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西楼

作者:今日痴

第一章

龙有逆鳞,触之必怒。

许多年前,那个美得邪气,总是一身暴戾生人莫近的少年,用不驯的眼光对他挑衅:“就算你至尊至贵又能如何?若能收服我,我认你一世的主人;若是不能,我当成为你椎骨之痛。”

他笑语轻尘,将少年搂过纵情声色,浑不当回事。

是时也,命也使然,还是他的优柔寡断,最终让他兑现了自己的誓言?

事过境迁,当时明月不再。

经历人生一个漫漫的十年,再聚首,他为帝,他为囚。

这一生,享在华堂,困顿于风尘,大起大落。

经历种种,心魔梏桎,最后幡然顿悟。

这世间的恩怨情缠,永远无法两清。

双凤牡丹,荷叶水袖,轻纱曼舞。

柳稍眉拢烟似含春,丹凤眼潋滟点点晴光媚意,五彩脸谱,浓妆艳抹缠绵印象。 一首长恨歌,一舞贵妃醉酒,戏谢幕,震天价的叫好。

水榭之畔,李啬依旧是那身贵妃装束,凤帔蟒带,褶子裙摆摇曳飘逸。

路过的下人好奇地探头探脑偷瞧,玉楼只扫了一眼,便一个个给他安安静静的眼神扫了回去。

玉楼是一个纤瘦的青年,一道浓淡适好的斜眉几乎飞入鬓际,一双明媚的眼睛狭长而善睐。岁月在他脸上似乎没有烙刻,他依旧带着纯净与安静,动作亦是轻柔而耐心。

他是一个温和得几乎没了脾气的人,这世上能让他失控的,竖起三根指头都数得完。

他的出身卑微,在这个男风盛行的年代,脸蛋生得再好,也没有嗔怪使性子的权利。从出生,进了乐伎坊,成了取悦主人的男宠,换了一个又一个的主人,到现在,脱藉,成为梨香堂第一名旦,幕后的大掌柜,他习惯性地承受,随波逐浪。

玉楼也曾幻想,若上天能让一切重来,给他一个干干净净的身份,他的未来会是怎样?

娶妻,有可爱的娇儿,温暖平和一生。

可惜,上苍未给他选择的机会,他却早在这样的身份下沦陷。

很久很久以前,他遇到了他最后的一个主人。

有些人,天生是游离的云,说出来的话,总令人难以分辨,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这个主人,喜欢他眯眼时的嗔态,会挑他不快的事刺他,然后微笑看他使性子时有趣的表情。明明是最尊贵的人,那个时候却象是无赖。

他从开始的气急败坏,到无力反抗,到明了,到甘心沦陷,成为他的宠物。

这个世上,曾经有一个主人,放纵他的宠物使性子。

而他,在那一段漂渺而久远的过去中,放纵自己沉溺在其中。

很早很早以前,宠物就爱上了主人。

他的主人。

梨香堂临湖而建,玉楼的锦绣阁更是别出心裁建在湖中间。过去只能划一条小船过去,任何人,当然包括了他们。

玉楼小心冀冀地领李啬登上了小舟,亲自划了桨。

夜风习习,湖面的气息,清爽而怡人。木桨划过水面,象舀起了一汪月光。

李啬甚是愜意摊开四肢,头微微后仰,甚至微微笑了一下,那清浅的笑纹,如同湖面捣碎了的月色。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似崩紧的一根弦,就这么松了下来。

“玉楼,你比我会过日子。这么个地方,神仙住着不愿意走。”

“您若愿意,就此住下来;玉楼还像以前那样,天天服伺您。”

李啬不由得轻弹了他的额侧,这个傻玉楼!

锦绣阁挂笼桔红的灯光倒映在湖水里,有一种鲜明的恍惚,在那水一边,几疑不是人间事物。有一盏灯光孤孤伶伶的,李啬原以为也是阁前的灯笼,近了才知道,是一名十六七的少年,扶着葵花纸灯笼,一动不动地守候着。

李啬的眼光一落到少年的脸上,便掉转不开。

这少年,身形高瘦,五官的轮廓极深,一双上扬的丹凤眼俊美得象精心描绘的丹青。他的瞳孔极黑,睫毛极长,益发衬得脸颊如涂脂敷粉。

玉楼面带惴惴:

“他…叫阿笙。是我年前收的弟子。我见他很是听话,就留他在锦绣阁…”

少年的眼里此时是抑不住的喜悦,他朝玉楼挥手,一声盖过一声地脆响:“师傅!师傅!”

玉楼抛过固定小船的粗绳,少年弯腰将灯笼柄手插在轨杆,一手接过绳索,手法极是麻利,显是做过无数次。

玉楼说:“阿笙,叫主子。”

阿笙这才将眼光移至李啬的身上,看到他穿着的戏服时,他的瞳孔似乎缩了一下,讶异之色全露在脸上。

上了楼,玉楼坚持给他行三跪九叩的大礼。李啬哂然一笑,摇手道:“我如今流落江湖,一介布衣贱民,有多少人能落魄过我?你何必这样。”

庆和二年,“他”曾以玉楼为饵,胁迫远避江湖的他,若不出现,便取玉楼性命。

他最终没有出现。

玉楼最终逃过了一劫,但梨香堂却时刻在“他”的监控之下。

表面歌舞笙平的梨香堂,暗地里暗桩遍插,激流暗涌。

这么多年了,或许也有些松懈了,但一曲贵妃醉酒,只怕早以落入很多有心人的眼里了。

“他”势必会给引了出来。

明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他却故意做了。只因为,心倦了。

玉楼用香脂洗去他脸上的浓妆,青铜荷花镜里的容貌渐渐清晰,里面那个人,眉心微蹙,在与跪伏在地上的阿笙偷偷窥伺的眼光相遇后,看到对方眼里震骇的表情。

这少年,活脱就是年少的自己。

李啬微微一笑,天下事,竟巧合至此。

这时的他无法预料,三年后,眼前的少年差点为他带来覆顶之灾。

拆钗环,解凤蟒;李啬伸长手臂,玉楼手法一如昨日那个柔顺的宫侍,为他套上那月白长袍,他的姿态极为谦卑,跪伏着正衣冠,修长的手指沿着腰线划过优雅的弧度,缩紧腰带,而后捧来他那管碧玉箫,挂在李啬的腰间。

那种熟谂,近乎暖昧。

李啬对地上跪着的面色雪白,双拳紧握的少年心生不忍,点了点他,跟他说:“你先退下去。”

阿笙望了望玉楼,玉楼的眼光却全胶在李啬的身上。于是,他默默地退了出去。

李啬捉住玉楼的手,倦怠斜倚在横榻之上。玉楼伏在脚下,柔顺地将他的脸颊贴在他的腿上。

李啬问:“玉楼,这些年来,你过得可好?”

玉楼狭长星眸尽是迷离。他说:“玉楼一直很快活,从来没有一天象今天一般快活。”

李啬的心涨得满满地,钝痛了一下。

他说:“真怀念那些鲜花怒马的岁月。你,清秋,还有…他。”

玉楼睁开眼,里面的柔情绻意碎冰一样的裂开了。他反捉着李啬的手,指甲掐入他的肌肉之中。

“为什么要故意暴露自己的行踪?你明明知道,那个疯子这些人一直没放弃找你!”

李啬笑道:“他以拥有天下,我却穷得,只剩一条命了。如今,最多忌惮的人,反而是他了。”玉楼咬住了红色的唇瓣,他抚上他黑缎一样的发,轻声说:“从前,但凡是一件衣裳薰的香味不对了,我宁愿扔了也不会再穿;如今,我却连猪圈也睡过了。最可怕的是,没有尽头的逃亡,我在一个地方的停留,不敢超过半个月,我像一个野人一般生活,我不敢交朋友,我怕连累人…是我太懦弱了,我真后悔,庆和二年,我没有站出来。白白浪费了这么多年,也伤害了你。”

不用看,李啬也知道,玉楼一身韶美白衣清雅如仙的表相下,是浑身狰狞丑陋的伤口。

那些陈年旧伤呵,一条条,都是为他留的。

玉楼苦苦支撑着梨香堂,在这么一片虎视眈眈之中,调弄声色卖笑,其实是活得极辛苦的吧?玉楼就是这样,为了他,从不怜惜自己。李啬捧正他的脸,话里有怜惜:“玉楼,以前你那么听我的话,这一次,请你也听我的吧。我希望你,不要再这样下去了。今后也没必要了。带着这些年的积蓄,带着阿笙,寻个地方隐姓埋名过日子吧。”

玉楼死死摇头:“不,我会一直守在这里。象今天一样,有一日,你累了倦了,可以回到这里;玉楼永远在这里等你!”

李啬轻拭他的泪水,不必尝,也知道那味道,咸得发苦。

他说:“玉楼,你还不明白么?我不会再来了。”

那些字眼,他真不忍心说。

玉楼,其实,今天,我是来与你告别的。

也许,我们永远没有再见的机会了。

玉楼的泪,潸潸而下。

在这一个墨色深远的夜里,他与玉楼二人,静静依偎。

分不清是谁的依恋,只隐隐听那窗外的世界,依稀的响声一声长一声短,那些似乎再与他们无干的窸窣,点缀着一室的无言。

直至,阿笙破门直入,焦急叫道:“师傅,湖面上有好几条船向锦绣阁驶来了!”

李啬早有准备,玉楼的身形却一震。二人奔至窗边,但是原本平静黑黯的湖面上此时急驶而来三条小船,船上黑压压的人头,烈焰腾腾的火把,燃起了平静夜色下的剑拨弩张气息。

李啬说:“玉楼,我该走了。”

玉楼象溺水的人捉着我的手臂,鼻冀扇了扇,最终只怯弱地问:“你要去哪里?”

“我该去找清秋了。”李啬支起他的下颔,在他颤抖的唇瓣留下冰凉一吻。一次又一次拭下他不停滑下的泪。柔声说:“玉楼,不要哭。我说过的话,你都记下没有?”

玉楼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不要摇头,不然我走得不安心。”

于是,玉楼点了点头。

急驶而来的船,越来越近了。李啬温柔而冷静的脸上,始终有着微笑。他的声音象催眠一种对玉楼说:“玉楼,我暂时还不能见他们。你替我挡一挡。”

玉楼说:“好。”

李啬推开玉楼。阿笙看了玉楼一眼,对李啬说:“这边来。”

李啬掉头跟着阿笙下楼。

身后,传来玉楼咚咚的嗑头声响。李啬的步覆很稳,背光处的瞳孔却紧缩,他听到玉楼用他柔美的嗓子,比哭还难听地恳求:“没有分离,何来相遇。聚散缘份,玉楼不敢强求,只求您,给玉楼一直等待下去的机会。”

他没有回答,没有回头。只是觉得很难受,喉口似乎有点发痒。阿笙此时回头,用充满恨意的眼光看了他一眼。

李啬从那一眼知道,这个阿笙一辈子都不想他回来。

他压低声音:“你在外面,我们说的话,你都听见了罢?”

阿笙默然。

“你会怎么做?”

阿笙讥道:“怎么做,我自然晓得,不需你多说。”

李啬心口一紧,是了,怎么做,已经是他与玉楼的故事了,他有什么资格置疑?阿笙解下套索,示意他登上小船。李啬强笑了一声,挥出一道掌风将小船推送了出去。

阿笙诧异地望着他。就在此时,响起了很大一声扑通落水的声音。不知是谁杀猪一样惨嚎:“不好了!玉楼春跳水了!”阿笙面色剧变,几乎是想也没想,扑通地跳入水里。

李啬身形顿了一顿,却依旧没有回头。足一点,踏上荡开的小船,身体顺势便如鷂燕一般飞起窜落,后方的鼓噪声音便给他远远甩开了去。

玉楼春跳水的混乱阻止了追踪而来的急船。船头一名面白无须的男人恨得一跺脚。刚想吩咐手下调转船头截人。却听左边并排的船上一个下属大喊:“春大人,人往左岸去了!”

“放烟花!让岸上的人快过去围堵!”

暗红色的烟色流星一般划向左岸。

夜,消失了平静。

第二章

李啬是个有回忆的人。

那是多年前炎炎盛夏的一个午后,东宫的桅子花开得正香,紫藤萝花架下,玉楼趴在他的腿边,用比女子还婉约的嗓音柔声曼吟风雅与颂;他一手握着棋谱,棋盘上参差以是半黑半白,执着黑子几至困顿,却迟迟未下那一着。

那个时候,李啬并不明白,稍刻的迟疑,有时便是一辈子的事。

在他还犹疑不定的时候,一枚六角寒星镖以我猝不及防的速度嵌入了棋盘,挟起的劲风将原本对恃的棋子哗啦啦卷入地下,倾巢而灭。

清秋,就是这样,一身皎白衣裳,少年英姿,意气风发地走进他的世界。

那些时光在清寂岁月里汩汩流水一般地逝去了,那一角白衣还鲜明如昨日,但一切,早以变化。

他来到凤城,已是五天之后,后面似乎总有隐窥的追兵,他也不甚在意。

满街都在七嘴八舌地议论:

出大事情了。

封老爵爷的金盆洗手礼出事了,封府,给官兵围了。

李啬抓紧窗棂,手足俱是冰凉!

他,终于出手了。

庆和十年,那场惊心动魄,将他重新卷入权欲中心的政变,就这样,在这个小小不起眼的凤城,在他还沉浸昨日梦里的时候,密密细细地拉开了序幕

封家世袭掌管漕河盐运,在盐运享誉极高。五州漕河十八盐塞,但凡打出封字旗号的,黑道白道,没人敢挫其缨。

这也是为什么封云骑身为前朝重臣,却在庆和元年那场惊天宫变后,没给当成异己铲除,还世袭了一等伯爵位的原因。

只是,帝王之术,卧榻之处,岂容他人安枕。

之所以隐忍不发,那是因为对方还手握重垒。

如今,封老爷子卸下肩中重担,金盆洗手,那么,面临的只怕是倾巢之灾了。

皇帝的圣旨也下得极妙,贪墨,厚厚的三本天书烂帐;又不知从哪里记档来诸多不知是真是假的狂悖言语,无君无父,尽是封家对新帝的不满诅咒之辞。这二条,任哪一条,拿来抄一个封府都冠冕堂皇,足足有余。

封云骑和他三个儿子俱都给打下大牢,择日押回帝都接受大理寺最后的审察定案。封云骑独女封碧棠及女婿朱清秋在逃,整个凤城四处贴着辑拿二人的告示。

入晚李啬潜入封家暗暗察看了一翻,封家如今已杯弓蛇影。百年的大族,少了主心骨,尽是一些旁支族人妇孺丫头,人人自危。他暗中扣住一个族人想问问情况,还倒弄出一些动静。只得无奈退回。

客栈内。二个客商模样的人小心议论:

瘦子那个感叹说道:“庆和七年,我贩鲜菇干果往返青州,亲眼见到那封老爷子威风凛凛立在漕盐船头,真如个天神一般,如今…唉,树倒猢狲散啊!”

肥胖那个说:“这可不是,谁能料想,表面道貌岸然的样子,竟是个贪官污史,背地里还对天朝有这么多怨恨呢。”

另一人搭讪:“封府给抓走了的那四位爷,在咱们凤城那是耳熟能背的人物了,只是这朱清秋的,却不知道是什么来历?”

肥子说:“你这个,可就问对人了。这朱清秋是我们燕京落玉山庄的主人,据说也是名门之后,只是不知道为何没落了。早年听说一个是丰神俊朗,武技高强的天之骄子,可是这些年不知怎么的变成了一个病痨子,整天足不出户,娶了封老爷子的独生女又是只母老爷,听闻半里内的地方都听得到她的河东狮吼…”

听到这里,李啬有点发恼,扣紧了茶杯正想给那个满口说三道四,不干不净的肥子来个教训,却听那肥子忽然嗷的一声惨呼,捂着嘴巴扑在地上打滚。他一怔,下意识往对面一望,只见那盆巨大的美人蕉盆植后面,一角绿衣一晃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