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允。”

李啬眸子眯了一下,一把推开了他。冷笑:“怎么,外头六对眼珠子整天盯着还不够?”

凰艳猝不及防给他推开,脸上登时变色。他控制自己再掐上去的冲动,挑了个离李啬远了一些的位置坐下,烦躁地揉额。

成义在一边吓得腿都软了。海京捧了茶盏,拼命给李啬使眼色,想让他捧过去,示个弱,缓和一下气氛。李啬淡淡扫了他一眼,海京呼息一窒,对这名一直看不太顺眼的男子身上所散发的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仪而吃惊不已。

海京不敢再给自己寻没脸,只得小心捧了茶盏给凰艳,小心冀冀道:“陛下,这是太湖刚献上的碧螺春,听说产出自洞庭东山百丈高的峭壁,只得几株野茶,太湖府尹千辛万苦才摘了来。陛下请尝尝。”

李啬说:“陛下且歇息,庶民退到下边去。”

凰艳才接过茶盏,还未揭盅,便重重地放在桌上。

“别忘了你的身份。”

“不敢。”

出口处莺卫们齐齐围着,没半点移开的意思。李啬头垂向一侧,轻声细气道:“我只是到下边坐一坐。”

凰艳指着成义:“听说你今儿个打碎了一枚璧环?”

“请主子责罚。”成义直磕头。李啬顿住了身形,望住凰艳。

“海京,这个奴才服侍不周,做下错事,拖出去,活活打死。”

凰艳说,别忘了你的身份。

李啬想,确实是自己狂妄了。

李啬跪到他的面前。

凰艳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屈膝跪下,早先的愤恨此时变为悲凉。

逼迫他屈服,这是他一心想要的;可当看到向来面上淡淡颦笑自若的人露出颓丧的样子,却让他的心缺了一角。

一室凝结,许久才听到自己干涩的话。

“你那点心思我怎么不知道。罢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凰艳道:“海京,明儿个就让这奴才回原来的地方,这地方先由你代着。”

海京吓了一跳,直抹眼泪抱住凰艳的大腿,说:“陛下,奴才在您身边伺候了十多年了,忠心耿耿,您别赶奴才走。”

“所以才让你来。”

“是。”海京抽抽答答起身。

凰艳说:“从今天开始,只要不出这座皇宫,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李啬眼光注视别处,顿了顿才轻轻道:“我想去皇陵看看我的父皇母后。”

“好。”

凰艳走后很久,李啬才在桌上看到他滴在上面的血迹。

他给推开的时候,好象是划到木轴的尖角了。

李啬手指沾上那点鲜红,怔怔看了一回,放入口中吸吮,合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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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京很哀怨,这几天见了谁,只管是他得罪得起的,统统没好脸色。

本来嘛,原本呼风唤雨好不神气的大太监,转而服侍一个连名份都没有的男宠。虽说品阶依旧没变,可是这里面的失落,真是天差地别,没办法形容。

让海京更哀怨的还不是这一件。

若不是每天都到肃和殿禀报,海京几乎怀疑,他服侍了五天的新主子已经失宠了。

是的,凰艳已整整五天没有踏入李啬的住处。

第一天,李啬消失了一天,回来时眼圈红红的,喝了一大坛子酒。

第二天,依旧。

第三天,海京等到中午还没有动静,李啬这一天没有出去。他将自己关在房里,海京往里边送了五次东西,看到他从早上到晚上维持着同一个动作,似乎是在做设计图,海京看着他的背影,沉默而安静。

第四天,下了点雨,天气有点凉。海京备了一件厚一点的袍子,李啬反而脱下身上的单衣,招呼莺十二他们在下边练拳。拆招时李啬出其不意拧了莺十二腰侧一下,莺十二大惊失色,跌入水榭里面。李啬发出四天来第一个笑,放肆之极。

第五天,…

海京候在肃和殿外,听见里面传来琴声靡靡。凰艳身边现任的大太监乐弥跟他嘘了一声,皇帝正与华阳公子正在里面,琴瑟和鸣,情爱正浓,不要打扰。

一会后乐弥因为自作主意给赏赐了一贴巴掌。海京来到里面,正巧听华阳满怀期待的声音:

“陛下,奴婢院子里的孔雀昙花就要开初夏第一株了。奴婢斗胆请陛下晚上过来品酒赏花。”

“甚好。”

海京心里一凉,好似看到贴着“失宠”二个字的大旗又飘扬了好几下。

华阳公子与他错身而过。十九岁的少年,肌骨纤丽,黑色的发瀑布一般垂在白衣上,与李啬五分相象的脸,红霞氤氲。

海京从前不觉得什么,如今只觉得自己与华阳公子是敌对一方,不由得暗暗打量,心中将他与锁在阁楼上的那名不争气主子一番比较。

外貌不说,气质举止是完全不相似的二人。

华阳柔弱,温顺,娇羞,多愁善感,眼波绮逦,令人随时都想轻怜蜜宠一番;

李啬,却是一个没办法说出来的印象。

华阳是一个宠物,乞怜着别人的伺养,控制;李啬却是一个妖物,他的眼神似看穿了世事,却保留着孩童般明媚澄净;他清朗疏淡,却能极尽挑逗;他笑语轻尘,拂动人心,当他安静时,看着只觉忧伤。

他是天际微云,浅尝辄止;他是温柔的毒药,暖昧,堕落。

他不可控制,但越是如此,越令人想飞蛾扑火。

海京一边比较,觉得好象吃了一颗定心丸。

这二个人,根本是没法比较的。

李啬年纪确实是大了点,但他是一杯上好的醇酒,逾陈逾香;华阳跟他一比较,真是太稚嫩了,海京对自己点点头,是这样的。

可是,会不会受宠,比较这个,有用吗?身为帝王,日理万机,案牍劳形,累了倦了不就是要找一个解语花妙人儿安抚一下,放松一下吗?这个李啬整天里不咸不淡,龃龉以对的,任谁处了都会觉得没意思的吧?何况是帝王的恩宠,能得几回好?

海京刚刚给自己打的那颗定心丸又土崩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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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啬主子早上喝了一碗肉桂山栗粥,中午按陛下的吩咐备了膳,他的兴致不是很高,只有粳米煨黄鳝多动了几箸子…昨个儿淋了雨,今天有些咳嗽。太医看过了,没开方子,就留些贝母梨膏,又嘱咐了奴才一些饮食克忌,让奴才好些养着。”

“他放诞无忌,你们当奴才的十几只眼珠子看着,怎么不劝一劝?”

他连皇帝都不甩,他们几个奴才下人又怎么劝得住?

海京张着苦瓜脸,唯唯诺诺,一边察颜观色。凰艳的面色平淡,似乎无任何异样,眼窝下方却笼罩着淡淡阴影。

海京心里不由暗暗叹了一口气,第一次看到主子这般实心实意地对一个人,却未曾想到,对方是个性情凉簿之人。

他小心冀冀道:“陛下,冷落了五天,想来啬主子也知道错了,陛下这般关心,奴才舌笨口拙的,怕是形容不好。陛下何不亲自过去瞧瞧?”

凰艳笑了一下,海京立刻头皮发麻。

“朕只是曾经做了亏欠人家的事情,如此而以。你明白吗?”

他夺走他的江山,在他面前,却一直一败涂地。

他曾饲养过二只游隼。它们都一样有着淡蓝色的羽翎,夹着黑褐色的干纹和横斑,眼神凶猛,钩喙锐利,可惜其中一只左脚瘸了。他嫌弃瘸脚那只残缺,对另外一只自然差别对待,不仅饲以精脍细炙,还让它住进最华丽的笼子。后来在一次狩猎的时候,二只游隼同时进了猎陷,瘸脚的那只挣脱了出去,反倒是他精心饲养的那只,死在了里面。

太过在意,反而失去。

因为喜欢,所以任其一再践踏。

案上有一方浅云蜀盏,已不知给他磨挲几回。

他诉: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几番行,几番醉,几番留。

他回: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旧情怀,消不尽,几时休?

他多情地填上了词,却将它揉碎。

凰艳想,那就这样吧。

你念、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里,

不来不去。

你爱、或者不爱我,

爱就在那里,

不增不减。

我也可以不悲不喜,不是非你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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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京出来时便给乐弥拉到一边,海京虽然对乐弥高升了自己的位置有些小肚鸡肠,但毕竟是七八年的老兄弟,给哄了几句,拉下的老脸便松了不少。

乐弥说:“好哥哥,兄弟最近遇到了一件为难事,老哥哥得帮帮我。”

海京一见是有事相求的,官谱儿立刻便摆了出来。乐弥悄悄往他兜里塞了一大叠票子,咬着耳朵悄悄道:“你七我三。兄弟没敢藏私。哥哥伸个手。”

海京啐道:“别,说清楚了再来,别推推搡搡的。”虽这么说,手一捏那银票子的厚度,就不舍得往外推了。

“哥哥还记得皇后手下的那个银红吧?那丫头曾与我好过了几回…”原来离琉心自软禁隔日便病了起来,这几天越发沉疴。口中不清不楚地喊着要见李啬。她手底下的侍女银红倒是个忠心的,虽然奇怪,但仍是悄悄托人买通了外人想给李啬那边传个话,但传讯的人还未得其门而入,便在外围给皇廷靖云骑拦住。不得以将主意打到乐弥这边。乐弥与银红私底下是有些瓜田李下的,又见不是什么大事,银子又使得丰盛,便允下了。

海京人是老油条了,平时个睁眼瞎,很多事情都装糊涂,其实心内跟明镜儿似的。一听这等浑事,当下翻脸,二话不说便将银子砸了回去。

往回走的路上,海京一边琢磨,将自己的前程仔细加加减减了一番,越发觉得如今自己处境尴尬。皇上将自己调到李啬身边,虽说是信任,但是配上这么一个高傲得棘手的主儿,承宠的日子遥遥无期,脚步倒是伸入了冷宫一半了;在皇宫这么个万紫千红百花开遍的地方,无宠便代表着失宠。

思前想后,海京觉得李啬最大的敌人不是什么华阳公子什么绿姬夫人,而是他自己。

才到无名阁楼,便听莺十二急轰轰的声音冲他喊:“公公,匣子里的白布怎么没有了?”

海京一呆,一时半刻反应不来。楼上那位极端不爱惜自己的常受些莫名其妙的伤,前些日子手臂故意让莺一啄了一下,害得莺一二根手指差点就给凰艳废了,亏得一帮人拼命求情才作罢;这几天一直要给李啬手臂处的伤口上药换布,昨儿个刚好用完了,因为伤口已经结痂不需要缠布了,因而一时半刻没到敬事房领。

半晌后海京才反应过来,楼上那位,又受伤了。

海京气急败坏的往上跑。

楼上面的莺三正死死按住李啬的一个只左手。地面散了一段樟木和刨片,滴满了鲜红的血。事急从权,海京匆忙找了一件干净白衣裳,莺十二用力将它扯成布条。敷上金创药,包扎。

在满朝文武面前都威风凛凛的大太监,杀个人连眼睛都不眨的莺卫,为这么一点破事,弄得一个个满头大汗。

海京差点跪下嚎了起来:“我的祖宗,你手臂上伤刚好,怎么又整受伤了?”

李啬笑道:“真是烂船也有三斤铁,这么一个小东西,操作起来真不好拿捏。不过只削了一小片肉,皮肉之伤,你们别紧张。”

海京眼圈红了,求道:“奴才将这害事的东西丢了,您别弄这个了好不好?”

李啬说:“不好。”

莺三和莺十二对望了一眼,默然。

一番挣腾,天气也暗了。海京布了膳,李啬对满桌子的东西却瞧也不瞧,只开口要酒来。海京苦哈哈道:“好主子,咳成这样,别喝了。”李啬指了指手指,说痛得厉害。

半夜里,海京给李啬的咳嗽惊醒,忙给他倒了贝母梨膏喝了。烛光摇曳中只见李啬散着墨一样的黑发,白袍子的大襟口松垮垮地挽着,露出纤美骨骼,一对深幽眸子凝结了时光般,安静而悠远。

海京见他一对眼眶咳得微红,白日里对他各种各样的怨气也淡了。一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没忍住又苦口婆心地劝:

“这人啊,不该太较真了。事事好强,不是苦着自己吗?陛下对你有多好?捧在手心里,握多一分怕重了,少一分怕掉了。他拼命地想对你好,你何必挖空心思跟他作对呢?"

李啬似乎是笑了一下,捂嘴轻声地咳。语调有些漫不经心:“你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

海京急道:“奴才心里明白着呢。这几日便宜了谁?绿姬,还有玉雉宫那位!既然进了宫门,就别存别的想法了。难道你想一辈子这样,老死在这里?”

李啬想了想,点头。“你说的,都很对。”

第十一章

不甘寂寞,这是人之本性。

这世上圣人没几个,要一个人从风光无限到杳无声息,那是非常困难的。

离相是开国功臣,也是权臣。自开国来疯狂为自己敛权,权势日益壮大,庆和三年后,与帝的磨擦日益激化。自古为官为臣,有权而不恋权,到位而不越位是座右铭,但是做到的,往往没几个。

不在激流中勇退,终是黯淡收场。

离相所拥有的坚实后盾,贵为皇后的女儿,官拜大将军的儿子与数不清的幕僚在一夜间,好似都土崩瓦解。

一切就那么抽丝剥茧一般地进行了。先是皇后涉嫌私放囚犯遭到了软禁;紧跟着,漕河封云骑贪墨一案起了个引子,朝中三分之一以上的官员都受到了牵连,流放,降职的,禁足的,静悄悄消失的…二日后,帝下旨斥责,湮州四处窜行为凶的流寇为何迟迟不清,离相官拜大将军的儿子领了圣旨后便匆匆忙忙往湮州剿匪去了;隔日,帝下旨,离相年老渐衰,念其开国有功,不忍其辛劳,特封为荫恩侯,迁陡至北仲县颐养天年。

离相很不甘心,不相信自己在几个回合之间,已经四面楚歌。可是紧跟着传来的儿子在剿匪过程中阵亡的消息,让他知道,大势已去。

十年的堡垒,崩塌于一夕。

他一直,太小看凰艳了。

不过,他还有一个皇长子外孙。他想,还不是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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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啬的咳症不见好,反而有加重的趋势。海京不敢怠慢,一大早又将太医挖了过来。

天刚朦亮,李啬夜里没有睡好,正要迷糊睡去,蓦听几声惊叫自外头响了起来。

才离开没多久的太医的声音惊慌失措地喊道:“海公公,快救命啊!大皇子他…”声音嘎然而至,紧跟着一阵兵器交接的撞击声。

“我杀了你们这班狗仗人势的狗奴才!离家是倒了,可我这堂堂正正风国嫡皇子还没死呢!你胆敢将一国之母丢在一边,跑来给个下贱的男宠治咳嗽,看我不废了你!”

“大皇子请息怒…内苑不准持剑,大皇子再不住子,莫怪属下无礼了…”

“滚开!”

李啬给吵得没法,才披衣起床,外门给大力地撞开,一柄长剑朝面门直射而来!

李啬略一侧头,长剑贴着他的面颊飞了过去,钉入床柱之中,余颤不止。

剑刃冰魄寒光直晃晃打在李啬眉眼之间。破门而入的小少年看到这一生最妖魅的一个境头:黑发如丝的男子,慵倦的情态,淡漠的眼神,在白色剑光笼罩之中,安静地看了他一眼,五指迸成拳头,侧过脸轻轻地咳了几下。

他是出生便长在云端的龙裔,何时曾受过这样漠视?愣了一下之后越发怒形于面。后头跟过来的海京一下子便抱住了他,哀求道:“小祖宗,这地方不是你该来的。快跟奴才回去吧!"

那小少年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早先手中执着利剑,一群下人怕伤了人,只敢不紧不慢地粘着。此时一给抱住,便挣扎不开,只在嘴里一劲发出愤怒的斥责。

莺卫默默站在一旁,皇廷靖云骑的卫队长陆青空弯身行礼,一脸的尴尬:“卑职失职,请公子降罪。”

李啬微微一笑,朝他打量了一眼,道:“我没有官职,大人不必多礼。”指了指那个少年,对海京道:“放了他。”

海京一呆,那少年大力挣扎,趁着海京一愣神便挣脱开去,三二步冲到李啬面前。眯眼打量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