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机算尽,终因一时心软,永远地失去了他。

半个月后,归月国的使团到达西陆都城。

凰帝亲临城门,欢迎归月使团。

李啬缩在龙辇之内,远远地看到那道身影站立于寒风凛冽之间,包着白狐大氅,眼神直望着前方,深遂没有尽头。

那鬓边,隐约有花斑。待近了,才知竟不是眼花,青年天子,鬓生霜发。

李啬怔怔地看着,心窝处莫名肆虐着窒息的痛感。

某个清晨里突发而至的一句无病呻吟,在此刻化作了悲伤如有实质的苍凉:

不满百年身,常怀千岁忧。

第二十九章

凰帝正是而立之年,欲立自己皇长子凰昱为储君的消息一传出,朝内外都是一片恐慌与猜忌之声。近些年来帝身体每况日下,莫不是随时准备驾鹤西去?

按照章程他们该住进驿馆。司仪的官史却道驿馆最近正在修膳,为不怠慢尊贵的归月国主,陛下特地指给了金河殿为众使休憩处所。清秋听罢没有言语,仅仅是私下冷笑数声,转头望定李啬,却见他遥望着西陆皇宫,神情里几分茫然,几分伤戚。

他们来的时间有些逼仄了,当日正是储君授冕大典。李啬沿途劳顿,一入了金河殿便直扑锦床而去。待醒了已经傍晚时分,清秋观礼回来,正倚在床椽间静静望他,神色柔和。

“正要唤醒你。凰帝办了洗尘宴,赴宴的时间快到了。”

宫人送来洗濯用具。李啬见他没有避闪的意思,也没有扭昵径自褪了衣衫,泡到热水里头。热水泡着花瓣香气蒸氲,清秋撩开他半边湿发,从后环着他的身体,将头埋入他的肩窝,沿着锁骨,细细亲吻。

李啬弹了一片花瓣,香风自清秋鼻息间掠过,眉心一凉,花瓣没个依附掉落,空遗眉心迅速变冷的水渍。

“你怎么了?”近来益发痴缠黏人。

“今儿个观礼回来,凰帝神情憔悴,周身的药味,只怕那些传言说的不错,此人不久于人世。”说时停了动作,直直望入李啬眼里。

李啬冷笑了一声,道:“他是你什么人,是生是死,与你何干?”清秋不自在笑了一声,面色却松乏了下来。起身催促了一声,说我在外头等你,便往外面走。

直至湿发与皮肉相贴处传来阵阵寒意,李啬方始醒转,身体半晌僵着。手掌有些无意识地贴着胸口是呢,那个人是他什么人?他是生是死,头发是黑是白,与他何干?

李啬与清秋一同出现的时候,宴会的人大多都到了。下面的是百官,凰帝高坐在主位,左边的位置空了,右边坐的是新立的储君凰昱,十五岁的少年,身量未足,气势却以让人不人不敢小觑。

李啬正要随司仪的太监走向下方的位置,不想旁边一只手将他紧紧拉住,李啬暗皱了下眉,手中微微使力。二人的手掩盖在衣袖下一阵绞扯较劲,就在这时,一束眼光直直地打了过来,刀子一般剜了二人一眼。

李啬松了手劲,在清秋旁边落座。司仪的太监擦汗道:“陛下,这个…”清秋笑道:“孤的皇后路上受了点风寒,不能出席,孤代梓童谢陛下的盛情招待。至于这位李啬…”清秋顿了一下,道:“他与孤情若兄弟,在归月向来是平起平坐的,担得起这个位置。”

凰昱突兀开口道:“这天下知情用情的人又不是只有归月陛下一人,我父皇便曾与一人情深笃意,而今纵然与那人分道扬镳,每当席宴之间,仍心心念念,为那人留下一席之地。情同此理,我们自然能理解陛下的一腔情谊的。”说话之间,目光如炬,咄咄逼人地望着李啬。却见他敛首低眉,竟是闻若未闻,心下越发恚怒。还想出言讥讽,便听他的父皇低斥了一句休要胡闹,招手让人开宴。

李啬下意识里往那边望了过去,那人面上挂了抹疏淡的笑容,但目光沉沉,竟无半分喜怒。他还未咀嚼过那滋味来,手中一紧,清秋捏了一记,定睛一箸子虾酥已挟到面前。李啬不愿拂他面子,只得张嘴咬住,神情不由有些尴尬。

凰帝忽然说:“久闻归月国主酒量甚好,今日良辰美景难得,愿与你无醉不归。先干为敬。”说着遥遥提起了酒杯。他身边的大太监神情有些着急,却不敢开口阻止,转眼间两帝已遥遥对饮了三杯,口里极尽客气寒暄,眼神对空中相撞,却是冰冷如霜。

那班大臣都是有眼色的,见凰帝开了个头,一个个车轮战一般轮着向清秋敬酒。已为客彼为主,优劣高低立见。亏得李啬在一旁觅得空隙便给他挟几箸食物,还不至于那么伤腹,但清秋仍是在极快的时间内醉倒了,歪歪斜斜地靠在李啬一边肩膀。

李啬喝的不多,但给席间的酒气醺得也有几分头晕,辞宴出来,冷风一吹,倒是清醒了不少。前面二个小太监挑着灯笼带着,他扶着嘴巴里嘟嘟嚷嚷的清秋正往金河殿而去。后面有人尖着嗓门叫了一声,李啬愕然回头,看到太监海京笑容可掬地走了过来,后头跟着一人,竟是凰帝。

海京道:“归月陛下今儿个喝了不少,我们陛下已命人熬了醒酒汤,呆会儿就送过去。”李啬点头道:“如此多谢。”

海京道:“李公子也喝了一些,不知道是住哪个偏殿,我让下人也送一份过去。”李啬不料对方如此热心,道:“那便有劳了,一同送往金河殿即可。”

海京神色闻言一变。声音已低了几分,道:“原来公子与归月陛下是住在一起了么?”这个问题已属于房帏私密之事,这么直喇喇问出来未免太过失礼,李啬一时没有语言,眼光冷了几分。海京自知失言,神情讪讪地告了声罪,猛一回头只见自己主子以转了个身,游魂一般径自走了。

凰艳二条腿像踩在棉絮里,一边轻一边重的,脑中只回旋着一句话,原来是住在一起了。原来是住在一起了。后头的海京跑过来扶住他,凰艳猛一抬头,骤然间天旋地转,软在海京怀里。

李啬将清秋带回寝殿,便将人丢给侍从。

清秋醉倒了是不太扰人的。只是侍从给他擦拭了身体,又喂了醒酒的东西后,他的酒醒了几分,反倒开始挟缠不清起来。

他将李啬摁入床榻,五指并梳,挑散了他的发髻。一个倾身将身体贴合在他身上,已经□火热。李啬意绪懒懒,又觉得他撑腾了大半宿,想推开他让二人都好好休息一下。未料到手指刚碰触到他,清秋的口里呜咽,身体簌簌发抖,眼里露出恐惧的神色。

李啬不是一个用心的情人,但向来知情识意的,对吃酒耍疯的人更是毫无办法。见他如此,心肠便软了,顺着他的意任其为所欲为。

这一次,清秋来得比以往任何时间的疯狂,横冲入他身体的时候,野兽占有的眼神,像要将他拆骨入腹,融入骨血。

那种欲望,让李啬觉得窒息畏惧。

半夜的时候,侧殿一声尖嚷。

李啬推了推身边的清秋,他已睡了过去没有反应。才披衣起身,下人便急急禀告说皇后娘娘睡魔魇了。李啬一边挥手让人请太医,一边撑着快要散架的身体守在殿外。但是还未坐稳,一人扑入他的怀里。

礼教大防与尊卑上下在接触到女人颤抖的后背便被放在一旁。李啬挥手将下人摒退了下去。迟疑了一下,才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肩胛。他知道皇后封碧棠这二年来一直过得很压抑,以至于常发噩梦,每当这个时候碧棠似乎便会抛却一切衿持,没缘由地依赖着他。

李啬在以前也觉得奇怪,但当时总是追究不出缘由,事后都是不了了之。这一次碧棠的恐惧强烈过以往,一边哽咽一边拽着李啬的袖口,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殿下,你不要离开好不好?你一在,他就不会再为难我了…”

李啬心下一动。他这二年来记忆衰退惊人,对于日日接触的人或事还罢了,其它事物但凡搁置上三天以上,转眼便没有踪影。每每强要思索某事便头疼难忍。一些前事,有时听身边的人说上一二句,却似是而非的,像在听别人的故事,过个二日又随之抛开。虽为此恐惧抑郁,但事已如此,也就抱着得过且过,难得糊涂的心态,尽量让自己心无介蒂地信任身边的人。可敏感如他,怎能不发觉身边的人有时刻意的遮掩?

他用一种诱哄的语气开口:“他一直不原谅你,我在也没有办法啊。碧棠,当年你对他究竟做了什么事?”

碧棠惊到一般,猛摇头,情绪更加激动。“我没有对他做什么!我不是故意袖手旁观的,是,我懦弱护短,不敢开口,但我真的不知道会是那样啊…”

她挣扎时袖口掉下一物,眼熟的梅花小楷。李啬眼一眯,虽然没有确切的记忆,但直觉那是自己的东西,不动声色便把东西纳入自己怀里。外头人影晃动,随之清秋大步走了进来,身后正跟着几名太医。

李啬退到外头的时候,正赶上前来询问的海京,大太监面上圆滑有礼,眼底却一片冰冷。经过李啬身边时顿了一下,突地开口:

“李公子可还记得洒家?”

李啬愣了一下,依稀在酒席上见过这个面庞,回想了半晌道:“公公是凰帝陛下身边的总管长随,鄙人自然是记得的。”

海京道:“洒家是指从前?”

李啬沉默了下来,海京一哂,道:“是洒家唐突了。李公子若有兴趣游玩皇宫各处,可遣个小侍过来说一声,我愿意带公子四处走走。”说着与他擦身而过。

大太监望着他的眼神,别有深意,像带着无数故事。

李啬觉得自己的生活,像陷入一堆泥泞之中,无法自主地,烂泥爬着他的裤脚,一点点吞噬了上来。

以清秋的本意,是一刻也不愿让李啬离开自己眼皮底下的。可隔日清醒一见他周身的抓伤瘀痕,眼窝下一片阴影,连应声亦是懒懒,立在床畔半晌愧疚得不知道怎么样才好,就更加狠不下心催促他起身与自己外出洽商公务了。

李啬直昏睡到中午,给外头响声吵醒,他翻了个身,还未数到十声,殿门砰的一声,一队人硬闯了进来。

李啬盯着海京和他身后数十名内侍,不解地问道:“公公这是?”

海京打了个请的手势:“我们陛下有请。”外头没有动静,清秋留下的那些侍卫一个个都给敲晕了,想来外头还有一大班人围着,不容他拒绝。

直至站立在凰帝迤逦雄伟的宫殿前面,李啬才发现,自己竟然隐隐在害怕。

宴会上,凰帝能剜入人骨肉的眼神,像一种无形的毒,淬入他的心脏。

海京半挟持着人,竟是带到凰帝寝殿里头。李啬直觉里嗅出了危险,可此时已不容得他。李啬给推入殿内,差点扑倒,后头砰的一声,殿门给关闭上。

殿中薰着香,却无法掩盖一股药味。冬日的冷风丝丝瑟缩寒气,李啬默默站了一会,便知道了殿内不放碳盆的原因。

自锦帐里头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声。

李啬呆呆地听了半晌,莫名的有种惊悚的感觉。里头凰帝疲倦的声音响起:“既然来了,怎么不过来?”

李啬闻言没有移动身体,反倒是一脸的戒慎。道:“陛下唤鄙人来,可有什么吩咐?”里头沉默了一下,突然叹息一般开口:“李啬…”声音透着无尽的狎昵之意,李啬僵了一下,一种战栗的感觉自后背直升而起。

他说:“李啬,难道你不敢进来,好好看我一眼?”李啬四周要害像给扼住了一般,一步步地向前。

榻上的男人,目不转睛地望住他。

他的面颊有抹潮红,头发整齐地梳向后面,但几缕灰白的发丝仍是无法遮挡,与年青妖美的面庞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他接收到李啬的眼光,瞳孔缩了一下,冷冷道:“怎么,看到我这个丑样子觉得很惊讶?”

李啬垂首道:“陛下国事繁忧,劳损过度,需好好保重身体才是。”

凰艳的眼光下移,便看到他颈侧直没入衣襟满布的欢爱痕迹。他猛地一咬牙,唤道:“李啬,你真的,将我忘得一干二净了么?”

李啬面上有丝歉疚,却摇了摇头,凰艳眉一跳,心窝突突跳了二下,却听他紧接着开口的话,面色灰败了下去。

李啬说:“你让我有熟悉的感觉,我想,我一定是认识你的。”说着又有些自嘲地笑笑:“听说我有个仇人就住在这里,说不定就是陛下您。”

凰艳也笑了,充满讥诮的笑意。道:“他就是这么跟你说的?”他自然是指清秋,李啬不答,定定地望住他。眼前的凰帝,与城门上苍凉孤寂、宴会上疏淡寒冷的样子完全不同,却似乎是更加灰冷绝望了。李啬像给吸纳入一汪深潭里面,懵懂间弥漫上心头的是一种巨大的无力与心痛。浑不觉凰艳此时揭开了被子起身,带着危险侵略的气息,一步步接近。

手一圈,环上他的腰。

几乎是他的身体一贴上他的,李啬便知道,他们从前,是何种关系。

他的唇,沿着他的牙床一阵舔噬,舌尖便撬开他的齿关,滑入口腔,畅行无阻;他的手环过他的腰侧,指甲隔着衣料划过肌肤,在尾椎骨往上二寸的地方,轻捻揉按,李啬二条腿便不由自主软了下来。

这个人,熟知他所有敏感地区,能轻易挑起他的□,俘掳他的身体。

凰艳的吻,有着渲染至久的浓烈,碰触间二人的唇都都是冰冷的温度,浅尝辄止的吻像是为了某种证明而存在一般,极快地分开。

凰艳的声音,似以疲惫没多余的力气:

“都说爱过方知情重。曾经我以为你是爱我的,可是李啬,这么多年了,你若有用心,就应该去追问发掘为什么,而不是一次又一次的抛弃与遗忘。到头来,一切终是没了意义。”

他们之间,原本可以成为一对羡煞神仙的恩爱眷属,却烟灭在宿命。

如今,一个没了爱的资格,一个消失了爱的勇气。

结局已是如此,他还在不甘些什么?

胜地不常,盛筵难再。

凰艳惨淡一笑,松手放开了他。

回去的那个晚上,李啬做了一整晚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头似乎极为惊心动魄,醒转后,枕边湿了一大块。一抬头,旁边的清秋眼窝微陷,默默地盯着他,竟是整夜未睡。

那个下午,李啬背着清秋将海京叫到身边。海京声色不动,带着李啬逛了大半个皇宫。后来李啬说,公公的眼神总是告诉我,你有很多话想说。海京道:“难道公子想听?”李啬敛下眉眼,掩去了一刹那间眼底的痛苦之色。轻声道:

“想。”

第三十章

一开始,真的是不愿再原谅他了的。

庆和十三年夏,帝亲自督导滇南江务,数度呕血。

世人皆道帝乃操劳过度,唯有身边服侍的大太监海京明了,帝实则是心情郁结无法排解,气血难疏所致。

监牢里奇迹救回来的男子,在悉心照料之下渐渐好转。男子醒转后对人均温柔敦厚,唯对帝一人,不理不睬。帝稍一接近,但见其神色转冷,眉眼隐有讥讽之色。

无论帝如何仔细讨好,男子皆不承情。

更狂妄大胆,责问缘何改变主意?帝哑口无言,唯一声恳盼君宥。

沙堤上,正是中午歇息时分。凰艳遥指一修筑江河的役丁,问道:“那人逗弄着那些叶子在做什么?”随行的官员随着他的眼光看了一眼,态度恭敬异常。凰艳一直微服私访,銮驾仪仗都没有张扬,是以下边的人心知肚明眼前乃堂堂天子,却只一概以主子尊称。

官员笑道:“这小伙子莫不是有了心上人了吧。”见凰艳面露疑惑,解说道:“主子有所不知,给喜欢的人送树叶信传递情感是滇南一带的习俗。例如,白花树叶代表‘想念’,木克的叶子,是表示‘永远相爱,决不变心’。”

身份卑微的青年役丁,利用短短歇息的片刻时光,给心上人做一封倾注爱恋的树叶信,溅着泥污的面上满是恋爱中独有的幸福甜蜜。

凰艳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说道:“倒是直白有趣。”话里分不清喜怒,敛下的眸光,却有一种隐敝的情绪一晃而过。

当晚,阿汉一掀开月白绢缎精心制作的树叶串儿,面色僵了下来。“什么意思?”

凰艳唯在阿汉昏睡之时才敢偷偷过来看上几眼,其余时间均是海京服侍前后。阿汉其实是一个极好相处的人,客客气气,人不犯我,不会主动犯人,更不会为某一件事情刻意迁怒旁人。但是这一些建立在没有触犯他的禁区的情况下。这几日,海京已见识了太多次,阿汉自温驯瞬间毛发竖张,尖牙利爪的模样。

海京察言观色,看到狸猫又悄悄伸出了意味不善的尖爪。可是没奈何,无怨不悔地担任着炮灰的角色。

“这是我们主子亲手所做的,送给公子的。”

“你明白这串叶子所代表的意思?”

海京挑着词,隐晦道:“有心人自可意会。”

阿汉将原物厌恶地丢了回去,冷笑了三声,道:“海管家看来是不明白。在我们滇南,这串叶子代表的是男子对心爱女子的表白之意。这东西若是没送错人,那可真是大大的出问题了。”阿汉拉近了眼光,很专注地对准海京的眼睛,语气咄咄:“海管家,哪来的女子,哪来的表白之说啊?回去同你们主子说了,开此等靡浮轻挑的玩笑,比凌虐阿汉的身体时,下流十倍!”

海京回去交差,看着凰艳隐隐期盼的眼神,跪了半天吱唔着不知如何开口。凰艳面色黯淡,半晌挥了挥手。

阿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被救了回来。他身上鞭伤未好,因为服了毒的缘故,身体至今十分虚弱,稍一动作便有眩晕之感。几日来身边大夫车水马龙地过场,大家对他能在鹤顶红此等奇毒下重生表示吃惊不解。阿汉给询问了不作半句解答,心里头隐隐明白,他身体似乎对毒药有一种抗体。虽然没有百毒不侵的地步,但还是有一定的缓和作用,已至于他在阎罗殿门口转了一圈,仍是捡了命回来。

身体上虚弱,心中的怨忿却半分不少。

海京走后,他在床上躺着,左思右想越发恚怒。自己堂堂七尺男儿,却给人拿去视为女子轻侮,真是孰不可忍耐!想了想,破天荒地主动请了凰艳过来,对着面色难掩惊异喜色的凰艳问道:“会弹琴吗?会奏乐吗?”

凰艳一时猜不透他意思,怔了一会点头,小心翼翼:“你是不是闷了?要我为你弹奏一曲吗?”

阿汉在他试图踏着一步时轻轻挪了一下身,是拒绝的意味。凰艳于是不敢动了,听他温声说:“我知道你的心意,既是有心悔改了,这样僵着也没什么意思,不如这样如何,你为我弹唱一曲,我们之间所有不愉快一笔勾消,前尘尽弃。”

天大的好消息砸下来,令凰艳一时吃惊得不知如何是好,差点手舞足蹈,差点喜极而泣。

结结巴巴道:“你明白我的心意?你愿意原谅我了?”

阿汉没有应声,对他温颜微笑。

取过侍从替来的琴,凰艳整个节骨分明的指尖都在打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稍稍平稳了激动的心绪,柔声问道:“你想听什么曲子?”

“随便。”

凰艳的眼光痴黏在阿汉身上,面上满溢的是细软的柔情。一撩衣角居然便直接坐在阿汉前方的空地上,盘起两膝,将焦琴架在腿上,信手一捻,琴丝滑出优美流畅的音乐。

弹奏的是凤求凰。凰艳是恨不能剖开自己的心放到阿汉的面前,殊不知这听在阿汉耳里,像在提醒他凰艳赠送树叶情书的亵侮,恨得牙根都痒了。

一曲既罢,凰艳抬起眼睛,期盼地看着阿汉。海京一脸喜色,从凰艳手里接过了琴。凰艳起了身,走近了几步,尝试着将手按到阿汉手背上。

阿汉怫然变色,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凰艳的手僵在半空。期艾道:“阿汉,你方才允诺的…”

阿汉将头扭在一侧,一瞬间面上的表情可恶至极,语气里带着诘问。“我方才允诺了你什么?不是给了你了么?”

凰艳傻眼。

阿汉笑道:“你弹琴给我听,不过是让我空欢乐一下罢了。我允诺与你,亦是让你空欢乐一场而以。你瞧,多公平。”

凰艳化成了木雕。倒是海京气得扬起兰花指,怒道:“你好大胆,竟敢戏弄、戏弄”凰艳挥了一下手,紧紧地盯着阿汉的眼珠:“你要如何才能原谅我?你告诉我。”

阿汉白牙森森,冷冰冰道:“做梦。”

凰艳像给狠狠揍了一拳,早先的惊喜此时换成极致的黯淡。点了点头,默默地退了下去,不敢半句怨怼。

凰艳第一次对一件事情失去了控制,对象还是他最心爱的人,血液里天生的狠戾在叫嚣着不能善罢干休。

这些年来历历发生的事情在脑中过了好几遍,从三年前的李啬胸口的朱砂蝶记起,那个重五之夜,李啬他匆匆回赶,口里的要事究竟是什么?若当时他不是那么着急紧张将他重兵锁在那片阁楼,让他有机会将那话说出来;不是宫门紧闭,在与众大臣商议了皇后大殓事宜后,紧接在检查皇后尸身时遇袭,命悬一线,不是方相的倒行逆施,一切便该不同了吧?

凰艳现在已经可以肯定,阿汉身旁那个身形令莺四感觉熟悉的桑椿正是当年一同失踪了的莺十二。现在的种种疑点都指向了那个阿秀。印象中似乎是个秀气沉静的女子。那么她是不是将李啬自天牢里救出的那人?她又是使用什么手段控制了莺十二,将李啬变成阿汉现在这个样子,并将他的记忆夺走的?

阿汉的这个样子,还有可能恢复吗?

所有的这些问题,令他抓心挠肝。

那一夜,他亲眼看到了阿汉容貌蜕变的样子。

他看到他白皙的脸皮教一层灰色的雾气迅速笼罩,雾气之中隐隐有极小的东西在钻动,就像揭开盖的锅面,水蒸气在氤氲缭动,他的面目在这层灰气之中模糊,再然后,灰色的东西迅速的拼凑,紧贴,凝结,他的轮廓也迅速地清晰,鲜明,变成阿汉的样子。

凰艳需要狠狠在咬住自己的手背,才不让自己在那种可怖的景象中尖叫出来。

究竟是什么人,在李啬身上施了什么样的邪术?

他下了秘密逮捕整个小桃村村民的指令,几日后却收到了负责此事的卫队长的加急文书,有人捷足先登屠杀了小桃村上百余口人,一把火连房子与尸首烧个精光。对方心狠手辣的程度,让凰艳也不禁侧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