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乎是想也不想,丢了碎钱在桌上,提气便追了上去。

追至僻静的山神庙,李啬住了脚,沉声道:“出来吧。”

封碧棠自山神像后闪了出来。

初见封碧棠之时,她是这世间最明媚无双的少女,小小一瓣瓜子脸上杏眼桃腮,大眼睛里净是顽皮样子,经常肆无忌惮地咯咯发笑,娇艳还胜那春日桃李三分。

眼前的封碧棠却让李啬暗暗吃了一惊。

依旧是姣好的脸颊,却收敛了所有明丽,消失昨天。

碧棠红着眼圈行了一个礼,他皱眉道:“清秋呢?他可还好?”

“他不想见你。可是我想来问问你,有没有办法救救我爹爹和三个哥哥。”

李啬点点头,似乎也并无意外之处。

“自古来,父为子纲,君为臣纲,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如今要封老爷命的,是当今的天子。”他的腔调是一种轻缓如丝般的质地,语气很奇怪,带着一种与人商榷一般的淡淡。莫名其妙地安定人心。纵然,他口里说的,是一件令人绝望的事情。

而他决定的事情,也从来不容逆转。他要见一见清秋。

封府地下密室。

封府此时给禁军围得铁桶一般,只是那包围圈防得了平常人,却防不了象他象碧棠这样的高手。

他们来到时,清秋并没有在密室里面。

室中物什井然有序,没有打斗过的迹象,我们放下紧张的心。碧棠跺跺脚,恨声道:“这个犟骡子,一刻都省不得心。”

“他病了?”李啬定定地问。

“他病了。”碧棠下定决心似的说:“他身体很不好,最坏的是,他武功没有了。”

“多久的事情?”

“十年。”

十年,这是一个久远到令人触目惊心的词。

几乎是一瞬,他联想到了,十年前,他莫名其妙有了武功,而清秋,没了武功。

那个时候,他绝望到自暴自弃。关上了心,关上了眼,一切再坏,坏不过逆来顺受。

此刻,他明白了自己的粗心。

封碧棠紧紧地盯着李啬,遗憾的是看不到他面上的一丝变化。只见他转身,手掌似乎是按在胸口位置又放下。

“我不该说,可是还是要说一声,这些年,谢谢你。”

封碧棠指甲紧紧掐在肉里,没有开口。

他们在溪涧边一块巨石上找到了清秋。

他对着满天星斗发呆,面带落寞,梦呓的眼神几乎能将人震伤。

当他回过头时,李啬消失了上前的勇气。

记忆里的朱清秋,英姿勃发,少年英雄。眼前的人,骨瘦如柴,面色苍白嬴弱。

二人在清冷月辉长久地对视了一眼,清秋先是震惊,随之欢喜,然后退缩。

“你变成这样,却不让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心一意为我,可是我宁愿你告诉我。”

“才多大的事。”清秋的眼光极冷地剜了碧棠一眼。

碧棠出手教训肥子的那股泼辣劲消失无踪,在他的眼光下瑟缩了一下。

李啬微微笑了一下,这才象清秋,眼睛里的锐利令人不敢直视。

他摇了摇头:“不干她的事。就算她没有出现,我也会寻来。”

清秋似乎叹息了一声,起身要从岩石上爬下来,动作笨拙。

在以前,就是比这块岩石还要高还要陡上十倍,清秋不费吹灰之力也下来了。李啬的身体有些僵,身边的碧棠身形动了一动,他及时地捉住了她的袖角。清秋,无论如何落魄,都不需要任何怜悯,哪怕是来自枕边的人。

清秋柔声说道:“你先把身子转过去一下好吗?”

李啬转过了身。等他来到面前,却什么也没有说,仅仅是爽淡一些,朝他伸出了手。“走,我们喝酒去。”

清秋想也不想,伸手握住他的手掌。

他说:“好。”

不问风月,今朝有酒今朝醉。

这一夜,他们俱皆醉倒。

李啬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年的事迹,流浪过的地方;清秋就在一旁默默地听,偶尔应上一二声。

地上倒了一堆空瓶子,二人都惊讶地发现,对方的酒量见长了。

中间的时候,碧棠进来过一次,大概是想劝二人喝少一些;其时,他与清秋肩背相倚,正说着一些梦呓一般的话,碧棠打开了密室的门,带来的冷风吹散了一室脉脉。

清秋一瞬间的声音极冷,李啬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他不带半丝感情地说:“出去。”

碧棠咬了咬唇,眼光在他们脸上转了一下,没有说话退到外面。

李啬已经有些醉意,眉头下意识打结,转身,捧住清秋的脸。

他的面色淡寞,眼光沉沉如死水。李啬有些给针扎的痛。从前那个谦和有礼,笑容温暖的少年已看不见,岁月在那张脸,镂刻上了令人心惊的冷漠阴鸷。

后来,不知道喝了多少,二人似乎都放开了,李啬的声音开始有清浅细碎的笑。清秋嘴里轻轻哼着一些词阙,一声高一声低的,眼角飞扬而轻狂,李啬几疑他这一刻是极开心的,仔细听去,那话里却尽是一些伤感之词。

多少绿荷相倚恨 一时回首背西风。

清秋说,你不要哭。

清秋说,你不要去行不行?不要用自己的命下赌注。

清秋说,别去,他能给你的,我也能。

李啬说,我下定决心了。

哪怕赴一条必死之路,他亦无悔。

清秋醉了,那一刻,他放肆地展示了他的愤怒与脆弱。

他说:“我和玉楼,从来不在你取舍的范围内。你…爱的是他,对不对?”

清秋的酒气,喷在他的脸上。李啬的脸,带着胭脂一样的红,眼睛异常的亮,琼花般的唇瓣,美丽的锁骨。

当他清醒时,清秋连凑近他的身畔,说半句轻挑的话也不敢。

惟有醉了的时候,才敢突破那层道德梏桎的勇气。

他的手划过他的锁骨,插入他的头发。眼里有二把赤焰,带着受蛊惑的不由自主。

下意识的,李啬知道,清秋是想吻他。

他觉得自尊受到了挑衅,手一按,便重力推开了他,咬着舌头道:“你放肆!”

恍佛间,他仍是那个身居高位的少年,对着擅越雷池的人说,放肆。

清秋脸埋在地上,久久没有起身。

李啬醉眼望着他,想踢他起来再与我狂饮三百杯,可是脚没动,身体却歪歪斜斜倒了下去。

李啬醒来的时候,是躺在凉簟轻衾之中。榻边椅几上,放着一盏青花釉瓷盅,揭开里面是醒酒茶,尚泛着簿温。

头嗡嗡作响,只零星记得昨晚,自己与清秋二人都喝醉了。他们现在是在封府的地下密室之中,密室甚是宽敞,有五间小房一个小厅,一个储物室。封碧棠不见了人影,清秋睡在隔壁,还未醒。

李啬觉得庆幸,封云骑的金刀洗礼之事办得热热闹闹,清秋因为喜欢清静搬到下面,夫妻二人因此逃过一劫。

李啬给清秋留了一张字条,来到了外面。

他拜访了凤城府尹,当然,不是光明正大的。

颇费了一些手段,才从府尹的口中挖出,封氏父子三人,早在辑拿当天,便秘密转去京城了好个凤城府尹,人犯已经移走,却依旧在城中大牢故布疑阵,造成人犯仍在押的假象,迷惑外人视线。

封家数百年经营漕运形成的势力不容小觑。李啬暗暗苦笑,这府尹倒并非庸碌无谋之人。

方出了府衙,便听一阵一阵的鼓嘈声,有人劫狱了!

李啬暗道声:“不好!”

凤城地牢在府衙北面,此时一批批铁甲重铠的骑兵将地牢包围,一排弓箭手半跪在地,一个个瞄准拉弦满弓,随时准备袭击。

打斗声自地牢里传了出来。

凤城府尹早有准备,看来劫狱的人救人不成,反倒送上门成了瓮中之鳖。

他潜伏在角落,抿嘴打量了四周形势,脱下自己的外衣,撕下一角衣袍蒙住了面孔。他以极快的身形窜了过去,一排弓箭骤雨一般激射了过来。他挥舞长臂,将外衣舞成屏障。

闪进地牢甬道,闪曳的火光下,但见十几名黑衣人正与官兵混战。这些黑衣人显然也错估了官府的阵势,或大或小都挂了彩,李啬一眼便认出了当中手使琅环剑,鬢发绫乱的封碧棠。

“封老爷子一早给移往京城了,我们快撤退!”李啬冲碧棠大喝。

碧棠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愤愤道:“这狗官!”

情势在李啬加入后,很快就逆转了。他们很快击溃了牢里的守卫,方始出了牢门口,密集的箭雨便激射了过来。李啬掩护在前,挥动那件早以千穿百孔的外袍。第二波箭雨之后,他们已冲出了牢门十几步。眼见不对,铠甲兵便持矛围了上来。

这场大混乱,不知道僵持了多久。只和道,战至将近脱力。当他们潜入林子,甩开追兵,李啬还好,其他人都挂了彩。碧棠一干人有五名同伙在混乱中死去了,又听闻封老爷子早给转移,一时一个个都满脸哀戚,垂头丧气。

李啬对碧棠说:“我等你回来。你整理一下,不要让清秋看到你这个样子。”说完便走了。

试问这世间的是是非非,恩怨纷争,何时是个尽头?

仰望那天际微淡浮云,却怎么也拂不开那沉重之感。

回到密室,清秋的房门紧闭。李啬轻扣时纹丝不动,竟是自里面反锁了。他试着唤了一声:“清秋,你起了吗?”

清秋的声音粗嘎,冷冷地,阴鸷地自里面传了出来:

“不要进来。”

第三章

李啬眉头轻轻皱了一下,再次扣了扣门。

“清秋,你怎么了?”

他似乎有意缓了口气,但口气极伤人。

清秋说:“你走开好不好?我不想再见到你,你不要再来烦我。”

这世间最锋利的不是刀剑,而是伤人的话。

这是李啬第一次从清秋口里听到这样的嫌恶,烦。僵了半晌,才听自己干涩地说:“清秋,你身子不舒服,还是有什么为难的事,可以和我说一下的。”

“你走开。”

“难道你怕我拖累你?”

“…”

“还是怕拖累我?”

“对,我已有妻室,别拖累我。”

“现在人来了,酒也喝了,才说拖累,迟了些。”李啬吸了口气,语气却是极惫懒的调调。

“有没有人告诉你,我很讨厌你的自以为是?你既选择了他,何必来告别?来提醒我的失败?”

李啬偎在墙壁,忽然消失了力气。

许久后,才轻轻地说:“对不起。但你一定有什么事情。我在外边等你出来,或者,你开门让我进去。”

里面的清秋闭上了眼,牙齿紧紧在下唇咬下一层血痕。

半晌之后,李啬回到屋中,发呆了一下,提笔写了二封书信,套上信封后,顿时觉得无事可做。

来到外头小厅,他随手翻起架上的书册,却一字未进,脑袋中空白一片。

记忆里,清秋从来没有用这样的口吻对他说话,就算,他故意砸碎他最心爱的玉琮琉璃笔筒,亦面带笑容。

碧棠来时,见李啬坐在椅上,垂首托额,面有异色,不由诧异了下。未等她开口,李啬就跟她说:“你先去看看清秋。”

碧棠有密室的钥匙。开始出声唤了几句,里面全无动静,不由得急了,掏出钥匙开了锁。清秋低低咆哮:“滚开!”

碧棠反手掩了门,隔开了声响。

李啬在外面等待,只觉得漫长。

还记时那年东宫,他有事与清秋闹起了龃龉,一怒之下,罚他站到烈日下面扎马步。宫人将凉榻搬到桅子花树荫下,一边将冰盆也搬了过来,里面冰镇着水果蜜瓜。他手里翻着一本闲书,歪在凉榻眯眼看着,一边欣赏着清秋暴晒在日头下,大汗淋漓的窘态。

一旁抿嘴笑的玉楼终是不忍心了,开口劝了句,换来他一句轻哼,反而让清秋站到中间去树荫快斜到他身上了。

恰逢西域的古月国特使进贡珍宝,里面有一本隋吉藏的原版金光明经,正是母后一直找寻的。他一时大喜,竟然就将清秋忘了。

身体健壮的清秋最终给晒得中了暑,人黑了一大圈。事后他歉疚不已,当时清秋并没有怪责,只说了一句令人懵懂的话:咫尺等待的滋味,很难受。

他一直不明白,此刻却心同身受。

原来,当那个人就近在咫尺间,你等待的滋味,如此忐忑。

碧棠出来的时候,整个眼圈都红了。李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皱眉地看着她,却听她说:“清秋让你离开。”

“为什么?”清秋居然隔着一道墙要将他赶走。

“这地方,不适合你呆。”

李啬望了望紧闭的房门,瞬息间沉下了脸:“究竟是什么事情?”

当他轻松慵懒时,没人会感觉他的压力,但脸稍一沉下,马上就有一种慑人气势。

碧棠本来就不是十分坚持,此时一下子便软弱了下去。眼泪直线地掉了下来。

“既是这样,那么请你帮帮清秋吧。”

碧棠的脸,凄凉又难堪。

李啬一肚子疑问,但来到房里还是教眼前的景象震慑在当场。

清秋将自己的手脚缚住,蜷缩在床中。

他发丝早就散开,一根根尽湿。他只身着单衣,身体朝内,颈间青筋突起,紧崩的肌肉泛着密集的汗珠。他的皮肤燥热,泛着异样的潮红。手方一触到,便敏感起了反应。清秋在那颤栗的感觉中,发出低低地呻吟。

那声音靡绮激烫,压抑而销魂。

李啬的心跳禁不住便随着那声音快了二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