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真是好极了。”阿汉作势要走,手腕一紧,却给男人紧紧拽住。阿汉一见那手背上还有一个血洞正汩汩冒出血液,正是早先给他的噬锯螳螂钳到的伤口。阿汉甩了二次没甩开,眼神一个狰狞,就往那个血洞狠狠掐了下去。

男人痛得全身一缩,却没有松手。

阿汉掐得手软,于是松开。

“放开你的脏手。”

男人闭着眼睛没理会,唇边却隐隐似乎有笑。

阿汉心想,大哥我遇到你,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

“身上有没有伤药,我给你敷敷。”阿汉踢踢他。

“住嘴。”

“…”我忍。阿汉抬起他的手,搭上自己肩头。“你忍着点。”

“做什么?”

“对方的人太多了,这么下去不是办法。用车轮战都能拖死你。我知道有个地方,那个地势易守难攻,可以拖多一段时间。也好找点东西处理一下伤口,接下来该怎么办你自己想办法。”

男人微微笑了一下。“怎么,不逃了?”

阿汉的眼神有点儿惆怅地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谁让他心肠这么软呢?“跟你手下那班说说,省得以为我绑架你,杀错好人。来,跟我走。”说着,一个用力将他掀上肩膀,二个身上都有伤的人同时都在抽气。

男人简单地下了一个指令,没有多挣扎,斜斜地倚在阿汉背上,头搁在他一边肩膀,缎子一样的黑发垂到阿汉胸前。阿汉觉得自己隔着衣料的胸口似乎给那发丝搔到了,有点痒。

他闭着眼睛在笑,唇边泛开的弧度不同以往的温柔。半晌之后,轻轻移动了一下自己的头,将脸颊贴到阿汉后颈的皮肤上。轻声道:“我好想你。”

阿汉脚步一僵,这才省得他伏在自己背上在思念他的那个情人。

错了一脚,阿汉故意一个趑趄,背上的男人便“咝”的一声轻呼。

“会不会走路?”

“只是提醒一下你,眼睛别闭上了啊。不然大哥倒拽着你的头发拖着走。”

阿汉侧过头见男人嘴巴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话。于是附过耳去,听到他轻飘飘凉溲溲的话。

“你这个…又贱又放肆的,丑男人。”

呼!阿汉告诉自己,没听见。调正头,眼神坚毅望向前方。

“住嘴。”

第十六章

骊山这边,是一个多水之地。

往南的地方,还有一道大水涧。

那一个大水涧象一个天然的屏障,最妙的是,水涧后边有一个大濂洞,因为照得到阳光,长年有水雾飘散进来,里面长着花草,别具洞天。

大水涧冲刷而下的,是沧浪江。沧浪江打横隔断骊山与对面丛密的原始树林,形如天堑。

濂洞前后互通,一边的出口是水涧,开口虽大,但头顶是高耸的山峰,脚下是湍急的沧浪江,整个地势笔直险峻,用阿汉的话,能从那边进到山洞,除非是塔矣大神。

洞的另一边出口,则隐藏在山腹中一处岩石缝隙之中。要过去,只能经过一段一坡三跌的陡峭石路。阿汉所说的易守难攻的地方,就是这里。

大自然造化之奇,真是鬼斧神工。

阿汉在偶然的时机发现这处地方,一下子便喜欢上了这里。又因为它地势隐敝,他把这里当成他在这处山上的第二个据点,常年放了一些硝石獐皮短刃之类,以防日后万一。遗憾的是,除了一包盐巴,没有其它食物。

撤退的过程,又是一番血战。

侍卫分成了三批,一半原地防御,一小半守在一段距离之后,形成第二道屏障,另一小半人,则护着阿汉二人,迅速地撤离。

若不是亲身经历,阿汉实在没有办法想象,百来号人的强攻,居然攻陷不进二十人还不到的防线。更让阿汉觉得惊讶的是男人的反应,面对强敌环伺,他除了最初初的那一眼惊愕之外,其余的时间真是正眼也不瞧一下,神态自若,浑不当回事。

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二人进入山洞之时,天以大亮。

前几日下了一场雨,洞里低洼的地方还积了几滩水,又兴或是长年处于水边的关系,虽值盛夏,洞里头渗凉地透着寒气。阿汉卸下男人,半边身子半晌动弹不得,一边痛得龇牙裂嘴,一边暗暗祷告自己那只肩膀还没有报废。等他总算缓过气,看到莺四莺六早围在男人身边帮他处理伤口。

阿汉自洞外透进来的金色晨曦中看男人趴在地上,侧着头,长发被撩在一边,阿汉的视线只能接触到他的侧脸,他紧闭着眼珠,眉头轻蹙,往下掠是黑色的睫毛笔挺的鼻与紧抿的唇…莺四拿着一把短匕,正要从他的后领处刮开。阿汉看着他的衣料一寸寸地剥开,蓦然觉得自己的眼光又有点不正常地关注了起来,强自拉开视线跑开。

他挖出了自己埋在洞里的油布包裹,又往洞外寻了一些枯叶干柴,摸出硝石起了个火堆。回头时二人已给他处理好了伤口。阿汉随手拿起他们搁在地面的药瓶左右看了一眼,里面是白色的粉末,散着成药的芬香。小桃村地处荒僻,上好的刀伤药根本不可得,阿汉一看就动了心思,笑得二颗白牙都露了出来。

“我也受伤了,这瓶药就归我了啊。反正你们肯定也不止一瓶。”

莺四伸手要抢,药已滑入阿汉衣襟。

“只有一瓶,公子还要用到。”

阿汉摇头,表示不信。

男人睁眼微笑了一下。“给你,以后我上药的事由你负责。”

阿汉一哆嗦,立刻将瓶子就丢了回去。

莺六出去找食物,莺四盘在洞口,一段木柱似的。洞里静了下来。阿汉踢踢他,主动扬出友谊的花枝。“喂,我叫阿汉,你叫什么?”

一会才听他慢吞吞地说:“你可以叫我公子,或者主人。”

阿汉嗤了一声表示不屑。歪在洞壁上散着四肢,说不出的惫懒。一面兴致勃勃地道:“你生得这么好看,肯定不会和村里的小伙子一样,叫二牛狗娃什么的吧。我想想,翠花?桂花?美玉?”

男人默,面颊抽动。洞口的莺四也回头,有点儿无神地看了阿汉一眼。

阿汉又踢了踢他。“翠花,开口。”

“闭”男人忍无可忍地开口。但才说了个“闭”字蓦地省起,气得嘴唇哆嗦了一下,眼里杀气大盛。

阿汉笑得直打跌。

“莺四。”男人冷冷道:“掌嘴。”

莺四一瞬间便闪身现在眼前,阿汉乐极生悲,连连打揖道:“公子,我错了我错了,好歹我也算你的救命恩人了,不望你什么回报,别打我行么真要打,不劳莺四哥了,我自己打。”说着抬手在自己脸上拍了二下,声音极为清脆。

“你再不自重,我杀了你。”

阿汉给他的声音冻得后背寒了一下,又见他侧过头,脸中现出疲惫之色,也收起了玩闹之心。他拿出二张獐皮抖了抖,铺在地下,轻声说:“地上寒气重,躺到这上边来。”

男人看了一眼,露出嫌恶之色。

阿汉道:“放心吧,这二张皮子处理过了的,五…呃,上个冬天还晒过一下的。”

他不说还好,一说男人的眼神急剧变化,神情好像看到皮毛上面盘了几个霉虫跳蚤。阿汉有点儿无奈,使个眼神给莺四,后者重新盘在洞口,只当没看到。然后,他听到男人说

“把衣服脱了。”

阿汉警惕地捂着襟口。“你说什么?”

“铺在上面。”男人伸出他养尊处优的手,指了指獐皮。

阿汉僵了一下,又缓缓地笑开,点头道:“好啊。都三天没洗澡了,早先又抱着你在地上打了个滚,流了半身汗,正愁身上粘腻得慌呢。”

男人的瞳孔空白了一下。

阿汉闲闲地看了洞口的莺四一眼,回头,翻起自己的袖子和衣裾左闻闻右闻闻,很惊叹地说:“其实味道也不是很大说不准你就喜欢我身上的那股汗味儿呢?”

于是,男人在自己没有吐之前,把眼神坚决地移向莺四。

莺四木木地放下自己的兵器,半点挣扎也没有,脱了。

男人的伤没有创及内腑,只是皮肉之伤,因为失血过多,有些虚弱。

稍稍打了个盹,一个多时辰之后,他最后防御的那班侍卫也回了来。三人战死,大半都负了伤,男人的唇紧紧抿成一直线。

侍卫拉进一具死尸,男人一边指挥着让他揭去死尸身上的伪装,问了一些关于他们的人数进攻方式等,罢了罢手让人将死尸丢了,伏在地上没说话。

他面上暮色沉沉,底下那班人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阿汉觉得气氛实在有些压抑,于是开口问道:“那死尸看起来有些奇怪。”

“哦?”

“身上有一个地方和我们有点不一样。”

“哦。”

“你好象知道他们是谁?”

“不知道。”

“你那班侍卫说得很对,想杀你的人现在进攻已经溃散了,你怎么不趁这时机撤回营地?”

“我受伤了。”

阿汉闲闲地看了他一眼,眼神那叫一个鄙夷。男人半晌才伸出手在地上比划了一下。“这里是敌人的营地。现在刚好敌人出了营地,落单了,假如是你,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让敌人回去吗?”

阿汉摇头,随着很正经地说:“我没有敌人。我想你不算。”

男人瞪了他一眼。阿汉也大概明白了,男人回营的路上必定会有蒙面杀手的暗伏,主攻,埋伏,围捕,不到鱼死或网破,不会罢休。

事情有点儿棘手哪。“你营地那边应该还有人吧?”

男人闭眼,缄口不答。

“唉,希望你营地的那些,不是木头柱子,早点儿发现不对劲,派些援兵过来,不然哪…啧啧!”阿汉摇晃着头:“阿汉我又不知道阁下你的尊姓大名,到时就只能勉为其难给你安一块不太体面的无字碑喽。”

男人的面色冷得象块冰,不搭磋。

眼神象在说,你这丑男人怎么嘴巴跟一只乌鸦一样,毒舌又聒噪?

阿汉也很郁闷,自己平时也算是风度极好,怎么一见这男人,就控制不住自己嘴巴呢?

下午的时候男人组织手下的待卫出去进行一次试探性的探路,在野林外又酣战了一场。回来时有人中了箭伤,杀手调来了弓箭手。男人面上淡淡,依旧镇定如恒,阿汉不得不再次佩服这人的一身定力。不过这个想法,晚上他便推翻了。

他一边肩膀挫伤了,虽然莺四给他捏过了一次,说是没甚大碍,不要用力,疼上二日便好了。可是那又酸又钝的疼痛着实是刺激人神经。再加上岩壁粗糙烙硬,实在不是休息的好去处,挣腾了近一日,阿汉也累了,日落时便歪在一边,辗转至大半夜实在疲乏至极点了才要朦胧睡去,便教他拍醒他后背及手背上的伤口,发痒。

阿汉眼睛粘在一起,胡乱地指了指莺四的方向,让男人找他去。只是一会之后又给他拍醒,这一次是拿小石块砸向阿汉的膝盖骨,阿汉疼得一个哆嗦,差点仰天长啸。

男人依旧那个姿势趴在地上,明丽的焰火照耀下,他面上表情似笑非笑,阿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没睡好以致心生幻魔,竟然觉得他这个样子,实在是妖媚,妖媚得近乎放荡。

美色的力量是很强大的。于是阿汉没有发火,只是自认倒霉地挪开得更远。却见男人双眼眯了起来,阿汉一下子头皮又发炸了,天人交战了一会,才睁着无神的眼珠子妥协道:“我的肩膀好痛哪!要不,我给你挠挠,你给我揉揉?”

天亮之前,换阿汉将他踢醒。

男人勉强张开眼睛,眼周有些发红,阿汉在他发火之前,赶忙道:“走,我带你去看看一个地方,人生难得一见的奇景,不看后悔哦!”

背光中,男人看不到他的脸,只能分辨一对熠熠发亮的眼睛,那流光飞扬的样子,冲散了层怪迷雾,与记忆中的重叠一起。他身体定住了没法动,心跳就那样,一下二下,急促了起来。

阿汉背着男人走过一段长长的甬道。

水流飞溅的声音越来越响,眼前也越发开阔。

水濂洞口,墨绿的青苔长满了缝隙之间,青翠的蕨类植物爬满四处,巨大的水帘冲刷而下,晨起的朝阳万道金光穿梭而过,折射晶莹夺目的光芒。空气间,亿万颗小水粒形成的水雾飞舞,谢幕,再次轮回,迷幻一场,身在其间,有置身前世梦里,观看某一场飞天盛殇的错觉。

一生一次,从此不能忘却。

两人都忍不住露出微笑,满眼惊叹。

气氛很好,但是很快给破坏。阿汉的那只噬锯螳螂吱一声,跳回阿汉身上。男人一听那声音,立刻汗毛倒竖,眼晴警惕地瞪向阿汉。

阿汉讪讪道:“你别怕啊。这小东西不过对蛇类异常敏感,闻到气味就想咬。之前我悄悄在你的手背上抹了金冠白蛇的粘液,所以它才见你就咬别这么看人啊,这不是情势所迫嘛。”

粘液二个字给了人相当不愉快的遐想。男人瞪了他一眼,又看了自己的手背,露出恶心神色。

“你抓这些毒虫恶物,是用来做什么?”

每个人都有他的秘密,所以阿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顿了顿将手指向水帘方向,眼光似乎穿透过了对面。

“那边那片密林,是滇南十一部的禁地,塔矣神的圣殿在密林深处。”

“你也是塔矣神的崇拜者?”

“我们小桃村是十一部的外围,还算不上塔矣的子民。只是很多年来风气多少有些给教化了。所以很多人不信奉观音如来,家里摆的都是一尊塔矣神像。”

“看来你家里也摆着那东西?”

阿汉一笑。“这人啊,总要找个神灵来庇护自己不是?退而其次,有时候,每个人总有一些说不出口的话,需要找一个适当的对象倾诉,那尊泥胎做的东西,是最好的选择。他不会取笑你,不会背叛你怎么,你很不以为然?”

“哼,故弄悬虚的歪风邪教。”

“人还是要入乡随俗的好,不然会有麻烦的。”

“未开化的愚昧野民。”

“…”

“沧浪江,有很多支流。听说有一条浣水通往京城,围绕了大半个皇宫,皇宫里面,住着皇帝和他很多的妃子。那里琼台玉池,繁花似锦,人间仙都。”

“…你听说皇帝?”

“听说是个暴君。”

“放肆!”一旁尾随而来的莺四莺六拎着刀子,横眉竖眼大喝。

阿汉吓了一跳,随着翻了个白眼。拜托,他也知道妄议天朝的皇帝不对,可这里是穷乡僻壤,天高皇帝远的,议一下又有什么关系?

“哦…你说下去。”

“听说,皇帝害死了皇后,恣意杀害大臣,还毒死了他的情人。他把自己最亲近的人都杀害了,后宫里的妃子和大臣们都战战兢兢,生怕下一个轮到自己。”

“听起来确实是个暴君。”

四周的气氛斗然冷了下来。阿汉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也敏感地发现自己挑起了一个不太好的话题。于是转换了话。“你看起来是繁华之地来的人。”

男人的眼光清凌凌地,半晌道:“浣水,那是我和他的故乡。”

他当然就是他的那个情人。

男人突然直起了身,眼光直直望着阿汉。阿汉自认识他以来,还没有见过他如此凌利的眼神,一会后就有些招架不住了,先口开道:“我们先回去吧。”

才要转身,蓦地一阵大力袭来。阿汉给重重按到一块突出的石块上面,男人一手捉住他的衣襟,一手摸索到他的鬓边。阿汉不知道男人要做什么,吃惊中小小挣扎了一下,男人的尾指就在他的颊边划了一下,立刻破了个口子,鲜红色的血冒了出来。

男人猛然手一松,阿汉便跌了下去。

“你果然不是他。”

阿汉不明白那一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清晰感应到那一瞬间的杀机对他生命的威胁。

直至阿汉回神,他犹自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在生死间徘徊了一场。此时男人已经独自走了。待阿汉回到那处壁洞,男人背着手仰头望着洞壁纹理出神。身上的阴冷灰暗已回复当初的样子,恍若这一天多来,那个偶尔有点尖锐,有点无理取闹,又有点脆弱,妩媚着又忧伤着的男人,不过梦一场。

阿汉觉得自己指尖上的温度,也在一点点流失。

“明天我就要走了。你可以选择跟我离开或留下。”

阿汉对上男人的眼,没有在里面找到任何温度。

“我不会跟你走的。”

“你可想好了,若是跟我走,我许你一生富贵。”

“然后呢?”阿汉突然冷笑:“一日一日盯着我的背影忘情,但一看到我的脸,就换成憎恨。一日一日地维持这种折磨,直至有一天,不堪忍受,把我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