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及了,猛虎已到。

但暗外那双审视掂度的眼睛,不会比猛虎少了眈眈血气。

她咬紧牙关,双目骇闭唯今计,一赌。目不视物,弓弦震鸣声宛若近在耳畔,但猛虎攫的锐利气浪更能迫人心魄,她不知自己能否坚持到最后一刻……

铮!先是铁镞入骨之声,继尔虎咆声骤激骤哀。她睁眸看时,正见华丹由马上跃下,扯起她一只手臂跳出丈外。

“樊先生,您还好么?”

她向一手持弓一手扶己的他微揖,惊魂甫定地道:“……多谢……多谢华兄救命之恩。”

“樊先生莫担心,那畜生必死无疑了。”

“死?”她惊觑地上花斑虎,不过是额心中箭而已,便能死了?

可不是么,适才还在地上翻滚咆哮的猛物,此下已现瘫软,硕大长驱只剩了微弱抽搐。

一箭要了一只庞然的巨物性命,使其毫无反扑可能……这一箭势必要穿透虎的天灵骨,直没虎脑,方能奏效。南院大王调教出的人,都要如此出类拔萃么?

“先生,你被那只大虎给吓着了,是不是?”楚博小脸上竟挂着满满兴奋。自己心目中博学多才的先生若能害怕一只虎,他总比先生多了一项本是不是?

“是呢,先生被吓到了……”

“能被吓到就好,本王还以为博儿的樊先生铜筋铁骨,无所不能。”楚远漠策马而至,由高俯下。“前方围场内处处皆是猛兽凶禽,樊先生还有力气随同前往么?”

楚博小胸脯一挺,“父王,博儿会保护先生!”

“你有这个勇气当然很好,但你不能替你的先生说话。也许,你的先生想打道回营帐了?”他尾音上挑,鄙夷味浓。

“……先生?”

迎着楚博眼中亮闪闪的期盼,她摇首:“既然走到这里了,我不会半路回去。”

楚博欢颜大乐,“博儿就知道先生是最有勇气和胆量的人!”

楚远漠眸内诧光微现,拨转马头,长臂劲挥。

南院大王的队伍,彷佛未经任何***打搅,依然按先前行进速度,整齐开步,浩荡前行。不同的是,四名兵卫肩头,多了一具花斑虎的尸体

在没格族的男人眼中,猎到这类丛林之王的猛兽,属无上的荣耀。

行走在前方的楚远漠,心海波澜轻漾。

邀樊隐岳同行这趟冬围,他有意为之。

乌达开将一个娇弱的女先生列入刺客怀疑名单,他不作肯否,任乌达开暗作窥察。而他对于这个女子的兴趣,自于那日探望母妃时伫立窗前所目睹的娇媚风情。令他称奇的是,撇开了那个戏中人,她素常淡矜内敛,俨然是另一个人,一个为了谋生为了遮掩不俗姿色易钗而弁的普通女子,充其量,是有点才情有些学识的普通女子。

带上她,是想为自己心中的那点兴趣推波助澜。

可接连两次,她让他另开眼界。

一次,她面向疾驰中的马迎身而上,虽然在他看,未免有些愚勇,但明知不可敌犹未弃的气势,纵使在没格族女子中,也属罕见。

二次,她险遭虎噬,苍白着面颜,抑制着颤栗,强自镇定地向人示谢。在这场对任何一个女人甚至男人将也为大骇之事的劫难中,她连一声刺耳的尖叫也未发出。

这个女子,纵然不是在戏中,也已经有一点不普通了。

应该……没有破绽罢?

樊隐岳亦在心里厘整自己言行。

第一次,她以地上石砺为因跌倒,拉楚博作陪,逼楚远漠出手施救。

第二次,她冒万一之险,闭目待戮,按捺着不让袖中短剑出鞘,直至华丹出箭,她犹以惊悸状示人……实则,也不是完全的佯装,虎口下脱生,如何能泰然处之?

这般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不是为了天衣无缝。

楚远漠是一个用兵之人,兵不厌诈,用术皆求诡道。习性养成,若她的表现过于圆满无缺,反而更惹疑窦。

但不知接下,楚远漠又安排怎样试呢?

一直在随行护卫严密护持下珂兰,以一双精明美眸旁观多时,若有所思。

她较楚远漠年幼七岁,两人呢很难说什么青梅竹马,但自己追着他的背影长大却是事实。当年,他在三个南院大王正妃人选中选了闺友娇娜,她的夜晚与泪水相伴……对他,她称得上少许了解。

楚远漠与那位教习先生说话时的语气,有些怪异。

含着那么一丝讥诮,那么一丝揶揄,那么一丝玩谑……

这不是远漠待人的态度。远漠身上,有男人的自负,贵族的狂睨,但那些,从被隐藏得极为妥当。示于人前的南院大王,果断而不失沉稳,睿利而不乏刚毅,广闻博记,言谈风趣,豪情天纵,壮志凌云…… .

如此的远漠,为何会在一位教习先生面前流露出了些微“本性”?

如此的远漠,为何吝于为她转过背影?

如此的远漠,还要让她追赶多久?

隐三八

“我离开的这些天,你服过药么?”

“服了。”

“为何不用外敷药?”

“那贱奴频频出入。”

坐在床前为他搭脉的樊隐岳怔了怔,这倒是她的疏忽。

“伺候”楚远陌的粗壮妇人受主子所使,每日强喂这文王府二少吃一餐续命,日日得见,熟知症状。他如今全身痂疮虽依在,但那股恶臭之气已然趋弱,奴妇想必察觉到了什么罢。

“除了频频出入,她还说了什么话么?”

“只是盯着我看。”

会盯着,证明已然起疑,又无从抓住疑在何处。“这个人倒是个麻烦。”

“对。”楚远陌两只在黑夜里不必伪作虚弱的眼睛,牢牢锁着她蒙着一层黑纱的脸颜。“你到底是谁?还是不能让我知道?”

“会让你知道。”

“什么时候?”

“等到你的定力可以好到即使在府中他处看到我,也能熟视无睹的时候。”

他面目一恼,“你认为现在我还不能?”

“的确不能。”

“何以见得?”

“你此时的情绪足以证明。”

“……”他窒声。

她将那些盛着外敷药膏的瓶瓶罐罐收进背囊,起身道:“这些药上有些荷叶的香气,还是莫用了。我另给你配药,再调一些药粉洒在这屋子里,混淆一些气味。”

“其实……”他眼仁涌动灼灼的亮芒,“我差不多能猜到你是谁。”

“……我是谁?”

“我听说,整个府里最近的人就几个,而其中随同出围的只有一人。这些天你不在,不就是随同出围了么?可见,你就是新的教……”

这位王府二少很聪明,很敏锐。“听说?我从哪里听说?”

足不能行,室不能出,她不认为那个以辱他为乐的奴妇会有同他闲话家常的兴趣。

“……这些年,若没有人暗中周济,我活不到今天。”

“周济?”

“那个人没有你的本事,救不了我,只能暗里给我送一些让我稍稍好过点的疮药和补品吃食。”

“你怎么又能确定对方不是为了延续你的生命以延长别人折磨你的乐趣?”

“我一心求死,对她的出手并不感激,每回总是恶语骂她。会有人为了延长折磨的乐趣而忍受被折磨者的辱骂么?而且……”他顿了顿,并不情愿地“她是我的……姨娘。”

“姨娘?”

“我母妃的亲妹。她潜进府里,是为了为母妃向那恶妇报仇。”

“她是谁?”

楚远陌抬起痈疽状况已好了很多的清瘦脸面,两眸定定相望,“她是……”

“等一下。”她抬手,“我尚且不想知道。”

现在,她尚是别人怀疑名单上的一个,若得悉了另一人底细,面面相对时能全作无事也就罢了,但有一丝不对,岂不是为自己徒添一桩烦恼?

“如果她在这府里还有些本是,等她下次探望你的时候,要她设法为你备一只木桶藏在屋后杂草之内。木盆泡浴起毕竟费事。”

“那个贱奴要如何处置?”

“暂且莫惊动她。”楚远陌此刻还能黯然坐在此处,可想奴妇纵算有所疑察,犹尚未向主子上禀。且观后变罢。 

草药泡开了,她将他抱入了木盆,觉她肩头一瑟,道:“这一次是冷浸,以解你身上热毒,至少须忍受冷水半个时辰。”

他紧咬牙关,“我……忍得住!”

她心间微紧,一只手不禁抬起,虽略有停顿迟疑,还是落上他的肩头,轻柔一拍。

却不知,少年因她这轻微动作,喉头硬哽,泪意涌动。

就是在这时,就是在此地,她成了他生命中无可替代的绝艳风华。

他日华堂高座之际,不尽妩媚娇躯环簇的温存,抵不过此一刻黑屋陋室内,一只素手给予的温馨。

羲国都城秦定城。大庆宫。御书房。

羲国汗王楚远垠将案小奏折拿给了甫坐未久的堂弟,面沉如水道:“你看罢,这个跖跋江又狮子大开口了,竟想把整片的远东草原华为已有。难不成朕在他眼里,当真软弱到

可任他敲诈勒索?”

楚远漠速速览毕,冷笑道:“依臣弟看,是某些人胃大眼小,一只青蛙妄想吞下整片蓝天。”

“远漠认为该如何理会他?”

“臣弟认为设法拖延最宜。现在还不是动他时候。”

“但有些人,势必要动了。”

“你是指察际?”

“正是。”楚远漠立身踱步,站到御书房南墙过着防水油纸绘成的偌大地图之前,长指敲上一处,“万和部落处于羲国通往产粮大区海南道的咽喉要道上,一旦有变,万和部落的五万骑兵、三万骑兵必成我心头大患,后果几乎不可想象。”

“纵使察际的女儿做了朕的爱妃,也不足以使其不生二心?”

“察际其人好大喜功又毫无主见,妄自尊大且贪娈成性,被有心者煽动是早晚中事。”

“有心者……远涯么?”

“可能是他,也可能是别人。”

“但最可能的还是他。”楚远垠语气懊恼,“这个远涯,为什么不能安于做他的北院大王呢?朕已经将能给他的全数给了他。”

“所以,才会与察际越走越近。”物以类聚。

“唉。”一声长喟,楚远垠凝眉觑着堂弟指下疆土,道:“远漠想做什么,放手去做罢。但凡那些会成为我羲国壮大涂上绊脚石的鼠目寸光之辈,尽管清除就是。”

“臣弟此,正是为了汉王的这句话。”

楚远垠恁是欣慰,笑道:“幸好,朕还有你这个左膀右臂,我没格族之光。”

以太阳的慷慨,也不能照顾到每一寸土地。同理可证,即使是没格族之光,也不能映彻每一角暗隅。

在羲国汗王与南院大王对谈结束之后,御书房小太监走僻径,沿静巷,避人眼,行到了汗王宠姬玉妃后宫,逐字逐句,将书房情形鹦鹉学舌,只把美丽的玉妃娘娘听得花容丕怒,切齿娇叱:“这个楚远漠,我万和部落到底欠了他什么?我父亲又何曾开罪过他?他一定要这般热衷置我们察家于死地?汗王也糊涂,防这个防那个,难道没看到他最该防的是眼前的那只狼么?”

“公主,要不要主爷送个信去?”小太监请示。

“先不必,今晚本宫试试汗王的口风再说。”玉妃粉眸睨如刀,恨恨默念:楚远漠,我想知道,是你这位没格族之光的光辉灿烂,还是我察延玉的枕头风了得。

隐三九

我们的村子”依然是“我们的村子”,山秀水没,风清水淡,安谧宁静一如它所经历的每一个日夜。

只不过,鸟语叽啾,花香怡人中,免不得总要有一两声不甚和谐的声响搅闹其中,煞些风景。

“啊”桃花树下,冯冠武双手插腰,仰首向天一声咆,吓走了水边的两只大肚青蛙,惊飞了枝头的三只翠羽鸟儿,也让一干路人掩耳不忍卒闻。唯一老神在在的,是树下翻着肚皮酣眠的瘸腿的黄狗,懒懒撩开眼皮乜了乜他后,嗜睡依旧。

“你说,咱们过去的几年有一个天才徒弟占着日子,每天睁开眼就要想她今儿个练功时又能给咱们什么意外和惊喜,多惬意多有趣,现在呢?这日子过得比桃花潭的水还死,

再这样下去,我真要长出毛进山当猴子去了!”

“嗤。”布衣荆钗却仪态万方的乔三娘手持木杓搅着锅里药膏,撇嘴讥笑,“你以为只有一个人难熬不成?你没瞧着老娘都瘦了一圈?还不是照样要过这不是人过的日子?”

梁上君则直接跳上树枝发泄过多精力,连和他们斗嘴斗懒了。

“说起,最教人生气的是关峙那厮,隐岳走了,他不关痛痒。不管怎么说,那也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罢?”嘴里叼着一根草梗、以手为垫仰躺在地的邓玄学道。“而且,一夜夫妻百日恩,他一点也不挂念?”

冯冠武眼珠大瞠,恶声道:“别给我提那个不食人间烟火也没有一点人气的小子!要不是他把以前的事料理得不清不楚,让那个旧爱找上门,隐岳说不定还不会恁早离开咱们,咱们的精彩日子也就不会恁早到头儿!哼哼,让我看见他,看一次打一次……”

“冯二叔净说大话,你又打不过峙叔叔。”吉祥抱着一个肥兔子闲哉走,“再说了,你们怎么一口咬定峙叔叔对樊姐姐的离开不痛不痒?”

“这话怎么说?”乔三娘体内的八卦因子作祟,扔了木杓霍地凑前。“吉祥你听到了关峙那厮的心意了?他想什么?有没有想我们家隐岳?有没有为签了那份离缘书悔不当初恨不逢时呼天抢地呜呼哀……”

吉祥揪结起眉儿,噘起嘴儿,“这件事,你们为什么一点也不怪樊姐姐?”

“怪隐岳?怪她什么?”

“假如,有一天有一个男人说爱我疼爱我,热烈追求我,但在和我成了亲拜了堂过了洞房花烛的第二天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一封休书权且算是交代,你们会怎么看?”

“……阉了他!”四个人在短暂一顿后,齐声一吼。

“就算这个男人因为看见我和另一个我曾经爱过的男人拉拉扯扯心生怨忿?”

冯冠武嗤声,悻悻道:“新娘子都是他的了,为什么不理直气壮地上前问个清楚,一声不响的消失算什么?”面生狠意目露凶光,彷佛世上当真有这么一个混账男人敢负吉祥。

“那不就结了。”长辈言间的维护疼爱,吉祥很受用,脚尖好心情的蹭蹭地上黄狗的肚皮,悠然道。“樊姐姐看见了峙叔叔和他的旧情人站在一起,当时不现身,以咱们了解的樊姐姐的性子,她不是不敢,而是不想。她根本就是靠骗得骗去了峙叔叔的一夜,然后留下一封离缘书一走了之。不能因为峙叔叔是男人就不能指责樊姐姐始乱终弃,不管男人女人,有谁喜欢被人欺骗被人抛弃?您们喜欢么?”

“吉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