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王是位有建树成就、有远大志向的君主,他愿意为如此君主开疆辟土,让没格族成为天下之主。但,汉王本性中的多疑使其心思善变,一个女人或许不能动其心志,女人在其耳边经年累月别有用心的私语相授,在未必生令人不喜的成效……不,已不是未,女人的枕头风已然呈效,不然也没有今日的偃兵息鼓,功亏一篑。

而最令人不耐的是,此类事不会是下不为例,有一必有二,有二必过三,直到……

双方俱无法容忍。

他不想走到那一步,不想。

“你回了?!”

她脚底方着地面,横躺在土坑上的人立刻跃起,身形快得令她暗发赞叹,只是声音里的热烈迫切又使她无端不适。他是在盼着她归么?

“你回了,没有骗我,你回了……”

“你……”樊隐岳接着那双激动涌切的眸光,确定这世上当真又一个人盼着她回。“你的反应如此机敏了么?”

“这几个月,我从没有断了练习。白日习文,晚间习武,你看,连我的字也已经好看多了……”他蹲下身,从土坑洞里取出一叠字帖放到她眼前献宝。

好看多了?她盯着那些彷佛行走困难的大字,无语。

这少年,她已经肯定他的悟性与根骨,加以琢磨,不管是文或武,必有一番气候。她不敢恭维的,是他尚不及他六岁侄儿楚博的书写功力。她体谅他废弃已久,十三岁重新执笔难免生涩僵硬,只是,他莫一径地想博她对其此项能力的认同。

楚远陌生解读出了她沉默外的语言,赧着脸,硬声道:“我……当然明白,比起你的,我的字是丑了些,但总要给我时间,努力最重要!” J

“对。”她平静颔颐,“努力的确很重要。你努力了么?”

“自然努力!”

“有多努力?”

“我……”

“试过才知!”她执起门后顶棍,蓦地一式斜挑。

猝不及防,他肩头挨上棍击,咬牙不发痛哼。

“这就是你努力的成果 ?”她口吻煞不以为然。

“……是你偷袭!”

“你和人交手时,对方不会很君子地知会你后再动手。”

“……看打!”他突然欺身,一记猛拳袭她颈喉。

她腰身后成弓,躲了她的拳,手中棍扫他膝盖。

他退步避撤,一手护在胸前,一手拉开身后门板,提起后纵。

两条身影如轻雾般弥入幽暗林内。

传袭自梁上君的轻功与忍术,樊隐岳将两者巧加揉和,独成一格。

“动时轻若烟雾,动时迅若疾电,观时飘逸灵美,杀时凌厉精准。还好,至少你得了这四要之二,轻若烟雾,迅若疾电。”棍抵在左胸,使他失去所有进攻可能,她道。

他两只瞳心欢跃一闪,“以后我也会像你一样厉害么?你会教我么?所有的都会教我么?”

“你下盘不够稳健,灵敏有余而力道不足。”他激昂的情绪,丝毫传染不到她。“因为你受过腿伤,在你的内心深处,害怕重遭重创,于是你的腿不敢真正发力。”

“我……没有!”他僵了脸,“我不怕,我既然活过了,便什么也不怕!”

“只是说没有用,你必须将你心中阴翳清楚,方能使你武功更上层楼。”

他握拳,唇抿成倔强一线,“我会。”

她满意,走进他,不意发现少年身子高处一截,肩头宽出少许,弱小少年渐形茁壮了。“在我离开的这段期内,你有按我所说的好生练功,也没有违我所嘱去莽撞寻仇。我要奖励你,提一样要求,看我能否做到。”

“什么都可以?”

“说说看。”她不以为他敢向自己漫天要价。

“我要看你的样子。”

她挑眉。 

“我要见你。认识了你这么久,却从没有‘见’过你,不成体统。”

“不成体统……”不是这么用的。虽没有师徒名分,也是她在教,他言辞不当,她该负责的罢?“今后,你若在这座府中其它地方见到我,晓得该怎么做么?”

他自嘲一笑,“我怎会有机会到这座府里的其它地方走动?就算有,也是半夜三更的时候……”

“回答我的问题。”她声线微扬。

他不敢不听,只得懒懒道:“若我在这府里的别处看见你,就当不认识,没看见,好罢?”

“错。”她截然否之。“你怎么做要看你该做什么,须根据地、时、事选择最恰当的方法。若你与我偶遇之前已经公开被人引荐相识,你便须按引荐时的辞令与我寒暄。若之前未见,你方可对我视而不见。”

她救了他的性命,教他文才武功,当然要设法使他走出这间陋室。据她所知,王府对外的口声里,这位庶妃所生的二少爷是被庶妃娘家人接走,至今未归。楚远漠似乎并不晓得这个弟弟的处境。想那位大王经年征战在外,胸臆间盛得尽是军国大事,惟一的幼子都不能饱受他关怀,疏忽了亲弟不足为奇。不知他若知晓了亲弟真实状况,该有如何处置?这一点,尚须观察斟酌。

“你如果想永远走出那间屋子,须让自己变得强大,这强大,不止武功。你们没格族最崇尚力量,你必须成为最有力量的没格族男人。而这力量,也并非只是臂力和蛮力。”

“可以让我见你了么?”

这少年到底是在执着什么呢?她虽很难理解,仍抬手扯下了脸上黑巾,淡然道:“好,你看到我

隐五三

长假归,前门进府,第一个要去请安的,自然是太妃。

“哎呀呀,小樊,你还说顶多两个月就能回,你瞧瞧,走得时候门边的迎春花刚要开,回的时候水塘里的睡莲已经开过了,一去就是小半年,你是一点也不想太妃是不是?”

樊隐岳方一现身,礼尚未行完,太妃的嗔怨即排山倒海涌。她两排细密长睫垂下,乖巧聆听。

“不过,还算小樊有良心,知道回。你都不知道这几个月太妃是如何度过的。以前没听见小樊的唱腔时,那些人凑合也就凑合了,可听了小樊的,再听那些人的,这就像赏到里名刹仙山再去看山庙土包一样,实在是伤耳伤身又伤心呐。”

“太妃。”从旁的珂兰笑语低唤。“您看您,把您最喜欢的小樊先生都给吓坏了。”

“对了,小樊,珂兰公主你还没见过的罢?你不在的这些天里,太妃幸好有珂兰公主陪着说话,不然早早就给闷死了。”

当初珂兰到此,是欲随着心上人远赴沙场,无奈南院大王拒心如铁,严辞拒佳人同行。沙场去不成,公主就此在王府住了下,与太妃情若母妃,朝夕为伴,倒也其乐融融。

“太妃您千万别这阳朔,珂兰不像小樊先生一般多才多艺,哪能给您排解得了什么呢?”珂兰笑颜敛了敛,又重绽如花。“要说这唱曲,珂兰也听了不少,真想知道小樊先生的唱功到底是如何拔尖儿,能得太妃垂青。”

“这还不容易?”叶迦氏喜孜孜挥手,“小樊,你赶紧唱一出《贵妃醉酒》,给太妃解解馋,让珂兰公主也听听。”

“是。”她恭首。“只不过草民这段时日为家事回奔波,一直没有好好保养嗓呛,若有不如太妃和公主耳的,请见谅。”

“这……是么?”对曲儿品质要求甚高的叶迦氏立时揪紧了眉心,“也是,你风尘仆仆的才回,不得歇息就要你唱曲,是太妃考虑不周全了。你倒给太费说说,你家里的时料理得如何了?”

“虽没有进展,也没有更坏。”她当日告假理由,是返乡探望尚在困苦中挣扎的家人亲戚。她口中的身世,家人亲戚若非身陷囹圄,就是被逼离乡,很湿凄惨。

“那就好。说实话,你那天要走的时候,太妃还未你担心着,怕你这一去也被歹人给扣了。但不让你去,又怕你怨太妃不近人情。你也要想想,你父母是为了保住你才丢了性命,以后你可要好好保重自个儿。”

“草民明白。”

“快下去歇着罢,等一会儿太妃让爽落给你送一碗冰糖燕窝过去。”

“是,草民谢太妃,草民告退。”

樊隐岳走出花厅,自一双精明内蓄的美眸的冷冷剖视,令她如芒在背。

“公主,一个戏子嘛,您要是不高兴,杀了他都成,为啥气成这个模样?”

听了随行丫鬟玉奴的话儿,丽艳凝冷的珂兰反而启齿笑了,“你都知道那是一个戏子了,本公主又怎么会生一个戏子的气?”

“您自回房板着脸,不是在气太妃太宠那个戏子么?”

“本公主怎会和一个戏子争宠?本公主气得是太……就算本公主不是太厚的亲生女儿,父亲也是一位亲王,更是为羲国天下而死的大英雄。适才太妃竟然拿我和一个戏子相提并论……”她忍下委屈泪意,拔下别在帽上的朱翎,“因为它不是蓝色,代表了嘴纯正的王室血统,本公主就要受人不自觉的折辱么?”

“奴婢还当什么呢,敢情您是为了这个?您又钻牛角尖了不是?”主子的自怜,玉奴颇不以为然。“您看您,又开心又爽朗的一个人儿,干嘛老和自个儿过不去?您也不想想 ,您真要是太厚的亲闺女,您可能亲近南院大王么?你不知道单凭这一点,珂莲公主有多羡慕您?她最想嫁给羲国最出色的男人,偏偏这个男人时她血缘极近的堂兄,为了这个,没少发脾气骂老天不是?”

“死丫头。”珂兰笑啐,“敢情您还比本公主更有见地?”

“公主过奖。”玉奴弯了弯膝,福个礼。“奴婢是想提醒公主,您眼前该想的,是如何得到南院大王的心,其它那些无关打紧的,别想太多。”

“我也知道,可是,远漠他……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明明知道我的心意,但……”恁是如何坚强开朗,面对心上人的捉摸不定,也没了既有主张。这些年,他不是等他,而是在追他,动用了全部气力……好累。

“公主……”玉奴心疼地靠前,让主子靠在自己身上。她是从王府里跟出的丫鬟,在宫廷里相依为命,两人的感情不比普通主仆,“其实,您不必沮丧啊,南院大王愿意让您接近小王爷,接近太妃,说明他已经有让您成为王妃的意愿了,只待时候成熟,您一定能得偿所愿……嗯?那个戏子在做什么?”

“嗯?”珂兰怔了怔,随着自己丫头的目光向楼下望去。

“先生,这样做就可以了么?”楚博两臂平伸,五指合拢向上,仰脸问着先生。

“用力,将臂伸直,多做几次,直到背上出现薄汗再变换姿势,两臂高举,五指抓拢。”

楚博按先生示范,一一照做,尚没忘了问:“博儿这样做了,就不用喝那些苦苦的药汤么?”

“还要为你号脉,看你是不是真正痊愈了?”

“博儿很努力,后背也有汗了。”

“做完十次。”

“好罢,博儿做完了十次,就不用喝那些苦苦药汤。”他仰小脸,两眼巴巴向先生要着保证。

樊隐岳浅哂,“好,先生会尽力不让你喝那些苦药汤……”听到了走进的脚步声,她抬首侧眸,与珂兰公主咄咄审视的眉目狭路相逢。

“樊先生在做什么?”

她尚未答,楚博已道:“先生在教我不用喝苦药就能让病没掉的法子。”

“病?”珂兰一惊,“博儿病了么?病了怎么不找大夫,有什么法子能让病不药而愈?樊先生,敢情你还是个江湖术士不成?”说到最末一句,丽颜已抹厉色。

“谁说我没有找大夫?先生便是大夫,而且是顶好的大夫。”楚博沉着虎虎小脸。“珂兰姑姑,不准你欺负先生!”

珂兰愣了愣,狐疑领略着这娃儿的眼神与表情。

“不能放松,一气做完最有效。”樊隐岳对楚博姿势加以纠正,试了试他的额头和后颈,成效已现。而后,她向珂兰一礼,“禀公主,小王爷昨夜中了冷气,有轻微低烧,草民是在用疏通经脉之法为小王爷治疗。”

珂兰柳眉紧皱,怫然道:“樊先生,不管你从哪里学的这些民间草方偏方,你别忘了博儿的身份。他是南院大王的小王爷,你那些用在平明百姓上的法子,怎么敢用在小王爷身上?”

“禀公主,这并非什么民间草方偏方,此法可使人的三阳经与三阴经交错开闭,蒸汗排寒……”

“住口!”玉奴柳眉倒竖,厉言娇叱。“公主和你说话,你答是就是了,哪恁多的辩解?不知轻重的东西,一个戏子……啊!”

一坨自小王爷身侧大盆夹竹桃下的黑泥极有准头地糊在了玉奴嘴上,染污了红口白牙。

掷泥者取出腰上汗巾擦了擦满是泥泞的右手,又递到鼻下嗅了嗅,摇头咂嘴道:“也不知道阿三给这盆花施了什么肥料,好臭,好臭。”

“博儿,你怎么……”自个儿最贴心的丫头受辱,珂兰既心疼,又折面,想骂不能,想忍又难,脸色红白交错,朱唇阖了又张。“博儿,这奴婢若惹了你,不必博儿你出手,珂兰姑姑就会替你教训她。可珂兰姑姑实在看不出她是哪里冒犯了博儿了。”

“她以那样的称呼称呼我的先生,不该打么?父王书,一个奴才敢对主子敬重的人不敬重,打死都有余!”

“……是这样么?”珂兰面色逐渐平缓些,嫣然一笑,掀步徐徐上前。“樊先生,你能让博儿这样的喜欢你,实在很少。但是,本公主这个不济事的奴婢有句话说对了,你实在不该和本公主顶嘴。她一个奴婢没有资格教训樊先生,本公主如何?”

美目内漾潋柔波陡成峥嵘锐锋,纤手锐利掴

隐五四

你们主子不再?”

“是,驸马爷,王爷出征……”

“本驸马听公主说汗王已下谕召你们家王爷回。”

“这……奴才也听说了,王爷回后直接进宫见驾,尚未返回延定城。”

南院大王府待客厅,乌达开颇谨慎极周全地应付着翟驸马。闻得这全延定城最让人头痛的主儿上府,他第一时即吩咐府内各管事莫教小有姿色的男女下人接近此厅。毕竟是贵人,不管自家主子如何威风,下人们仍是下人。且主子不在府内,礼分不能失,面子也不能丢。

“真是,本驸马还认为能找你们主子饮上几杯,看今儿个注定扫兴了,扫兴呐。”翟煌放了茶盏,兴味索然。

“是,待王爷回,奴才定将驸马盛情禀报……”

“既然你们主子不在……”翟煌立起身,身向外行。

乌达开以为贵客要告辞,遂拱手弯腰,作好了恭送姿态。 r

“本驸马就一个人逛逛这南院大王府罢。”

呃?乌达开讶异,眼瞧贵客径自远去,按了按一大早就跳个不止的右眼皮,赶紧跟上:老天爷保佑,别处什么差错才好。

那一巴掌掴时,若以理智,樊隐岳会呆呆不动,挨上一记。而她也的确依据理智行事,静立原处。但在对方指上即将触上自己颊肤的刹那,习武者的天性仍使她侧首一避, 避过了最重的一击。

那指根上的尖利指甲划过她的颊,划破了皮肉,带出淡淡血痕。但这并没有什么要紧。

要紧的是,这根手指划过之际连带车罗了她头顶的书生帽。这,还不是最坏的。

最坏的是,书生帽被扯落同时,挂上了发髻间的木簪。于是,木簪掉地,长发散落。

女子的发,宛若花朵的瓣,任无瓣之蕊如何娇嫩新鲜,也难绽娇艳。当墨丝般的长发包裹住那张精致脸孔时,刻意隐敛的清丽彰显无余。这时,若再说樊先生那副样貌是因为男生女相或伶人粉气,未免牵强。

珂兰一时愣住,其他人目瞪口呆。而刚好行至此厢的另外两人也恰恰给瞧在眼里。

“乖乖,敢情是个雌的?”翟煌怪叫一声,三步蹿了过,勾手就要挑起樊隐岳的下颚,在后者撤身避开之际,立马阴下脸,张口骂道。“狗奴才,给你脸不要脸是不是?”

“你……是女人?”珂兰惊喘一口气,手紧握住胸前垂珠,无措而恼火。“你竟然是个女人,难怪,难怪……”

“原珂兰妹子也在这边儿,巧了不是?”不愿再南院大王府闹大又不想放过这个自个儿心痒了好一段时日的尤物,翟煌在睇见珂兰公主妙影刹那,主意成形。“其实,本驸马早觉得这个教习先生有些古怪,只怕南院大王着了她的道儿,没想到竟是个女人,她易装进府,居心不议呢。依公主殿下之见,该如何发落?”

若在平时,珂兰不会屑于理睬这龌龊之徒,遑说被他有心利用。但此刻,她心神早教眼前这张清丽绝尘的面容搅散打乱,眸光觎他,冷问:“依驸马之见又如何?”

“公主言下之意是,本驸马意思就是公主意思了?好,本驸马这就依了公主的建议,将这人带回府中替你好好审问,走!”出手箍了猎物手腕,粗蛮拖着就走。

“放开先生,放开!快给我放开先生……乌达开,给我救先生!”楚博如一头小牛般撞了过去,两手扯住掳人者胳臂,捶打踢咬骂轮番上阵。

这一点,翟煌始料未及。纵再借他一个包天色胆,也不敢对南院大王的小王爷施暴,遂向从旁的乌达开眙目叱喝:“乌总管,还不快护住你们的小主子,难不成你想让咱们两府因为一个下贱人坏了交情?”

面对这突发之事,向以成妥稳重著称的乌达开一时难有周全法子,但护住小主子却是当真紧要的。“小王爷,您先放手,别伤了您,让奴才……”

“滚开,你不救先生拉我做啥?快给我救先生!先生……人,华丹快,救先生啊,有人要抢我的先生!”

劝声,骂声,嚷声,吵声……在这一团乱声织成乱麻的当儿,一道断喝如一柄吹毛断发的利刃劈入,断了所有乱结

“这是在做什么?!”

楚远漠湛眸内迅速累积着风暴,且风暴蔓延至全身。随着他高大身躯一部一部迫近,诸人俱按相应礼数见礼。当他一眼瞥见发丝未绾的樊隐岳时,遽然微怔,眸际添了阴冷,

“谁能告诉本王,这里发生了什么?”

“王爷……”

乌达开跪伏于地,刚要回禀,楚博挺身而出,截了话去,“父王,是他们要欺负先生!在我们的王府欺负博儿的先生,就是在欺负父王和博儿……”六岁的孩童,尽管词汇缺乏,叙述繁迭,却能口齿清晰,字字达意,将前事后因一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