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前,她在书房授业,楚远漠推门而入,向其子言冬围之事。楚博欣喜若狂,她伫旁静默无声,岂料楚远漠说了一句“樊先生也去罢,见识一下我羲国勇士无坚不摧无利不毁的豪迈气概”,其后,不待她回应,人已走了。

于是,当王府诸人动身上路时,她出现在了冬围队伍中。

她不解楚远漠此举何谓。

那日,乌达开将她列入怀疑名单,楚远漠未置一辞。以此人城府之深,如果当真生疑,必定不会宣之于口,但他也不像一个有耐心长久周旋的人。窥敌之弱,一击毙命,应是他喜欢的方式罢。那么,叫她来参加这次围猎,是想寻机诱她露出马脚,致于死地么?

若只是寻常疑虑,位高权重的南院大王当然不屑浪费这等工夫。而若疑她是当夜刺客,一个能从他手下安然逃脱的高手,兴许当真可以引起这位头顶“没格族之光”的勇士的些许争强斗狠之心。这一路,她须小心了。

隐三六

冬围所在地,万象山。

当围猎开始的牛角号响起,万马齐发,樊隐岳终于明白天历皇朝君臣何以对这支民族怀有那般的忌惮。

广褒山川之间,没格族的男人们纵马驰骋,迸发出睥睨一切的气势,勇往直前的无畏,彷佛真如楚远漠所说,可无坚不催,无利不毁。拥有这般力量者,的确是那些浸淫在软曲妙歌、管弦词乐的天历皇朝士大夫们难以企及的。

二师父曾道:兵者,贵在气,唯气吞山河之旅,方为铁骑。

没格族人建立起的军队,必是铁骑无疑。

“小王爷,您不能去,您不能一个人骑这匹马……”

“为何不能?我也是没格族的男人,我也要和他们一样!”

“小王爷……快,快拦住小王爷……拦马,现在是拦马!”

她投睇在远方的目光被突起的喧哗声引回,掉首乍瞥,一匹马载着一个矮小身影條然驰过。

她一惊:“小王爷?”

楚博的贴身侍卫卫华丹慌慌大喝:“小王爷,您夹紧马腹,两手抓紧缰绳,让马停下!”

但已经吓懵了的楚博哪还听得见这些?上了马,尚未待坐稳,一个操作不当,坐骑受了惊,扬蹄疾奔,当即便把小王爷观望族人纵马奔驰时激发出的豪情吓了个灰飞烟灭,也把从教习师傅处学的骑乘技巧忘到了九霄云外。

马上的小主子摇摇欲坠,直让后面人心惊胆颤。

诸侍卫有人以轻功,有人翻身上马,紧紧追赶下去。

樊隐岳身处一处高坡,看得清楚:如果不能再惊马跑离这处南院大王营帐驻扎地前拦下,一旦任之蹿进密林峻石险崖指尖,马上的楚博更危险了。

她不能动用轻功,也不能坐视不理,只得用最笨的方法拔脚追。

“发生了何事?”另一个方向,楚远漠携丰足收获率队归,见得自家营帐似有乱事,蹙眉问:

驻守原地的侍卫当即上前,“王爷,小王爷练习骑马,不想马惊了,大家伙都去追……”

属下话音还在,楚远漠马已冲出。

樊隐岳的追,自然不是在马后徒劳作样。她按马奔窜的方向,抄了近路,试图加以堵截。

她双足奔忙,还要是不是←跌跌撞撞状,眼看着惊马将近,其上的楚博整个人伏在马鞍之上,不知是醒是晕。方待借乱石的阻挡驭气提身拦下,一声马嘶突然击入耳膜,她眺见了楚远漠。虽相隔尚远,两道目光的侵略审视仍咄咄而,且随着对方所乘之马驰愈近,侵略愈烈。

她的手已探出,脚却不能离地,但见惊马已近……

楚远漠目力极好,望见了樊隐岳。

这一刻,一种来自于先天、形成于战争中的警觉,使他突然想看看这个女子迎着那匹惊马,能做些什么。

能做些什么?

至少不能以武功示人。

那个男人眼里的观测意味如此昭然,显而易见,对方对她纵算生了疑心,也没有将她高估到哪里去。这样很好。

她两臂平展,迎着惊马的劲蹄冲上。

楚远漠无助于衷,嘴角甚至扬起笑意。

而她的突如其,令惊马惊上加惊,嘶溜高叫,前蹄扬起。马背上,两手死死抓住马鞍的楚博经过一路颠簸,早已昏昏噩噩,哪还禁得起猝然之变?小小sheng体应声摔落。

与此同时,樊隐岳因为地面的坎坷身形失稳,两只毫无章法四处伸张的手恰抓住了小王爷一个胳臂,使之跌落到自己身上。这当儿,马蹄高高落下

力拔山兮气盖世。说得便是这样的男人罢?

隔着两丈开外,楚远漠扬臂,以一道套猎猎物的绳索,准确无比的套上马头,将那匹高首阔背的北地战马硬生生整个拽翻出去!

这样一个男人,是她的敌人。

她立在楚博帐外,思及方才一幕,犹觉胸臆中震撼难平。

“樊先生,您可有伤到哪里么?”有侍卫上前问。

她淡道:“一些擦伤,不妨事,稍后我会找大夫要些药用。”

“那就好,小王爷很念着您,请保重。”

她扫一眼帐门口,随行大夫进进出出,还有其他部落的人前探望问候,决定暂不进去里面,遂撒足欲离。

“樊先生。”楚远漠翦手踱。

“王爷。”她恭手见礼。

“不进去探望博儿么?”

“探望小王爷的人已经站满了帐子。”

“你是他的先生,多了你,他应该很高兴。”

“小王爷受了惊,此刻最需要安静休养,实在不宜面对太多人。”

楚远漠不以为然,“身为南院大王府的世子,她没有那样脆弱的资格。”

“……草民受教。”她敛袖一揖,“草民告退。”

楚远漠却没有放她走路的打算,“听太妃说,你懂得些微医术。”

“草民略同一二。”

“既然懂医,为何不以行医为生,反做了伶人?”

“草民只对应付一些简单的铁打损伤、经络耗损,若要以医为生,一旦碰着了疑难杂症,只怕害人误人。”

“听太妃说,你原本出身不错。”

“祖上曾薄有资产。”

“略同一二,薄有资产……”他微笑,“汉人说话一定要迂回曲折的么?不如此自谦不足以让人知道汉人的虚伪做作?”

她覆眉,不予置辞。

“为何不说话?”

她开口:“王爷的话,让人无从回答。”

“为何无从回答?”

“我若答‘是’,是违心之论。若答‘否’,王爷必定不喜听到。”

他扬眉,“又是汉人惯用的虚矫辞令?”

这位王爷,到底对汉人存有多少偏见和轻蔑?

“王爷不喜欢汉人的虚矫辞令,敢问王爷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之下都会将心中所想坦然无违地示之于人么?”她语气依然不疾不缓,“王爷乃堂堂南院大王,出事他国时,也不屑起用迂回曲折的外交辞令,而是直陈本国机密,坦对他人言?”

楚远漠湛眸略眯,“你在替你的民族辩驳?”

“每个民族皆具有不同于其它民族的特性,既然存在,必定有其存在的必要。若汉人真如王爷所认为的那般不堪,没格族的贵族子弟又何必学汉人学史?若汉人一无可取,精骑善射、性喜游牧的没格族人何必效仿汉人建国定居、兴商立农之策?”

“你这句话,足以这里的每一个没格族人杀了你!”

“王爷是在告诉草民贵族放人的狭隘的和嗜杀么?”

“你想激怒本王?”

她摇头,“草民没有激怒王爷的理由。”

“可是,你对这件事似乎一直乐此不疲。”

他言外之意是指,她有意引起他的注意?她淡挑眉梢,道“王爷是王爷,您发了话,草民不答,您不允。草民答了,又被王爷疑作挑衅。做草民,当真不易呢。”

“樊先生不习惯做一个草民么?”

“和习惯无关,只是感慨。”

“樊先生不愧是先生,不管本王问什么,都能应付得自圆转自如。”

“王爷没格族的大英雄,最好莫要让一片叶子挡住了您的万里目光。”

“一叶障目?”他失遽,“这一回,本王得了这个评价么?樊先生,你拐着玩骂人的功夫好生了得呢。”

她恭敬垂首,面上不见任何表情。

楚远漠深觑她一眼,旋身就步。

樊隐岳亦回身向自己所宿营帐行去。

每一次和这个男人的近身相对,总要调动起每一分的警醒与之周旋,既不能让自己表现过于平凡平淡,又不能真正针芒相对,这中间尺寸拿捏,错上一毫,只怕繆之千里,须且行且鉴,揣摩摸索,任是不易

隐三七

楚远漠的自负也不尽然是空穴风。

险丧生在马蹄之下的楚博,翌日活蹦乱跳地现身在猎队伍中,虽然依旧是在华丹的佐护之下,但一个稚龄娃童,在经过那样的生死一瞬之后,精神迅速复原,还能毫无障碍和马匹亲近,这份迥异于天历皇朝娇贵贵族子弟的蓬勃生命力,让人丝毫无法置疑这个民族的强悍。

“博儿,到了猎场, 珂兰姑姑把我那匹小白马借给你,你跟在珂兰姑姑后面,保你在这几天里能真正学会骑马。”言者,策马行在楚博身侧,一位修长高挑、健美婀娜的北地佳丽,乃当朝太后的义女珂兰公主。美人爱英雄,公主倾心于楚远漠,昨日前探望楚远漠,守在病床前一夜,今日陪同出猎。

“我不是不会骑马!那天是靴子上的铜扣刺痛到了马腿,才把它惊了。”楚博鼓腮回道,把自己对对方的不喜欢尽坦露在圆圆胖脸之上。莫看他年幼,他可明白,这人对自己的好,是为了取代娘在父王心中的位置。虽然他并没有见过娘的样子,但仍挡不住他的不喜欢,他不要生自己的娘被人代替。

被拂了面子的北地佳丽仍笑得爽朗无拘,“珂兰姑姑像你这般大的时候,就能在草原上驰骋着套马了,你想要被珂兰姑姑比下去么?”

“……你像我这般大的时候,晓得孔子、韩非子是谁么?”

“他们……”她歪首细细想了想,摇头,“他们是谁?是哪一片草原上的勇士么?”

楚博得意扬颌,“看罢,我会的,你不会!你会的,我却一定要会得比你好!”

珂兰蹙眉,“知道这两个人,很要紧么?”

“当然。”楚博一指自己右侧之人,“先生说,人生而有涯,学无止境。人就是要什么都懂,就像先生。先生是天底下第二厉害人!”第一厉害的,当然是父王。

珂兰眼角睨向一直无声无息的樊隐岳。事实上,她早就看到了这个“男子”,一个与周边环境格格不入的汉人,小王爷的汉学教习先生。在一群彪悍粗粝的北地男人中间,这人的存在就宛若长在黄土沙漠上的一株娇嫩弱花,过于荏弱,格格不入。

“樊先生也会骑马么?”她笑容不改,只是多多少少掺进了一丝轻蔑。

樊隐岳回声:“是。”

“汉人也会学这个?”

“樊先生和谁学的呢?汉人里也有能驾驭马匹的勇士么?”

“家中护院?”

“护院也会骑马?”

“是。”

这言简意赅的回答,显然不称公主殿下之意。两道刺钉般的眸线地在她面上停留良久,不再有话,马鞭轻马臀,向前去了。

“樊先生。”华丹低声嗓道。“您对珂兰公主还是恭敬些罢。珂兰公主是位和善主子,弱今儿个得是珂莲公主,一定会治您一个不敬之罪,您这苦头可就大了。您须明白王爷不可能为了樊先生开罪公主,您何必招惹那样的麻烦上身。”

她抱拳,“受教。”

华丹还想叮嘱三言两语,徒听得前方乱潮迫近,人声马声锣声震耳欲聋

“各方小心,千万小心,有虎出林,请各方加强戒备!”

队伍最前方的楚远漠扯缰顿住前行步伐,命属下上前打探出了何事,过不多时获报:“禀王爷,今儿个天还未亮,太子进围场行猎,将一只花斑虎惊出围场,此下那畜生正在林子间乱窜,为免各部落猝不及防,汗王的飞虎骑正向各处传达此讯。”

楚远漠面浮厉霾之色,“传令下去,全队加强戒备!”

珂兰美眸圆睁,气咻咻道:“楚翰实在是让人头疼,在城内惹事不够,连冬围也要惹这么一桩乱子出!”

楚远漠未加应和。有些话,他不可能对一个女人畅所欲言。

楚翰是汗王惟一的儿子,是他的侄子,也是南院大王须竭忠维护的储君。而以楚翰的德与行,实在枉担储君之名,纵使将等得汗位,也很难震服四方,羲国历尽艰苦得的国土必将被鲸吞蚕食。

既然不便言,索性不言,他无意虚饰。

珂兰注觑着自己倾心爱慕的男人深刻如雕的侧颜,“远漠,楚翰现今十四岁,要管还得及,太后宠他,汗王疼他,但他最敬畏的人是你,这一次你一定要好生骂骂他。”

“我?”他眉峰一动,不待回话,突闻惊喊声四起

“虎!虎了!虎了!”

一声震天咆叫,一道庞大花影,电闪般奔至。

二师父冯冠武道:看一家兵马是否善战,不单是观其对敌厮杀时的骁勇与否,还要看在面对突发事故时,能否做出最迅速又恰当的应对。

事后,樊隐岳自省,较之于训练有素的王府兵卫,自己彼时的反应当真是慢了。

那只花斑虎赫然惊现,未及眨眼,王府兵卫队形急换,前面人众手如一般地取弓搭箭,后面人各奖所需护卫的主子围在央心,刀生戾,剑生寒,神情肃凛,全无惧意。

危险骤临之际,她这位得小王爷看重的教习先生毕竟不在兵卫首当其冲的护卫之列。她连人带马被挤到了队伍边侧,成了落单的那个。

她是第一次见到虎。那刹那,她脑际一度空白。虽然这一度短之又短,但足够猛虎找准下口目标。

虎为兽,兽有本能。仅是须臾的目测,便寻准了经它判断下最能轻易获取的一点,遂……恶虎扑食!当真是恶虎扑食,血口咆哮,怒牙昭张,扑了。

身下乘马受惊,高扬颈蹄,她就势摔下。

“先生!”

她听到了楚博的忧喊,亦再度感觉到了两道审视掂度的凌锐目光。

这一回,她不可能再拉小王爷陪同,当然也不能再获南院大王的救助,那么,在这许多双眼睛之下,要如何……

“樊先生,身子快向左边翻下去!”丹华扬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