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账!”莫名的恼怒排山倒海袭来,楚远漠切齿挥掌,“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本王定要这只会装小鬼的胆小鬼长得什么模样!”

诸侍卫奋身追了下去

一夜搜索无果。

隐三三

但凡辉煌富丽聚集处,高墙深瓦制造的暗薮内,必定纳藏污垢。

这,几乎成了亘古不灭的定律。

昔日的良亲王府,及至皇家的万阙城,到时下所在的南院大王府,都无例外。

虽然,没格族这支原以游牧为生的民族所建立的南院大王府,无论建筑规格还是内庭设置,都难比天历朝皇家室苑的华丽精美,但毕竟是羲国第二权力集中点,免不得要深院广舍,纵横交错。

为甩开后面追兵,樊隐岳所取方向,是府第的最幽最僻处。于是,在阴暗一隅,她遇见了一个人。

与楚远漠的对战,令她耗力颇多,望见这栋建在王府西北角落荒草丛生地的小屋时,她信手推开房门,是想稍作调息。

不想,看见了在屋内土坑上躺着的他。

说他是个人,不如说是一坨烂肉更合适。

颊额颈项之间,遍布疮痍,破衫裸露之处,显露腐肉。疮处化脓滴水,不堪入目。恶臭兜面裹来,闭息难避……这怎么还算一个人?

若非一双眼会眨动,一张嘴会呼吸,她不会想到如此的一个人,还在活着。

“你看得见我?”两双眼睛对凝良久,那张长在烂疮丛围下的嘴发出声音。

“你看得见我?”她反诘。夜间视物,非内力高深处莫能,梁上君的调息之法助她有了这项本事。这“坨”人内功也有此境界?

“你不是府里的人。”那人道。

“你是谁?”

“我?一个鬼。”

的确像。她没有见过鬼,但此形此状,当真是一只见不得天日的鬼罢。而这只鬼还善察,“你的打扮像是不能见人,你是刺客。你要杀谁?”

她没要杀谁。将全身上下置在一件臃肿棉衣之内,蒙头蒙面,趁夜出行,纯为一场试探。

“如果我是来杀你的呢?”奇怪地,置身腐臭包围,目睹腐丑形容,她竟没有掩鼻而去,还和一坨烂肉侃侃而谈,她自己也感稀罕。

“杀我?”言者话中似含笑音,“快些动手好么?”

生不如死?她压住一声代表同情的叹息,问:“我为何要杀你?”

“你不是那个恶妇派来杀我的?”

“恶妇?”

“那恶妇为何还不要我死?恶妇,恶妇……”一双枯黑的眼底,忽然崩现出点点火光,那是一种汲入骨髓的恨意,支起了一个本该腐朽的灵魂。

樊隐岳赫然明白自己何以会在此地驻足不去,因这间暗室,如同那处地宫。而这个人,像极了在地宫里困扎绝望过的自己,她没办法置自己于不顾。“恶妇是谁?”

“恶妇便是恶妇,便是叶迦木花那个恶毒老妇!”

叶迦木花?“太妃?”

“你叫她太妃?你还是她的人是不是?那你还不杀我?我骂她,骂她是一个恶妇,一个毒妇,一个得不到丈夫欢心又蠢又丑的老女人,快杀我,还不杀我?”

“是她害你成这副模样?”

“我这副模样很难看罢?很恶心罢?你很替那个又恶又毒的老女人高兴罢?”

还是一个孩子。尽管恨意仿佛从他骨髓里汲出,口气却暴露了他年纪尚幼,说不定比她被人埋进地宫的时候还要小。“你如果能够安静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我,我或许考虑杀了你,助你解脱。”

杀了他,果然是此下最有力量的诱惑。他放缓嗓音,平静道:“我的母亲和那个老女人伺候一个男人。但那个男人爱我母亲不爱她,我母亲得病死了,那个男人紧跟着殉了情。老女人把一腔忿恨发泄到了我身上。我骑马,马鞍莫名断掉,摔断了腿,她不让我好生死,也不让我好生活,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已经不知道在这个屋子里过了多少年。”

又是一个朱门豪第里永不匮乏也永难断止的老烂故事。樊隐岳直走到土坑之前,仔细端量着他脸上身上的腐烂创口,“告诉我,你的名字。”

他目生微芒,“你要杀我了么?”

“你的名字。”

“楚远陌。”

“楚远漠?”

“是陌路的陌,楚远陌。”他讥讽扯笑,“你以为,我和那位威风八面的大人物同用一个名字么?”

“楚远陌,是么?”她淡道,“我不会杀你。”

“你……”他恨声,“你骗我……”

“我会救你。”她说。救他当救己。

隐三三(补)

七曜日中,土曜日为樊隐岳轮休日,不需解惑授业。她或出府探望市井相识,或到太妃跟前唱曲聊天。今日,她选择后者。

聆完一段《长生殿》,耳福得飨的叶迦氏紧着吩咐丫鬟奉上茶去,“小樊,快坐下,喝一口冰糖菊花润一润,你这嗓子可是无价之宝呢。”

“谢太妃。”樊隐岳落座,呡一口香茗润过喉咙,抬首恰见太妃揉捏肩颈,这动作,在适才唱曲中见了不止一回,遂问,“太妃近来是否常感肩颈疼痛?”

“你怎知道?”叶迦氏欢颜微挂愁色,“前几天犯的病,羲国本土的大夫瞧不好,请了汉医也没见多大成效,这几个丫头的捏拿也只能缓和一时,看来太妃我真是老了呢。”

“太妃若信得过,可否让草民为您把把脉相?”

叶迦氏一喜,“你还懂医术?”

“草民家中原有人行医,草民耳目濡染,略懂一二。”

“小樊真是个大才子,若不遇上那些坏人陷害,该有个多好的前程。”叶迦氏面现惋惜,爽然亮出一截丰润手腕,“太妃最信得过你,你尽管给太妃把把看罢。”

羲国中并无男女大妨,太妃大方,樊隐岳也从容,伸三指搭在太妃寸口脉上,中间抬眼察视太妃面色略久,稍作沉吟道:“双肩处经络粘连,气瘀其内,血络不畅,致肩颈频繁作痛。”

叶迦氏眉心微蹙,“那些为我诊过的老大夫全不是这样说的。有人说是受了风寒,有人说本太妃是年轻时落下的毛病,有一大堆内服外敷的药。小樊,你唱戏是顶尖儿的,这行医还是要看年纪大的罢。”

太妃的话,在在表明欣赏唱腔和信任医术是两样事。樊隐岳有感于此,当口直问:“太妃近来脸上可接连增生了一些痦斑?”

“呃?”叶迦氏尴尬抚脸,“很明显么?本太妃已经特地命她们将粉给扑厚了。”

“肩颈处血络不能,致使体内每日所生杂质不能及时排除干净,造成瘀积,或以痣斑,或以尖疮,形成于皮肤表面。”

“还会长尖疮?”叶迦氏一惊。

“端看个人体质不同,病况自不一样。但若不能及时舒筋活血,不止脸面,颈、背甚至全身都有可能出现类似症状。”

叶迦氏气道:“那些庸医没有一个和本太妃说出这些!多亏了还有小樊有这等本事,快告诉太妃,该怎么治?”

“草民可以调配一种药油,配以按摩指法,教给爽落姑娘,为太妃推拿,舒理开粘连住的经络,同时内服通筋活络之药。一月之内,症状将消,其后精心调理,必能根除。另外,太妃虽然保养得宜,经此一病,全身肌肤不免有所损耗,不妨再用一些养肤养颜排毒健身的方子。”

女人少有人不想驻颜不老,到了叶迦氏这般年纪的,更是心心念念耿耿于怀的头等大事,听了这话,自然喜不自胜,“敢情咱们的小樊还是个神医呢。”

“待太妃病好了,再夸草民不迟。”

“好,好,待太妃的病好了,一定要重赏小樊!”

药到手了,能否病除?没有病例在前,她不敢笃定。

隐三四

“坐进去。”夜入三更,王府最幽僻的暗室内,楚隐岳将木盆、开水陆续运来,将手中药材放入盆底,浇以沸腾开水,待水注满一盆,对仰在土坑薄席上不解望她的人道。

“……什么?”

“百药汤。你身上的脓疮腐烂已久,需尽快去腐出新,浸泡是最快的法子。不过……”她轻描淡写,“如果你怕疼,我会采用另一种方法。”

“怕疼?”楚远陌自嘲冷哼,两手支起身子,就此滚了下去,坐进盆里,使得水花四溅。

樊隐岳立在门边,未使滴水沾身。“旁边有瓢,用它来冲洗泡不到的部位。等药汤把粘结在你身上的衣服泡开了,脱下扔出来。一个时辰后我会回来为你做下步医治。两刻钟后,你全身会疼痛刺骨,忍不了的话,尽管半途而废。”

“你到底是谁?你既然想救我,为何还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不以真面目示人?”

她已旋起脚跟,半侧首,淡道:“你既然连死也不惧,我是谁,并不重要,眼下你只须知道我是救你的人。”

“也对。”楚远陌艰难举瓢,对着未末入药汤的肩臂一径冲浇,“小爷只是想告诉你,没有小爷忍不了的痛,你仅记住做事做到底,莫让自己成了半途而废的那个就好。”

很好。她想要得就是一个尚有骨气尚有求生渴望的人。若他连灵魂也被削磨如外形一般腐烂不堪,她兴许当真会用银针一根替他解脱了事。

楚远陌,南院大王府的二少爷。九岁母死父逝之后,骑马断了双腿,被扔在这间独室之内,断伤处未涂药,随意困扎,任其自愈自合。每日被恶奴逼用一餐饭食,使其饿不能死。在足不能行,食不得饱之下,他只能瘫卧床上,两腿伤处剧痛,痛生火,火生毒,毒素蓄积体内,身生疮,疮不得理,化脓,脓水破淌,染了好肤,生疮,化脓……

至今已三年。

三年。她在地宫内的三日,已如在阿鼻地狱滚过一圈,这三年,他又是如何熬过?

“但凡你还有可救之处,我便不会放弃。我能不能救你到底,端看你自己的出息。”她言讫,阖了门,飘然离去。

此刻,楚远漠尚未就寝。

书房内,府内各管事及侍卫总长俯首默立面色暗沉的主子身前,噤若寒蝉。

十几日前,潜进府来的刺客来去自如,杳无痕迹,极大挑战了南院大王府的威严。而至今,查无进展,更有悖南院大王府素来水准,相关人等莫不汗颜愧怯。

“怎么都不说话?本王的诸位管事和侍卫总长都哑巴了不成?”楚远漠话落,诸颗头颅埋得更低。

“不说话,事情便有所不同么?不说话,本王王府的守卫便天衣无缝了么?”

“奴才们失职……”

“本王不想听些废话!”楚远漠浓眉厉扬,“尔等查不到刺客行踪,那恁多天又查到些什么呢?”

被赐了楚姓的侍卫总长楚河见两旁都无人回话,道:“依那日刺客与王爷过招时所用的武功套路来看,用得好像是东瀛剑术。奴才已差人全城暗查近期是否有东瀛人出没。”

“这也算一个说辞。乌达开,你呢?你又有何斩获??”

乌达开忙不迭道,“奴才以为刺客可以在府内来去自如,对府里地形必定有所了解。进府前想必已在府里暗伏了几日。奴才正对府内人员逐个排查。”

“可有可疑人选?”

“府里的老人,都是知根知底的,对王爷忠心耿耿没有二话。近来新进府的,后厨有一个,洗衣房有两个,还有一位是……”暗睇主子一眼,他小心道,“是樊先生。这四人中,后厨杂役当夜和一大群长工睡在一块儿,睡得像死猪。洗衣房两个奴婢也和一大群人睡在通铺上,有目共睹。唯有樊先生得太妃恩赐,独居一室,无人为证。”

这个乌总管,居然还是个棘手人物。

樊隐岳由房顶跃入夜色时,暗道。

梁上君所传的轻功心法中含龟息之道,一旦收敛声息,如入假死之状,吸纳全无。任对方内力如何深厚,也难觉隔墙有耳。上一回故透声迹,试探出了南院大王与这座王府的实力,得论:楚远漠武功在她之上,护卫集结速度惊人,而南院大王府内教人畏惧的,绝不止一个王爷名号。

此一次,她无意惊动房内人。

乌达开对她的猜疑,是仅仅出自常规推理,还是来自小王爷为她出头时所种下的恨意?

更甚是,她在不自觉中泄露了珠丝马迹,令人将她与刺客联想一处?

这座王府,竟人人都不能小觑。

隐三五

炉花鼎盛的暖轩内,栽植在硕大缸盆里的腊梅绽放,似是为了欢应太妃的兴致盎然,枝瓣摇曳煞是浓艳。

“小樊,本太妃真是服了你,学问好,戏唱得顶尖,连医术也恁样的独到,你这个人儿,还要不要别人活了?”在丫鬟服侍下,手捧暖炉、裹着貂皮褙子的叶迦氏品尝着黑玉葡萄,不时与坐在右手的人欢声笑语。病痛得除,容光照人,如何不喜?

“太妃过奖。草民只是对经络稍有偏通,当真遇上疑难杂症,也只会束手无策。”

“本太妃没过奖,是你过谦。那些个大夫自称名医,赚了一堆银子,病却治得不上不下,幸好太妃还有小樊。爽落,把我给小樊准备的东西拿上来。”

爽落捧上了一件锦缎披风,哗地抖落开来,登时波彩流动,光艳四溢,紫色的缎面配之颈领处一圈雪色狐毛,彰显贵气。“眼看着天气越来越冷,太妃看樊先生穿得单薄,命奴婢为裁了这件东西,樊先生莫要嫌弃奴婢的针线粗陋才是。”

叶迦氏眉开眼笑,“爽落的针线活儿可是这府里丫头们中拔了尖儿的,本太妃的不少衣赏都是经她这双巧手,不输宫里那些御用裁缝。”

爽落大大方方接受了这个赞美,道:“樊先生试试,有哪里不合适,奴婢也好看着修改。”

盛情难却,樊隐岳谢过,自爽落手里接来披风系上,不管长短,还是肥瘦,都恰到好处。

叶迦氏忍不住啧叹道:“这件衣裳和小樊真是绝配。好似小樊天生合该穿这样的衣裳似的,配得很,配得很。”

“谢太妃赏赐。”

“这是你该得到的。”叶迦氏笑意吟吟,“不过,你当真要谢太妃,太妃也不拦,太妃这耳朵又有日子没得饱了,小樊可有法子罢?”

樊隐岳意会,“草民为太妃唱一段《浣纱记》如何?”

叶迦氏眸光闪亮,“小樊要唱范蠡么?”

“之前都是小生,今儿个为太妃唱一回西施。”

“小樊要唱旦角?那敢情好!快来,快来,太妃我迫不及待了呢。”

樊隐岳敛气,甩袖,玉面收整,樱口浅张,“【遶池游】苎萝山下。村舍多潇洒。问莺花肯嫌孤寡。一段娇羞。春风无那。趁晴明溪边浣纱……”

暖轩前,楚远漠长身伫立。

樊隐岳是个伶人,他早已晓得,但他没有想到,她会是这样一个伶人。

曼妙挥指,眄闪秋波,款摆柳腰,纤纤细步……自幼精读汉史,悉知汉家女子美人中,有步步莲花,有回眸百媚,有艳若桃李……但,那些美人没有从纸中走出,没有这般活色生香的招摇……

“【前腔】何方国士。貌堂堂风流俊姿。谢伊家不弃寒微。却敎人惹下相思。劝君不必赠明珠。犹喜相逢未嫁时……”

“好,好!”一曲落,太妃兴奋异常,“小樊,你这个西施当真是演活了,这若是扮上了相,配上了行头,该是怎样一番销魂模样儿?好,好呢!”

西施?她唱得是那个将一国之君迷得神魂颠倒直至有覆国之祸的绝代佳人?楚远漠浓眉挑,唇勾笑。

或许,对这位樊先生,他该更有兴趣才是。

冬围。

没格族的冬围习俗形成于游牧时期。彼时,乃求生之道立冬之前,大量收捕猎物,腌制储藏,以捱度草木枯零大雪封盖后的漫漫长寒。

如今虽已建成羲国几十载,百业兴隆,但起源于没格祖先的各项习俗犹留存下来,遵行不悖。发展至今,倒成了各部落的比武盛会。每立冬之日,精骑善射的勇士,在各自家主带领下,奉拥到羲国汗王麾下,共襄盛举。

“先生,父王让博儿来参加冬围了呢。这是不是说父王已经认为博儿长大了,已经是一个没格勇士了?”

樊隐岳未答,护卫在小主子身后的侍卫道:“小王爷,若您当真长大成了一名没格勇士,就不会再与奴才共骑一匹马。”

“……华丹,我决定讨厌你!”楚博嘴儿一噘,脑瓜一撇,不高兴了。

樊隐岳垂眸未语。

她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