烟,于是反复只说这一句话“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他们上一辈的恩怨我是猜不透的,可是看到这样的父亲,再想着亡故了的母亲,我的心便酸了。

良久,他说累了,便又喝起了酒,直到夜深了,天上闪起了璀璨的星光,整个大地被雨水洗涤一般清澈空灵,我蜷在父亲怀里,听他“咕咚咕咚”得大口喝着酒,从未有过的豪爽洒脱。

我抬头望向满天的星斗,喃喃得说道:“父亲,我错了,我以前跟你争论时说的那些话真的全错了,错得离谱…竟然没有一句是对的…”我自嘲得笑了笑,其实到现在我都没有完全弄懂那纷乱的朝局,大概是因为我的棋艺真的不好,参不透罢了。

父亲只管喝着酒,并不理会我,有时候会说起我和两个哥哥小时候的事情,很高兴很自豪的样子。

他断断续续说着,似乎把我当成了卫如烟,又似乎只是在寻找一个倾诉的对象。

“紫荃啊…紫荃,你是我见过最傻的女子…”父亲轻轻叹息着,靠在玉兰树下慢慢迷糊了,“其实我真的早就放下,她宁肯念着别的男子抑郁而终,却不曾将我瞧进眼里半分,我…比不上她心里的那个人,也从来都不是个好皇帝…这样的结果,也好…”

凉凉的风轻拂而过,我缩着身子打了个寒颤,父亲认命了,他放手了。

如果真是这样的结果,我想我是时候该离开了,两个哥哥都是至亲,我不想扰进这场毫无意义的争斗,徒惹伤悲…

那一夜,我很晚才离开了韶华宫,罗公公扶着父亲进入内阁的时候依然冷着脸一言不发,只是安姑姑拉着我的手送出了好远,她不停得叹息着“真是天作孽啊…天作孽…”

天作孽吗?我抬头看了看天,安静澄明,明明是人做的孽,为何总是怪天。

子孝哥哥清楚自己的命运,甚至连死后的庙号都准备好了,我也不得不承认,他这石破天惊的一举无疑是将本来混浊不堪的时局扰得更乱,卫长信能容得下他吗,毕竟子奉哥哥才是他嫡亲的侄子。而叔父和萧容更不会放过这个绝好的时机,外贼未除,内忧又生,谁的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大势已去。

大周国百年历史,此时虽是外强中干,可萧容也说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亦不敢带兵强攻,可是而今,不用他们从外面杀进来,整个朝堂的内部已经乱了。

天边渐渐升起第一缕晨曦的时候,我一个人静静得站在兰芷园里,这里盛满了我太多的回忆,太多的不舍,童年的天真,少年的风流,而今的凄凉。

我要离开这里,用另一种方式离开。

公主嫁与手握兵权得胜而归的将军,于我是英雄美人,在政治上而言,那便是笼络军心。

我不甘心…我是真的不甘心!

我并未解开与伏遥之间的死结,而今却不得不嫁给他,挽救这个破败局面的唯一方法便是政治婚姻,我将我自己一生的幸福做了筹码,只愿平息卫家的不满。

当这个想法蹦入我脑海的时候,我反而松了一口气,这段姻缘一开始便是注定了的,只不过绕了很大的一个圈,大到我们都以为不会再有将来时,却又猛然间回到了原点。

桓云表哥说我不该回来的,我现在才明白他话里的真正意思,子孝哥哥算计了我,我嫡亲的哥哥假颁圣旨,谎称父亲重病诱我回来,只因他需要我这个筹码,从小到大,他是了解我的,他设的圈套我会乖乖的往里钻,即便现在悟透了,也还是会跳下去。

智者善棋,智者善棋,我终归还是笨人一个,不够聪慧,不够狠绝,看不穿,悟不透,拿得起,却又放不下。

尾声

佑荃十二年夏,周国皇帝病重,拟旨传位于二皇子,改元清平,原太子孝廉贤德,依旧居于华清宫,奉养父体,以待天年。安国公主赐号靖华长公主,下嫁镇国候次子卫伏遥,皇恩浩荡,隆宠不衰。

镇国将军卫长信平定农民军功不可没,官至镇国候,特赐府邸豪宅,俸千石。

另一方面,禄王爷西城称帝,建立西周,原华阳郡主赐号雪宁公主,丞相萧容,将才越兴,越冲,邹齐众人。

胡族膘骑将军辛律谋反,夺取兵权后急攻边关,大将军卫伏宸誓死守护,强撑月余,寒餮骑忽而转攻胡族的都城,呼雷王子负隅顽抗,血流成河之时,消失许久的胡烈王子振臂一呼,诸侯响应,顿时拉开了王位争夺战的序幕,至此,战火烧至浩瀚的大草原。

不管外面闹得多么沸沸扬扬,宇清宫里依然冷清,桓云倒是经常来看我,却也没有多少话说,但就在那极少的言语中却清楚得透露了外面的情况。

对于他的话,我绝少回应,只是百无聊赖得弹着琴,有一次我盯着他那瘦骨嶙峋的身子叹道:“虽然舅父舅母不在了,你也要保重身子才是。”

他瞬间又瞪大了眼睛,好像想起了什么恐惧的事情。

我同情得看着他,歇了琴,淡淡道:“越冲是吗?将来我会替你讨回来的。”

他有些吃惊,后来便很少来看我了,他明白我是不需要别人保护的,而我对外面那些所谓的传闻也实在不感兴趣,传闻背后真正的事实我太清楚,因为我一直都在很清醒得看着这一切发生。

关于子奉哥哥,我也无需担心,方拓日日守着华清宫的大门,根本没人进得去,而子奉哥哥自己也全然不关心,依旧每日同宫里的姬妾歌女饮酒作乐,沉醉在温柔乡里不理世事,倒是可怜了辛琪,无端被卷入这场中原的动乱,英姿飒爽的她为子奉哥哥伤透了心神,全然没了昔日的潇洒坦荡。

在这宫里,每个人都是茫然的,他们忙里忙外,奔进奔出,却都并不确定自己有一个什么样的前途,九五之尊的皇帝可以瞬息沦为韶华宫的囚犯,暴虐风光的新任太子也会被困在自己的宫殿寸步难行,而心比天高的靖华长公主此时只能乖乖呆在宇清宫里待嫁。

大概,在别人眼里我是最幸运的一个,因为这是一段好姻缘,不仅门庭匹配,而且两情相悦。

于是晨昏朝暮,每个人都在忙碌着我的婚事,唯独我,心里变得很平静很平静,仿佛是一种事不关己的淡漠。

伏遥回来后,我只见过他一次。

那日午后,我在兰芷园里呆着无聊,突然想起了青荷塘,于是便起身往外走,叶儿正在收拾我的嫁妆,看我走了出去,便也放下了手中的活,我回来后的转天她便从华清宫里出来了,而我也终于知道那个叫弈棋的女子根本不是侍女,而是子孝哥哥及冠那年挑选的侍妾,美倒是美,只是软绵绵的声音里透着邪气,总是无端让我忆起金梅花丛中那句尖尖的“狐媚子”…

我边走边想着,忽又觉得自己真是多虑了,像子孝哥哥这样的人物哪里用得着我操心。

再抬头的时候,我远远得看到怡然亭里立着一个人,黑色的衣衫,乌缎般的发丝,索性连冠带也换成了黑色。

我定定得看了一会儿,从来没觉得黑色如此适合他。

半晌,他察觉了我的存在,便飞身掠回了岸边,矜持得笑了笑,疏离而陌生。

我偏头望向他,晃眼的阳光直直打在面上,于是我眯起眼睛也笑了,看不清他的表情。

两个人都沉默着,只余荷叶在风中沙沙作响。

许多往事在脑海中纷乱的闪现,心里流畅着淡淡的哀伤,我明白自己仍是爱着他的,只是那已经过去了。

而他那坚毅的面容上也满是平静,我们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转身离去的时候,听到了他轻轻地叹息,“如若皇上没有病重,你会不会在珉城等我?”

我想了想,如实答道:“我不知道。”

他沉默了,只是片刻,却又问道:“如若没有那道赐婚的圣旨,你还会嫁给我吗?”

我轻轻得点了点头,“会的。”我要嫁给他不是子孝哥哥逼的,是我自己衡量着选的,只是所衡量的是政治利益,与爱无关。若我再狠一点便会选伏宸,弄得镇国候府兄弟不和,到时候连见面都会尴尬,更甭说图谋大事。

此时,我只知道要提防叔父和萧容,很多年以后,我才真正知道什么叫做养虎为患…

这次他沉默了很久,最终只是淡淡得说了一句,“我明白了。”

他离去的脚步声响起时,我站在原地没有动,我不知道他明白了什么,只看到炎炎的烈日下,阵阵微风夹杂着些许暑气,拂过湖面,吹起一波又一波的涟漪,金光粼粼,煞是好看。

我以为我跟他的一生便要如此栓在一起,岂料所有的恩怨纠葛只是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