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京一下子呆住了,莺卫们互看了一眼,默默垂手站在一旁。

烛光摇曳之下,李啬的面色似乎并没半点变化,静静盯了那枚聿墨令一眼,细声细气地问:“方相想捉人,总要给李啬说明一下罪名吧?”

方相冷冷一笑,一扬手,抖开了一张纸。

正是他签给离琉心的那张“认罪证”。

“逆贼李啬,枉费陛下对你恩宠有加,你非但不知恩图报,还居心叵测,包藏祸心,意图谋反,加害皇上共计一十二条,对于陈词供认不否,你可看清楚了,这是你的签名。”

李啬突然笑了出来,道:“方相,你是在假传圣旨,陛下不会这么做的。”

方相讥道:“不由陛下批准,本官怎么拿得到旨喻与信物,怎么进得了来?还不快些动手?”

兵将围了过来,李啬垂下手,没一分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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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牢里暗无天日。李啬脚和手都给上了镣扣。他的面前,搁着纸笔与一个小瓶。

纸笔,是供他写畏罪忏悔书用;小瓶,里面装的是砒霜,给他畏罪自裁时用的。方相每天会来三次,没有用刑,总是冷冷问他同一句话:“你想通了没有?”

第一天,李啬笑看了方相一眼,轻声细气地说道:“这不是陛下意思。他要杀我,何必如此迂回?”

方相讥嘲:“可叹你历经二朝风雨,却依旧心智如若稚子,陛下要杀你,当然如捏死一只蝼蚁一般轻易,可陛下为一代明君,他不仅要你死,还要堵住那天下众悠悠之口,册封你为亲王,就是为了堵住天下众口,可笑你不知死期将至,还踌躇满志。”

第二天,方相无功而返。

第三天,依然。

第四天,李啬沉默了一下,说道:“我要见陛下。”方相闻言放声大笑,说道:“李啬啊李啬,你当真是傻子不成?陛下若想见你,岂会等至今天?”

第五天,李啬静坐在牢中的土床上面,没有开口。在方相离开后,手抚上小瓶,低喃出了声音:“凰艳,你要来,不要让我失望。”

第六天,…

第十天,凰艳依旧没有出现。

牢里湿气极重,从第三日开始,李啬的咳症便变本加厉地严重了起来,咳至后来,嘶声裂肺一般,能呕出血丝。

方相最后一次出现时,李啬歪着身子倚在土床上面,头发已经散了,面色雪白,颧骨处泛着病态的红晕。他还没有死,但这样下去,已经不需要借助砒霜了。

方相一直冷漠的脸上也露出怜悯之色。

他问的,依旧是那一句话:“你想通了没有?”

床上的人一动未动,就在方相觉得站得够久了,正想离开之际,他一边咳,一边开口。

那声音,轻得一碰即碎。

“你说得很对,他要来,早便来了…我竟真的想再信他一回…他竟心狠至此。”

方相道:“兵者诡道,成王败寇。你不要怪陛下,要怪,只能怪自己的愚昧无知。”

李啬挣扎地支起了身体,眼睛里的神情却教方相这种心志非常坚强的人也吃了一惊。

那种,希望完全寂灭了的眼神。

李啬微微一笑。“不过一个畏罪书而以,方相要李啬怎么写,李啬便怎么写。只是希望方相能回答我一个问题,也好让我走得心安。”

“你说。”

“我有二个朋友,朱清秋和玉楼,方相可知道他们现在如何了?”

“据探子回报,朱清秋已经逃回他们归月国去了。至于那个玉楼”方相不屑地摇头:“不过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不值得探子去探。”

李啬道:“如此,方相可走了,一个时辰后,这里会有你要的东西。”

方相要走,转身时却迟疑了一下,说道:“你若还有想带给陛下的话,也可一并写下来。”

身后响起李啬放肆的笑,笑得,眼泪不小心滑下眼角。

那些蜜语甜言,仿似仍是早上耳畔的呢喃。

他说,你要相信我,我不会再让你失望。

他说,我会用尽我的力气对你好,我们一起,来守护这个江山。

十年前,你在我心口处刺下一刀;十年后,你在同个位置,刺下同样一刀。

你明不明白,这样会很痛?

那就这样吧,让一切归于尘土,我还你一个,没有我的人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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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和十年五月十五,大理寺天牢大火,狂燃一日一夜不熄。

大火烧尽一切,牢内重犯、不及逃出的狱卒皆葬身火海。大火熄灭之后,足足在里面清理出数百骨骸,其中一具,骨骼发黑,疑是先服了毒药身亡后再遭火噬。

帝震怒。

十八日,天子宠臣方相因天牢失火渎职一事,连同数名涉案的官员,共诛九族。生前风光一时的方相死不得安寝,鞭尸八十一天后,丢弃于荒野。

十九日,皇宫又秘密处决了一大批人。

经此事,帝作风越发狠辣,喜怒无常,朝野皆惊。

上卷完

第十四章

小桃村、小桃山。

几十户人家,过的是与世隔绝的生活。

这里碧水莹绕,落英缤纷,夕阳余辉是清澈的,丝缕的炊烟,也带有香味儿。

这里常年封闭,自给自足,正是传说中的世外桃源。

村的东面,有一座水潭,一条十丈来高的水涧经年冲刷。水涧蜿蜒上去,便是小桃山。

听村里的老人说,小桃山翻过去,便是骊山,翻过骊山,便是软红万丈。

阿汉与村里的小伙那时听了都不禁神往,软红万丈、繁华千里,该是如何一种景象?

阿汉未去过外面,但却经常翻越到骊山。小桃山并不大,翻越估计二个时辰的时间。阿汉每一回都是备足了半个月的干粮及一些日用品,沿着水涧过去,过了小桃山,再爬上一段斜坡,就是一大片墨竹林。

水涧的源头,就在竹林里面,也是阿汉的目的地。

那是一大汪深渊,左右错落着灰黑色魑魅一样的岩石。在灰岩的缝隙里,扭扭曲曲纠缠着白色的钟乳石。在这一片黑白交织的某个洞穴里面,有一种白色头长金色肉瘤的小蛇,它们会在月圆之夜游出洞穴,寻找月光最丰沛的地方。

阿汉要做的是,一动不动地趴在巨岩背面,静等他的猎物。

小桃村,小桃山,竹林,石岩与深渊,捕猎者与猎物,阿汉对于这一切,已经象呼吸吐呐那样的熟悉。他的生活,是一种简单的充实,他从来不感觉需要做什么改变。

他也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下去。

只是,命运的巨轮偏偏选中了他,他在最后的一次狩猎过程中,出了一点意外。在水渊之旁,他遇到了宿命中的那个人。

当时,风淡云清,一切都很不经意。

不经意地邂逅,然后,情愫暗生。

那是盛夏的一个夜里,白日里的炎热消退,夜间的凉风送爽。

阿汉依照往常来到水渊之处。还未接近,他倒先诧异了一下。

往常他守着的地方,居然教一个男人占了去。

背光处看不清男人的容貌,只见他以一个极放浪形骸的姿势横卧在岩石之上,抬手咕咚咕咚地往喉里灌酒,这个喝闷酒的男人将大半壶酒都灌完了,却未发半句声音。一种极端压抑的气流从他身上扩射到四方。

阿汉以为这人是个落拓的江湖浪客,倒是很快压下了惊异。正在盘算该如何上前将人劝开。突听那人暴喝:

“不要过来!滚开!”

阿汉那时不知道这话不是冲他喊。以为自己的行踪已给发现,于是从密林里钻了出来。

几乎是与此同时,伴随一声低斥,二道灰影以电闪一样的速度向他袭来。

阿汉吃了一惊,下意识转身,抢占有利的位置。只是显然还不够快。

一左一右的手掌已擒向他的臂膀,凌厉的攻势显示当中任何一人的力量都远胜于他。阿汉很少做徒劳无功的事,于是束手待缚。

“住手!”后面,有酒坛失手跌入地面的碎裂声。

阿汉还来不及反应,一左一右的手已经收了回去,如同出现时一般迅捷,收发自如。

“是你,对不对?”

突兀响起的声音,轻得象羽毛。

那声音与早先阴沉的腔调不同,仿似没有力量,却炙热而粘稠。阿汉莫名其妙的感觉身体象给大雨冲刷一遍了的战颤。

一只手抓住他的肩膀,用力将他扳回了身。

阿汉就这样,措手不及地撞入一对瞳孔里面,那对异样的眸光,炙烈犹胜火焰。

男人的脸仍隐藏在背光的阴影里,分不清表情。但阿汉明显地感觉到那人一接触到他的脸便迅速哆缩了一下,那股灰暗与绝望的气息又从他身上散发了出来。

男人一个松手,斗然放开了阿汉。转过身,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腔调一声一声地笑。

他说:“怎么可能?就知道,不是。”

如水的月光下,阿汉略嫌平凡的五官上,显露出了迷悯之色。

第一个反应,就是,原来他认错人了。

然后是,这人喝醉了。

阿汉将这次奇怪的相遇当成一个意外,很快便抛之脑后。他依旧维持原本的生活,别人是日落而栖,他却是白天呆在竹林里搭建的小竹屋里休息,下午准备食物或做一些其它的事。晚上到水渊石岩上面,整晚一动不动在趴着。

这种狩猎方式极为枯燥。有时候一连十数天都无功而返。一是因为小白蛇不轻易出来;二是因为它身躯异常灵活,行动时没有半点声息,而游走的速度又极为惊人,很难捕捉。

阿汉也曾寻思设置陷井、放置食物引蛇出洞。但测试过几次之后,他颓然发现,自己还是一动不动那么趴着,就好了。

第二晚,阿汉的运气很好。终于有一条小白蛇耐不住寂寞爬了出来。阿汉立刻甩出他饲养的噬锯螳螂。噬锯螳螂二三个跳跃扑到小蛇头顶,小蛇立刻卷成一团,身躯在地面挣扎扭动,拼了命想甩开头顶使用利锯钳着自己的异物。时不我待,阿汉扣紧了一枚小镖,向小蛇打了过去。

蛇打七寸,阿汉一击中靶,用的力气不大,刚好让小蛇晕厥过去而以。

阿汉不禁微笑,拎起篾篓子,用竹条将噬锯螳螂赶开,把蛇挑入篓里,绑个严实。

有一种受窥觑的不适感让阿汉四周望了一圈。

夜晚,清风,簌簌,枝叶脉络碰撞的脆响。

没有人。

阿汉相信山林间是有灵气的,但是他对冥顽未知并不多疑,于是对自己耸耸肩。可是到了第三晚的下半夜,那种强烈的感觉又来了。

第四晚,阿汉已感觉如芒刺在背。他暗暗试了试将自己的姿势换了几个方向,可那种窥觑感象幽魂一般不散,紧缠着他的后脑勺。

阿汉再也无法装作若无其事。这个地方他已经熟得闭上眼睛就能摩绘每一个岩石的形状及位置。他先是假装漫不经意地跳到一块岩石缝隙里面,然后猫着身子,沿着缝隙转了个半弯,将身体隐藏在背光处,望过去的角度,刚好正是刚刚他趴着的背面方面。

不远处那片茂密竹林间,似乎有一个鬼魅一般的黑影淡若轻烟地移动。

阿汉一下子跳了了来,对着空气问:“是谁?”

这是他四天来发了的第一个声音。他的声音很低哑,风刮过沙砂一样的艰涩。

竹叶潇潇,无人应答。

第五晚,窥觑感消失了,阿汉松了一口气。

第六晚,天阴着,那一晚月亮没有出来。

空气间一丝风都没有,闷得象蒸干后的笼子,正是暴雨前夕的征兆。

阿汉不敢大意,下午砍了一些竹子对自己那间小竹屋修膳了一翻,出了一大身汗,冲了一个凉水澡,迷迷糊糊在竹床上睡梦得正好,蓦地教一阵拍门声惊醒。

阿汉一脑子狐疑地拉开门,看到二尊表情木木的人门神一样站在面前。二人的衣服都有些奇特,上面用金丝线描着一头面目狰狞的麒麟恶兽,衬着二人面上的表情,冷厉,灰暗。

阿汉一眼便认出二人正是那晚袭击自己的神秘人,立刻摆出防御的姿态。

一个包袱向阿汉抛来。阿汉被动地接过,扫了一眼,一头雾水。

里面一套衣服。

“把它换上,跟我们走。”

这是什么情况?阿汉不由得挑了挑眉头,这个动作让他面上的表情生动了不少。

“究竟什么事?”

“我家公子有请。”

“哦。那我为什么要穿上这身衣服?”

门外的二人没有应声,做了个请的动作,透出不容拒绝的强势。

阿汉确定自己是给挟持了,为着某个奇怪的动机。他耸耸肩,说道:“请给我一点时间。”甩上了门。

阿汉抖出了衣袍,翻来覆去打量了一下。

那是一件素色薄罗长袍,质地是阿汉从未见过的华贵料子,半新,某些地方有些褶皱毛边,显然是给人摩挲过一些年头。衣服薰过了香,淡淡的桅子冷香,是阿汉能接受的味道。

阿汉推门而出的时候,外面二人同时都瞪着他。

“袍子很合身。”阿汉甩甩袖子,微笑道。

门外的二人对视了一眼。左边的开口,声音死气沉沉的忒是无趣。

“呆会儿无论我们公子做了什么奇怪的事情,你都不要违逆于他。做得好,这袋银子就是你的。”

阿汉扫了那沉甸甸地锦袋一眼,说道:“二位大哥,不是我清高,在我们小桃村,这袋银子还比不上一张獐子毛皮贵重。倒是你们应该给我说说,奇怪的事情,例如是?”他很少一口气说这么长的话,说完,嗓子便有些痒。

那人手腕一抖,那包银子便准确无误掷入阿汉怀里,面上有些悻悻。“只管跟我们走,就知道了。”

阿汉退一步,挑衅:“这么莫名其妙的事情,我拒绝。”

“给我们打晕带过去,还是自己走,由你选择。”

阿汉点了点头,似乎已经没有什么不妥。

“带路吧。”

其实不必他们带路,阿汉这个地方,比他们熟。

到了水渊旁,黑沉沉的天空一片墨色。有人生了一堆火。阿汉远远地就瞧见那天的醉汉笔挺端坐在火堆旁边,跳跃的火光在他周身落下流光十色的光彩。

阿汉觉得庆幸,这个人今天的状态看起来不错,没有喝酒。

在阿汉渐渐走近的时候,男人也缓缓地转过头。

他的动作有些呆滞,仿佛面临巨大的畏惧。他的眼光在接触到阿汉身上时,面色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