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日李啬仍躺在床上晕迷着,小桃村的事情自是半点风声也不敢透露给他知道。下边的人也一个个嘱咐了,若敢乱嚼半点口舌,一律打死。

从房中走了出来,海京在后面斗起胆子进言道:“主子,您这样纵宠下去,可也不是个法子…”

凰艳心中暴躁又凄然的无名火正燃得旺,偏又不能发作出来。一回头瞪着海京,神色间阴晴不定。海京膝盖一软,只道自己正撞到刀口上,免不了一番惩责了。却看凰艳突兀地绽开一抹妖艳的笑,轻声说:“你说的对。”

五天后的晚上,凰艳来得极早。寝室教下边的人收掇过了,鲛纱透白绣金床帷半撩着,薰了一整天的凤髓香浸染得一室皆春。雨过天青色瓷盏养了素白的玉茗花,漆金琉璃底垫上精美的玉如意,处处精致,像奢华的梦。

凰艳挑了最轻簿最撩人的纱衣,将自己供品一般地投入鲜花浴桶里头,就着微温的温度将肌肤蒸成湿润透着簿胭脂的色泽。在此之前,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通,果不久后便听海京在外边轻扣门扉,低声禀报道:“成了。”

凰艳抿唇笑了一下,夜明珠柔和的光芒,减弱了他面上的棱角,平添了一份艳丽妖娆。

他轻轻阖上了眼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等待。

很久之后,又仿似是一瞬的事,房门开启。

凰艳缓缓回头,看到他日思夜想的人立在门口,眼光发直,模样痴怔。

“凰艳…”

凰艳哗啦一声自浴桶中站起,长腿一伸,便跨出了桶沿,朝他大踏步走去。

湿透的簿纱贴在男人精壮的躯干上,曲线毕露,几乎□。李啬痴痴傻傻间似乎也觉察了那份危险,拨脚想退开,却给他一捉手腕,拽入了房内。凰艳连给他喘息的时间也没有,按着他的后脑,狠狠吻了下去。

阿汉睁开眼时,眼前的情形可称谓晴天霹雳。

他看到赤身裸 体的自己,这不打紧。可怖的是身边趴着一个同样赤 裸 的人,那人头垂在一侧,长长的头发散在一边,从肩头至大腿,满布着情 欲过后的青紫伤痕。阿汉的一边腿横跨在他两 腿中间,阿汉忍着大吼出声的欲 望急急收腿,眼尖地看到他流淌在大 腿内壁半干涸的血迹。

一副饱受蹂躏后的境况。

很不巧的,种种迹象表明,那个施暴人百分百便是自己。

阿汉头嗡嗡地响,面上一阵冷一阵热。偏在这时凰艳眉峰轻蹙,睫宇轻颤,醒了过来。

他的躯体只稍动了一下,便发出痛苦的呻吟。然后,他那对稠丽的眼眸睁开,与阿汉实打实地大眼瞪小眼了一会。随即似乎明白了发生什么事情,面色一黯,风格哀怨浓烈。

实际上阿汉此时已经手足无措,脑间一片空白,只余一声声电闪雷鸣。

那感觉就像强 暴了良家妇女,并给捉 奸在床一样。

冲击太大了,以至于他半晌无法思考,只回旋着一系列的感叹号与问号:

我怎么会在这里?!我都做了什么事情?!

凰艳盯了他半晌,幽幽地说:“你走吧,趁海京他们还没进来。”

阿汉完全没办法思考,闻言像得到了特赦,抓了一件衣衫,也不管是谁的匆匆往身上一套,逃也似地出了房门,十几天内第一次在他面前完全没有底气,抬不了头。

假如阿汉能回头望上一眼的话,会看到凰艳原本拿腔作势的脸此时完全笑开,咬着手指,像只偷完腥的猫,□猥琐。

一瓢冷水淋了满头,阿汉卡在脑门的那根木栓霍然断开了,于是,神智渐渐回笼,越想越是不对。

昨晚半夜睡到迷迷糊糊,只觉得口干舌躁,摸索着起身倒了茶往口里灌,咽入喉咙才猛发觉是性烈的烧刀子,只是已经迟了,呛得他差些呃断喉咙,之后的事情,便一片空白,完全没有记忆了。

就算他酒后失德,他怎么会摸到那人的房间里去?那人平常那么骄傲深不可测的一个人,居然能给他成功地摸到他的床上,没有拒绝,任他作那苟且之事?

这其中的阴谋关节一想就通,偏偏事情明摆着,他阿汉是硬上了人家的那一个,真的是哑巴吃黄连了。阿汉只觉得自己浑身的毛孔没有一处是不焦躁的,今天服伺的那些人居然一个人也没有来烦他。阿汉独自在房里转了半天,当机立断让人请了海京过来,提出要走的要求。

十多天来没要走,是不想自己一身的伤痕回去吓着了阿秀,是以隐忍不发,此时身上的鞭伤也差不多大好了。因前段时间催促下头的人送个信给阿秀告知他没有事,却一直没有收到回音,阿汉心下也颇是挂念。想起当日自己不顾阿秀的劝阻,冒着生命危险与那人进了禁地,结局却是这个下场,之前的怨忿此时已经没有那么浓烈了,却不免唏嘘,心下已打定主意绝不再与姓李的纠缠不清下去。

海京一听阿汉的话,凉凉笑道:“公子这会子要走,不太好吧?”

“如何?”阿汉警觉。

海京道:“公子可知道,我家主子,今早生病了。”

一股热血冲向阿汉脑门,他无意识地重复:“生病?”

海京叹了口气:“是啊。不知道怎么着居然着凉了。我还以为公子会知道原因”

阿汉喉口给扼住,扭开了头,一会后才寡淡地应:“他生病,关我什么事。”

第三十一章

树要无皮必死无疑,人要无皮天下无敌。他胆大心细脸皮厚,于是我输了。

海京说:“公子有所不知,这几日白城可不太平,江堤上一些役丁受了教唆四处闹事,主子加强了府里的戒备,没有他的手令,只怕没人敢放你出去。”

阿汉心浮气躁,在几个下人的亦步亦随之下在后园逛了大半天,几乎没把园子里的落叶数遍,末了又在自己房内踱了数十圈,一会儿心里在咆哮我不能再给关在这里了!一会儿,又浮现起那人玉山横陈,香艳刺激的样子,踢出的脚步便硬生生地收了回来。

这一天,心情不平静的不止阿汉一人。

凰艳面上还带着一点伤风的红晕,始终没办法定下心来批改自行宫转来的奏折。海京受了命地来回二处跑,不一会便报告阿汉那边的动静。一听阿汉浮躁的样子,刚开始凰艳还有点正中下怀的小得意,心下暗暗盘算,倒看阿汉能忍耐到几时才跟他示这个弱。眼见日落西山,月亮自林梢升起,那边还不见动静,不由得颓然叹息。

海京顾念着凰艳的身体,在一旁不知劝了几遍,让他早些歇了。凰艳才要放弃这一天的等待,一小厮匆匆地跑了过来,跟海京小声报告,凰艳此时已是一有风吹草动便细细留意的地步,耳尖地听到“阿汉”二字,眼睛一亮。

阿汉一副道貌岸然,公事公办的样子。还未跨入门槛,迎面来的海京一把拉住他的手,将一碗药送到阿汉手里,如获救星一般对阿汉说:“好公子,我们主子爷为这一碗东西闹腾了不知多久,他一向可是特别听你的话的,这事情便拜托你了!”不给阿汉拒绝的机会,反手关上门,一溜烟便跑了。

凤髓香依旧,闻得久了似乎身上也沾染了味道。重重罗幕,鲛纱帐帏间人影横卧着。阿汉捏着碗,手心渗着汗,有些进退失据。

凰艳半眯着眼睛,等了极长的时间,才听衣料窸窣的声响。阿汉伸出二根手指,极快地扣了他的肩膀一下,说道:“醒一醒。”阿汉此时觉得自己是来错了,正忖思着如果床上躺的人没反应便在最短时间内退出去。可不过转念之间凰艳已睁开了眼睛,用一种幽然柔软的眼光看着他。

阿汉来之前还觉得他生病一事三分真真假假,此时一看他的面色,知道他是实打实地着了凉发烧了。进而绮丽无边地想到他们在这里曾经发生的事情,登时又有想逃之夭夭的感觉。勉强开口道:“喝药吧。”

凰艳矫情地扭了下头,阿汉眼神压根儿不放在他脸上,口吻上极好商量的样子:“你若不想喝,我代你将它倒了。”

于是凰艳郁闷了。

“你不喂我,我怎么喝?”

“伺候人的事情还是海总管拿手一些。你若是要喝了,我唤他进来。”阿汉无赖地说。凰艳不语,幽怨地望定他。

药汁晾到这会儿也都凉了。但是阿汉没有发觉,凰艳处心积虑遭这份活罪,就是为了能吃到阿汉亲手喂来的东西哪怕是一碗苦药。阿汉终究送了一匙子药汁入了凰艳口里,成功地将凰艳五官全挤在一起。药凉逾发苦口,这次倒是没半分做作。

阿汉从旁边的点心盒子里挑出一块藕糖,丢入他的嘴里。一张一合之间,指腹碰触他柔腻湿濡的唇瓣一下,由此引发的酥麻的感觉让阿汉眉心跳了一簇,极快地收回了手。凰艳盯着他舔了下唇,神色间似笑非笑。

阿汉有些狼狈,手里便喂得快了,凰艳半仰着头,药汁自他的唇角溢出,黑色的液体自下颔滑到锁骨,越山过岭直没入他的衣襟。阿汉这才发觉床上的病人衣着轻簿,襟口松松垮垮半褪未褪的样子,隐约露出精壮的线条与肌理分明的纹理连生个病,也把自己弄得如此风骚。

一碗药下去,凰艳整个人萎顿了不少。咽下最后半口药汁,他微张着嘴唇,理所当然等着喂糖。阿汉给他配合无间的样子弄得有些大意了,捻了半块糖送入他的唇瓣,还未松手,凰艳猛地一张口,含住他二根手指。

未出口的斥责化为一声低呼,阿汉才猛力抽出手,腰眼一沉,已给他蛮横按住,藕糖的甜馨与药汁的苦味侵袭唇息之间。阿汉猝不及防给撬开了唇舌,被迫承接了自他口里渡过的那块甜腻的藕糖。唇舌以失控的热情翻搅。

阿汉先是透不过气,接着身体发软。挣扎间手摸到方才放着的碗,不作考虑便砸向凰艳。凰艳猛地抽身,碗从他的脑畔掠过,当啷一声倒扣在地下摔成碎片。

“主子?主子?”海京在外头紧张地唤。

“不要进来。”凰艳语气有些不稳,后者消了音。阿汉扼着自己喉咙,半晌才把那块藕糖吐了出来,朝凰艳怒目而视,一对眸子熠熠,水光莹泽。

“不喜欢我的吻吗?这般无情。”

阿汉指着西子捧心的凰艳,怒道:“无耻之徒。”凰艳肆无忌惮地舔舔唇瓣,极尽挑逗淫狎之意。阿汉暴走了二步,猛地醒起,挣腾了半晚,自己的来意居然半句重点也没提到。

阿汉深吸了二口,试着用冷静理智的声音开口:

“小李子,我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也算承你的情了。如今我也该走了,希望你给我行个方便,咱们也算好聚好散。”

好聚好散?凰艳面色变了一下,虽然有心理准备迟早这话会从阿汉嘴里吐出,但真正听到仍然觉得十分刺耳。他收起了半边腿,单手支颐,极慵懒的姿态。

“怎么办呢,府里的门,向来只纳不开的。”

“你把我留在这里有什么意思?我说过了不需要你的恩惠,就这样吧。我想你也应该明白,我们之间在发生了那些龃龉之后,怎么还能和好如初?”

凰艳心里刺痛了一下,声音已经软了下来:“都是我做错了。阿汉,我们和解了好不好?你原谅我了好不好?”

那些话不敢出口,怕吓着了他,但心里抑压叫嚣以久别提离开好不好?请一直留在我身边好不好?你就是我最心爱的人啊!

凰艳话里的痛苦恳求让阿汉瞬间有些迷惘,但紧跟着他便清醒了过来。监牢里他执意要让他死的冷漠已成为阿汉记忆里刻骨的刺痛与悲哀。就是原谅了他又如何?那时的感觉永远会让他如骨鲠在喉,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阿汉之于他永远是一个可衡量的东西,再怎么独特,也不及他心中一个影子。随时有更重要的东西将他替代,将他抛弃,凰艳不仅仅背叛他的诺言,还背叛他的友情。

阿汉已经无法再信任他。他笑了一下,口里有不易觉察的倦怠:“好啊,我原谅你了,你让我死了一次又救了我回来。那些事,咱们就一笔勾消了吧。你放我走吧。”

他话里的心灰意冷比直接拒绝还让凰艳恐惧。受寒生病的不适感此时似乎全冒了上来,凰艳慌不择言:“一笔勾消?那昨晚的事情呢?你给我上一次吗?”

“真是龌龊下流!”阿汉气得浑身直打跌,转身摔门而去。

他走得太快,因而没发现,身后的凰艳说完那句龃龉之话,已是泪流满面。

天威难测,就算是服伺左右,海京对凰帝一些做法还是无法理解。就好比,明明知道他对玉楼师徒二人恨不能食肉寝骨,却好端端地命人看守着。

二人关押的地方只隔了一面木栅。阿笙甫一看到玉楼,面上的表情像刚从一场浩汤噩梦中醒来,怯怯地唤了一声:师傅。玉楼好似认了许久才认出了眼前是谁。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看了这名与他相依偎了近十年的徒弟一眼,说:“阿笙,星回节那晚你就认出他了,为什么你会这么狠心不告诉我呢?为什么你要故意这么做,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我手里呢?”

阿笙鼻冀翕张,想为自己辩驳些什么,蓦然间发现自己已失了资格,而他那以往就算是气恼了也是温温柔柔的师傅,已转过了身,留给了他一方背影。

隐约明了,缘分至此已到尽头。

玉楼脑子里只存最后一个愿望,想看看李啬,想确认他还活着。看守的狱卒给他缠得烦了,张口没好气地呼喝:人早死了!就是这一句话,为狱卒招来了杀身之祸。那几日凰艳正为阿汉的伤势急烧红了眼,死这个字眼正戳中他的死穴,闻言暴怒将人拉至校场,寸厚的板子,从上午打到下午,直抽得血肉压成泥桨,骨头也酥了。那种狠戾,似乎也惊动了神灵,当晚阿汉终于短暂地醒了一会,渡过了第一个生死大关。

再无人敢乱嚼舌根。而玉楼似乎也绝望了,与阿笙二人约好了一般一同不吃不喝。二人绝食至第三天,看守的人终于感觉不对,不敢再拖,把情况报到了上头。海京小心翼翼地询问凰艳的意思。凰艳那时略略顿了一顿,阴晦狠戾的面上尽是无法掩饰的杀机,最终却是让人拿了人参水吊着,就算硬灌也要把东西灌下去。他此番处事的方式实在大出海京的意料之外,凰艳问他:“你道他醒来,会怎么处理此事?”海京一语惊醒。

对李啬身边的那几个人,凰艳一直是监视打压并用,毫不留情面,自以为拿捏住了他的七寸。可是在很久很久以后,他渐渐醒悟到,自己似乎用错了方法。

因为深爱,所以输了立场。一直不敢告诉那人,只要你愿意回来,愿意爱我,我的一切、万里江山与十丈软红,一直都是你的。可是怕他的不屑,怕他再一次的漫不经心,因为窥测不到他的心意,一直不敢那么做。

于是,李啬他一直不知道,一直以为他仅拥有的只有身边的那几个人了。耗费了多少心思只求着那几人的平安。而他摸准了他的心意,不停地拿这几人做文章,逼迫他回来,逼迫他,承认自己的存在。殊不知,十年离别的时间,二人的距离越拉越远,李啬对他越发戒慎,心病越来越重。

曲曲折折绕了一大圈,蓦然间才后悔,他这是何必?自己堂堂天子,难道还抢不过二个落魄的庶民不成?喜欢却不敢明目张胆去追求,反而迁怒妒恨于旁人,暗地里枉做了小人。自庆和元年的阴差阳错,李啬一人在外背灯和月就着花阴,自己何尝不是十年踪迹十年心呢。

阿汉挨至半夜,看守的二个小厮正偎在外间打盹,四处静悄悄的。他蹑手蹑脚过去,给他们后颈窝各砍了一记,摸到了屋外。

星月正好。阿汉堪堪钻入一垛花坛阴影,迎面来二个侍卫提着食盒,边走边议论:“嘿嘿,这二个小白脸儿倒真是硬气,硬撑了这么多天不吃不喝,竟是活活要将自己饿死。”

“是呢,都快不成人形了!听说是一对师徒,上头也真是奇怪,说他们不是要犯吧,又这么吊着,一日这么一碗极品人参水,都赶得上普通人有鱼有肉好几天了…”

二人消失在转角好一会,阿汉才缓缓自阴影里钻出来。他朝地牢的方向望了一眼,终究是走了。

内八角门里头,凰艳注视了良久,海京走过来禀报道:“主子,已经安排让人跟过去了。”凰艳叹道:“他真的什么都忘了,若按以前的情分,他岂会袖手旁观?”海京偷偷察言观色了一下,凰艳面色沉沉,辨不出是喜是怒。

“奴才觉得这是好事。往者已矣,来者可追。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来日方长。”

“你说的对。”凰艳微笑了一下,整个人振奋了不少。

事情出乎阿汉意料之外的顺利,他摸到外墙出其不意又放倒了二个巡卫,居然就给他逃了出来。

他一口气狂奔,天亮时第一个出了城。田陌之间草色青青,鸟儿唧唧,扑翅觅食。阿汉望着眼前延伸至视线之外长长的官道,这才回过味儿来。一摸身上,除了那身颇体面的窄袖织团纹锦袍外,翻遍了衣袋也搜不出半个铜板。回小桃村就是搭剩马车也得四五日的路程,没有盘缠,没有马车,阿汉不由得一阵皱眉。

他重回到城内将那衣衫死当了,得了一点钱全换成了干粮窝头。来到官道逢出城的马车便拦一拦问可否给搭个顺风车。他一身狼狈,但气质疏朗,倒是有一个老伯好心地搭载了他一段路,只是再下去便不顺路了。往下走的路比较荒僻,来往的马车正常是一整天不见一辆,阿汉停下吃了点东西,正考虑自己步行回去时,后边有人遥遥唤住了他。

官道上,一辆青幄辎车向阿汉驶来,堪堪停在阿汉旁边。车夫勒着绳索,却是问路的。巧的是方向正是朝阿汉的目的地而去。阿汉不由得大叹真是天助我也。

车夫极豪爽,听完阿汉的叙述回头对后面车厢的什么人请示了一下,招手让他坐到前驾。阿汉出于礼仪朝后打了个揖,说道:“多谢主人。”

后厢垂着重重青幄帐幔,一名清秀小僮掀开了车舆小窗帘子一角,笑嘻嘻道:“我家小姐说了,小哥不用客气。”

阿汉一听里头是位小姐,便调转了眼光。未曾想到那小僮又揭了帘子,递过来一件袍子。道:

“小哥若不嫌弃,就换上吧。亏得我们小姐是明理人,不然你这个样子,只怕会给当登徒子打出去哦!”

阿汉当了外袍,现在身上就仅着一件中衣,好不落魄潦倒。本来嘛,便是盖世英雄也有个老却似等闲时,此等枝末小节附之一笑便罢了,只是现下车厢里有个姑娘家阿汉便觉得有些窘,称了谢,接过了衣服。

那衣服是藏青色的裾袍,远看着朴实无华,过手了才知道那料子竟是极上等的。阿汉披上了身,诧异地发现这袍子居然合身无比,仿似量身定做的一般。那小僮忽又挑开了帘子,笑嘻嘻道:“我家小姐说了,小哥穿上这身衣服,真是潇洒大方!”阿汉万万没有料到这幄幔里头的闺阁女子竟然如此出口轻狂,愣了一晌才道:“小姐真是幽默有趣。”

他相貌平庸,自有记忆来除了自己妻子外没有给哪个人赞美过外貌。自是不会把小僮的话当真。话题便当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话揭过了,没想到里头仿似卯上了,又出声重申道:“这袍子,再没有人比公子穿着更合适,我们小姐可都是字字发自肺腑!”

阿汉生生给噎了一口。里头的人似乎也在警告小僮适可而止。他侧耳极力听去,却听不出半点声响,心中怪异感觉一晃而过。

车马一路得哒驶去,阿汉自闹了个红脸,便没再主动往后面搭过话。倒是那个笑眯眯的小僮聒嘈无比,一会子送块汗帕一会子递块饼子什么的,话里尽挑些刁钻的磨着阿汉。后面阿汉干脆闭目假寐,僮子倒是消停了,帘子里却有一道眼光,若有若无,长久地落在阿汉后脑勺上。

那一夜马车选林子旁边一个宽敞的地方歇了。后厢里头的小僮下车转悠了几次,却未见里面那位小姐下车,也未听她发出一声半句。只是这是人家的私隐,阿汉觉得奇怪也是自脑迹一晃而这的怪异罢了。

月上中天,车厢里发出呜咽的萧声。

那曲子如泣如诉。阿汉毕竟大病初愈,又赶了一天路,听着听着便朦胧睡去。梦里头,男人垂首坐在他前方不远,衣裾铺洒在身后,一首凤求凰,如怨如慕。随后,是他放大的脸,他的味道他的气息笼罩了他整个天地,他的唇,在他微凉的额心,印下一抹暖热的温度。

第三十二章

下车之时,天色已黄昏。

三日的时间,相安无事。阿汉临走时与主人道别,里面依旧静默无声。小僮抿嘴道:“小哥去吧,山不转水转,自有见面的机会。”阿汉诺了一声。猛走了十多步,一回头马车仍停在原地,小僮朝他挥手,一脸关怀之色:“小哥保重。”

这些日子恍惚像做了一场浮光掠影的梦,如今到了梦醒时,回首看到活生生的人,生动的表情,心中蓦然间觉得无比轻松。

他亦挥了挥手,扭头钻入了林木的浓荫里面。

这会儿,村子里头该是户户炊烟了吧?

丈夫归家,妻子摆好碗筷,小娃子在外头撒着泥巴,村长家的那条大黄狗,该馋兮兮地围着主人的裤管打转了罢?

阿秀…她的怨气不知道可消些了没有?

这次回来,他一定要好好跟她道歉,再也不任性妄为,做出让她生气的事了。

他只是一个凡人,阿秀,桑椿,才是他实实在在能抓住的、相伴一生的人。

半路,阿汉疑惑地停了下来。映入眼前的是一片大火烧后的赤黑土地,四周原本茂密的林子,此时也仅存几根碳黑孤零的树干,苟延残喘地显示它曾经活过的证据。阿汉的一颗心,就那样,“咚”的一声掉了下去。

昔日的村子,已化为一片灰烬。

月亮升了起来,阿汉的影子渐渐被拉长,清晰。淡白的颜色,映得一切如发生在地狱。而他,是唯一的生灵。

他拨足狂奔,围着四周,把能叫得出口的名字都喊了出来,空山幽深寂寂,回应他的,唯有一声夜枭受惊扑翅,沉闷的声响。最后,他颓然地坐倒在一片灰烬之中。

阿汉没有哭,只有猝不及防的,一种放空了的茫然与疲惫。

这样的感觉,就像他失忆的那会儿,每天面对着眼前鲜活的一切,会动的活人,翠绿的叶子与甜美的空气,却总觉得是在做梦一样的不真实。

眼前的一切,是不是一场梦?是谁放了这场火?阿秀呢?桑椿呢?村民们呢?还是他们先搬走了?阿汉蓦地站了起来,就在此时,肩膀给轻轻拍了一下。

那一下的力气轻如鬼魅,在空旷的废墟中别有惊悚的效果。阿汉惊了一跳,猛一回头,看到一张烧伤可怖,面目狰狞的脸,木然望着他。

“桑椿?”阿汉惊嘻得有些结巴。

那人沉默地点了下头。阿汉鼻头泛酸,惊喜地抱住了他。“阿秀呢?这里是怎么回事?其他的人呢?”

桑椿说:“都死了。我等你好久了。”说着抓住阿汉的手腕,道:“跟我走吧。”

阿汉像给人敲了一记重锤,一时间无法移动。桑椿拖了他二步,突然一声冷冰冰的声音懒懒地响起:

“想去哪儿呢?”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黄雀在后的游戏。

凰艳从稠密的林荫里钻了出来。莺卫行动如鬼魅,迅速地围成了包围圈。

他拢了拢披风,轻轻唤了一声阿汉,道:“你先过来,好不好?”

阿汉呆呆地看着最不应该出现在此处的人,神色迷惘。

“你想做什么?”

回答他的,是莺卫与桑椿短兵交接的撞击声。

桑椿显然看出来情况不对,想逃出去,可是已经迟了。

他与莺卫缠斗了十几招,神色突然狰狞了起来,原本木木的眼光变得凶狠,招式若狂,势同拼命。

阿汉给缠斗的莺卫拔出了圈外,刚想出手相助,凰艳一个纵跃间已到他的面前,双手向他抓来,阿汉扬手格开,凰艳虚晃一招,人转了个身,以极亲密的姿势贴上他的后背,轻易地制住了阿汉的要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