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啬也打量着眼前的少年。但见他一身的龙形暗花图纹的青色绸缎,头戴金丝冠,额鬓旁边的头发扎成二根小辫垂在二侧。眉眼还有着孩童的稚嫩,却满盛骄横之色,此时更是乖戾不驯。

一个缩小版的凰艳。

李啬问他:“你叫凰昱?”

“大胆!你敢直呼本皇子的名字!你”上去用力拽李啬手臂,却发现根本拽不动。不由气急呵责海京等人。

莺卫已经闪开了去,海京与陆青空聋子哑巴一样,脸垂向地下。

“你这个该死的男宠,比玉雉宫那个贱人还可恶!见了本皇子居然不参拜下跪?”

李啬问:“几岁就开始练开了?”

凰昱眼神凶狠:“要你管!”

李啬又咳了一声,轻声说:“剑抓得很牢,可惜握错了。”

凰昱小脸立刻涨得通红。

李啬说:“你把剑拔出来。我们来玩一个游戏,我就坐在这里不离开,十招内你若能劈中我的衣角,我就放你回去。”

“若劈不中呢?”

“劈不中,你就要吃点苦头。”

“不会劈不中,本皇子连你的狗头也一并劈下来!”凰昱铮一声,便将剑拨了下来。

海京紧张道:“主子…”李啬截住他的话:“出什么事,我一力承担。”

凰昱招呼都不打,呼一声便提剑刺了上去。

第一剑,剑直刺,李啬险险后仰,后背几乎平行床榻,轻松地避开了去。

第二剑,剑横削,李啬不仅不避,反而向前滑行,上身蛇一般自剑锋下面穿过。

第三剑…

第十剑也劈空的时候,凰昱软在地面,气喘吁吁,李啬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变化。

“你可服了?”

“我不服!”凰昱牙一咬,握紧了剑又扑了上去。李啬伸出二根手指一挟,剑刃弯成一道弧,嗡的一声,脱手飞出。李啬手一伸便捉住他的衣襟:

“你骄横无礼,鲁莽无知,我替你的父皇教训你。”

凰昱大吵大叫:“我不服!我不服!”

李啬手一伸,便将他自窗口仍了出去,扑通一声,掉入水榭里面。

海京与陆青空吓得面如土色,正要没命往下赶,李啬在倚在窗橱旁边,歪头看着凰昱在水榭里面扑腾,淡淡地说:“不准去。”

海京脚下没力,颤声道:“主子,大皇子他自小娇生惯养,可受不了这罪!"

李啬笑道:“水榭的水浅得紧,不会死人。你们给我等着,他若是自己爬不出来,就让他在里面呆上半柱香。和水榭里的金鲤做做伴儿。”

陆青空给李啬唇边一抹冷淡的笑骇得后背发凉。之前常听下面的人悄悄嚼牙,说这位新来的神秘主子性情放诞,行事常有出人意料之举,如今算是见识到了。

稍刻之后,凰昱自己从水榭爬了出来,浑身直打跌,盯着李啬的眼神象在看某个妖魔。

他这一生,从来没遇过如此挫折。

李啬来到他面前:“不管你服也好,不服也好,我给你一句良言,回去把平时太傅教导你的那些,好好捋捋。”他微笑地揭开贴在他脸上的一缕发丝,凑耳过去道:“你的外公倒了,你背后的靠山没有了。昱皇子。”

凰昱的面色青白,眼里一片空茫。

李啬朝海京挥挥手,示意他将人带走。

海京哆哆嗦嗦道:“好主子,奴才先带他到上面换换干衣衫…”

“直接把他带走。”李啬细声说:“水榭里面的水怪脏的,莫污了我的地板。”

海京不敢再多言,把凰昱包里怀里抱了便走。

行了一段路,凰昱仇恨的哭声才崩溃出来:“我要告诉我父皇!我要杀了你!我会杀了你!…”

李啬听而不闻,才要转身,眼光一掠,却顿在当场。

一株桅子树旁,凰艳静静站在那里,眼光越过了虚空,定定投在他的身上。

不过五日没有见面,却好似隔了一整个春秋。

李啬捂嘴强忍喉间的发痒,对他笑了一下。

凰艳大踏步地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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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陛下,庶民觊越了。”

“你教训起朕的儿子,倒是冷厉无情。”

“昱皇子真的很象陛下。”李啬眨眼:“教训起来,分外让人畅快淋漓。”

凰艳一手搭在他的腰侧,稍一用力,便将他整个人带入怀中,嘴唇轻轻沾了一下,在他的颈侧落下轻如蝶冀的吻。

“何必这么迂回?朕的寝殿就在长辰宫。想教训朕,随时可以过去。”说着,不等他推开,便先退开了二步。

李啬顿时觉得有什么空了,但是他没有动。

“昱皇子看来受了很大的打击,陛下还是赶快过去看看吧。”

凰艳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海京这一次受了不小的惊吓,回来便不停絮絮叨叨地抱怨,李啬有些心不在焉,只当是听不见。

下午凰艳让乐弥送来了一瓶百合固金丸,说是对咳嗽有奇效,吩咐海京仔细盯紧了李啬按时服下去。海京又转悲为喜,没住嘴地往李啬面前夸陛下这个陛下那个,直把李啬罗唣得烦了直接轰了出去,才悻悻然作罢。

隔日,李啬正在反复揣摩他的设计图,凰昱居然又来了,后边还跟着他的贴身太监与一脸不安的陆青空。

凰昱面色有些苍白,但姿态一如继往地傲慢,一看到他,就问:“你就叫李啬?”

李啬冲他挑了挑眉。

凰昱仰起下巴,道:“是就跟我走。”

这下子连李啬也有些讶异。“理由呢?”

“就凭我是皇子!你这个卑微的男宠!”

李啬直接对旁边的海京说:“赶出去。”

海京眨巴着眼,一脸为难。

李啬喊:“莺十二!”莺十二面无表情地出现,象不认识眼前的人的身份一样,直接做了个请的动作。

莺卫没有任何官职,但隶属皇帝最任信的亲信使他们超越了品阶的限制,除了听命于主子,他们谁也不甩。凰艳将几人划到了李啬这边,是为了监视,同时也给了李啬支配的权力。

陆青空和凰昱身边的太监见势,嘴里便直劝凰昱回宫。凰昱不由得急了,冲李啬喊道:“你一定要跟我走!我的母后病了,想见见你。她病得快说不出话了,我一定要帮她达成这个心愿!”

“昱皇子慎言。皇后娘娘贵为一国之母,怎么可能与我这卑微男宠有什么干系?宫规无情,人言可畏,皇子不为庶民想,也要为皇后娘娘想一想。”

凰昱听他话里惫懒猥琐,有轻侮自己母后之意,登时大怒,一时间又要扑上去,给他的太监抱住。李啬想了想,非常客气地说:“殿下回去就替李啬给皇后娘娘请个安,恕李啬身份卑贱,不能过去亲自问候了。”又冲陆青空道:“猗陌曲水这边都是由你巡哨,若不放行,谁也进不来。昱皇子身份尊贵,若在这边有个三长两短的,你可脱不了干系,明白吗?”

陆青空面色发白,不敢相信李啬竟敢这样□裸地威胁。凰昱再怎么说都是皇长子,出了意外他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当下只差点立军令状,再也不放凰昱进来了。

这一个插曲,使得凰昱在收到凰艳斥责第二天后又收到了一个警告,并给下令禁足在他的梓阳宫。

李啬一直觉得自己是无所谓的,可是今天却有些烦躁。

入夜他躺在床榻上,茫然睁着双眼,了无睡意。

白天凰艳掺着罂粟花毒一样的话在他的脑中不停地回转,播放。

他说:朕的寝殿就在长辰宫。想教训朕,随时可以过去。

他一摸自己身上,已经热得烫手。他蜷缩在床上,静待着那种擎挛的感觉消退,却越发烦躁,百无聊赖。

他披衣起身,外头海京一听响动忙附了过来,一边询问李啬可是渴了。李啬沉默了一下,说:“我出去走走。你只管睡你的。”

海京忙道:“奴才也刚好睡不着,陪主子出去。”

这是一个没有月的夜,天空自有一股阴沉沉的黯郁。李啬走得漫无目的,巡哨的都认得海京,虽然不认得李啬,但见海京在一旁小心冀冀地护着,也不敢多加盘查。

李啬在交叉的甬道前面停住。海京见他迟疑,上前说:“主子,这边通往御殿,陛下的寝宫就在御殿后方。您是不是要…”话未说完,李啬已挑了另一条路,头也不回地去了。

这一条,李啬却是认得的。他在路的尽头处,看到了出现在他梦里无数次的铜雀台。

当年极尽繁华之地,如今已半成废墟。

李啬一手抚上镂着祥云高鹤的雕栏,斑驳的铜绿粗糙烙手。

往日的时光,又象潮水一般将他淹没。

他的父皇,他的母后,他的笑。

“大地星河围永夜,中江灯火见南朝。”

这个地方是前朝皇帝的御殿,海京原本就有些不自在,此时又听李啬口出逆词,登时怕了。结结巴巴地对李啬说:“主子,咱们回去吧,这地方,不吉利…”

李啬坐在硕大的铜炉之下,对海京微微笑了笑。“你别怕,我的母后是个好人。”

海京打了个寒噤。

前朝皇帝崩天,他的皇后便紧跟着在铜雀台上自缢而死。

海京看着李啬在笑,眼里的却冰凉如水。一种异样不吉利的征兆笼罩在心头,压得他有些透不过气。

李啬指了指对面。这个地方多年没人打理,那边是一片地势往上斜的小林子,大片的桅子花在那里疯长。李啬道:“我最喜欢这个地方。以前有一个任性的想法,我死后,要葬在这里。”

“呸呸呸!大吉大利!”海京左右开弓扇了自己二下,干巴巴道:“主子别说此等丧气话了,夜深了,咱们回去吧。”

李啬闭上了眼睛,没有回答,侧过头轻轻咳嗽。就在此时,莺十二忽然出声斥道:“谁?”桅子林里有极轻的一阵枝叶簌簌的响动,莺十二的身形猎豹一般,以极快的速度猝身追了过去。

随行的莺三警觉地护在李啬身前。这地方过份诡异压抑了,海京差点腿软。语气带点了十二分哀求:“主子,回去吧!”

李啬朝四周定定看了一眼,终于点了点头。一路上,咳声不断。

第十二章

莺十二的追踪最后不了了之。

回来后他好似比往日更加沉默孤僻,莺卫自小就进行灭绝七情六欲的训练,一干人倒是不以为意,只有与十二走得比较近的莺三略看出了异样,想找他说说话却总是给他避开。

过几天便是重五。皇宫空前的地热络,主子与主子,奴才与奴才之间,互赠着白芷、川芎、芩草等做的香包。连李啬这处荒僻角落也有人送了来。海京一边数着香包,这个梅花的是东家主子送的那个荷花的是西家贵人包的,一边不住地拿话暗示,要李啬多与其他的主子搞好关系。

接下来的二天,海京都有些神思不属,欲言又止的样子。李啬一投过眼神偏又忙不迭避闪开去。见他不说,李啬自然也就云淡风轻。

因为李啬执意事事自己亲自动手。一干人没有法子,又怕他再次伤着了,因此特地寻了一个懂木匠的宫人过来细心教导他刨木的方法。

李啬没有再出去,走的最远的地方就是清早到阁楼下边,拽着几个莺卫陪他练练拳,活动筋骨。这个阁楼,除了有一个人没有再过来过,一切好似都没有什么不对。

劝得多了,海京也不劝了,只是叹息。

他照例每天下午会有一段时间消失。回来总能带来一些有关凰艳的事情。凰艳夜宿在哪里,宠幸了谁,赏赐了谁什么东西。有好几次,在某个深夜,某个清晨,抑或某个午后,李啬都好似看到了凰艳的默默驻立的身影,再定睛一瞧却总是搜寻不着。

端午节前一天,李啬在没半点准备的情况下收到了那个令他震惊的消息。

凰艳不顾满朝文武的联书抗议,执意要立这些年一直流落在外的前朝太子李啬为汉广王,禄同亲王,就在重五这天加冕。

李啬没有料到,精明一世的凰艳真的要实现他的诺言。

凰艳也没有料到,在他强势主导下的这道旨意,会成为李啬一道催命符,直到他发现自己太大意太心急了时,悔之已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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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京小心冀冀地捧来冕冠授佩与玄衣纁裳吉服,一脸堆欢。

“自今儿个起,奴才可要改变称呼啦。奴才给王爷道喜来了!”说着弯腰打拱。

因为太过惊奇,李啬一时没有反应。

“这套冕服,尺寸由陛下亲自定了,王爷试一下,有不合身的地方奴才马上拿过去改一下,赶明儿个用。”

“朝中的大臣们能同意?”

海京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只说:“朝中的事,奴才自然不知道。王爷放心,陛下肯定是会安排妥贴了的。”

“陛下现在在哪里?”

“陛下这时正在上书房…王爷!您先试试…”李啬的脚已迈出门外。

凰艳要封李啬为汉广王的旨意给这个原本就不平静的朝堂投下一下惊雷。

举朝皆是一片反对声,反对最激烈的是,凰艳底下最亲信的那些大臣。

由内阁方相带头三次上了陈书,一次比一次说得激动恳切。原因是李啬这位前朝太子在政期间,虽说没有什么大的改革,但处理政事圆滑,人品风流,在朝中有众多的拥趸,在民间的声望都不错当然这没有明说出来。他与前朝大皇子在元年惨败后遁在民间,这些年来一直不改野心勃勃,蠢蠢欲动。剿之犹嫌晚,怎可大开宫门,养虎为患?

三道陈书连续给驳下之后,方相甚至带人跪在凰艳日常办公的上书房之外,大声疾呼,痛哭失声。

半天后凰艳这才半是劝慰半是斥责地将方相一群人劝走了。这二天他为这事弄得烦躁不安,不得安寝,偏偏反对最激烈是自己一手提拔,最亲近的那班大臣,他为政的顶梁柱,而他们的出发点,也是实实在在为着自己的利益考虑。不能一味强压。

一切就象自己计划的那样,有条不紊地进行了。成功已是不远。

也不知道,他听到这个消息,可有一丝反应?

傍晚海京一脸紧张地跑过来和凰艳禀报,他找遍了该找的地方都不见李啬的事情。他似乎是不见了。凰艳这才知道,下午李啬曾过来找过他一回,可算算那时的时间,正是方相围在殿外抱头捶胸的那当儿。

一直紧随着李啬的莺三莺十二也一并消失了,凰艳心稍安定,李啬并没有离开他掌控的范围内。他遣了一干内侍四处去找,自己则呆在阁楼上等待他回来。

李啬是一个存在感很强的人,不过几日,阁楼上便处处充满着他的气息。

阁楼上开僻了工作区,散着各式各产的木制的零件,刨片与碎屑。自从海京给一条木棒子绊到差点摔裂二瓣屁股,他终于改变了自己懒散随性的作风,将四处散放的物品规划到一小片区域上来。

案上放着几本算经与术算方面的书,还有一大叠手稿。上面画着各式各样的结构图,点了朱砂的地方都细心密慎地作了备注。他的字秀隽俊逸,介于草书与楷体之间。凰艳还知道,李啬还写得一手极为秀丽的正宗梅花小楷。当时的离琉心迷恋东宫太子到达神思萦绕的地步,为了讨好他重金购得他的札笔临贴摹仿,炽热的少女情怀,整个皇宫无不侧目,惟有他,应对依旧翩翩有礼,依旧无动于衷。

这世间,象李啬这样的人,仅此一个,所有人都围着他打转,从仰视的角度追随着他;他也是属于众人的,他的眼光怎么可能长久为某一人停留?

当时,他觉得那是理所当然,也嘲讽过离琉心的痴心妄想。可当一切降临到自己身上时,他才知道,那对自己是一件什么样的,多么残酷多么灾难的事情。

少年的他,与离琉心从某方面来说,其实是一样的人。

爱得独占而浓烈,得不到,便要将他毁灭。

他痴缠过,控诉过,绝望过,狠毒过,直至最后才幡然顿悟,李啬永远不可能给任何人征服,包括了他。那时他已经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

长到,他自己也不敢去想象,一切回头,还来得及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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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半夜,天空淅淅沥沥起了小雨,李啬还没有回来。

凰艳倚在床沿朦胧打了个盹给惊醒,冷风灌了进来,将桌上的烛火吹烬。

一瞬间,一室冷清至极点,风拽着枝梢不停地摇曳,斑驳的影子疏绰地投映在一室,白色的纱幔轻翻飞舞,舞得寂寞而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