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王这么疼臣妾,更让臣妾替父亲汗颜。”玉妃垂螓首,蹙娥眉,“汗王疼臣妾,重万和,父亲实在不该再起别的心思,纵算他一直以所针对对得不是汗王,也不应该……”

“什么?”楚远垠眯眸。

“啊?”玉妃樱口微张,美目抹过惊惶,急切道:“臣妾是说父亲做事太欠考虑,恁大岁数的人还会凭着一腔意气。臣妾一定会写信告诫父亲,让他……”

楚远垠右手伸二指挑起爱妃下颚,“把你适才没有说完的话说完。”

“汗王……”

“说。”

君王威仪不容违背,玉妃喏喏声道:“以前臣妾未嫁时就劝过父亲,问他为何不能安安心心地过自己的日子,一定要和汗王作对不可。他说他并非想和汗王作对,而是……而是看不惯南院大王的作派。”

楚远垠微怔,“远漠?”

“……是。父亲说,南院大王无非子袭父爵,年纪轻轻成了兵马总都督,更是汗王赐予的尊荣,打几场胜仗是他当尽的职责,他却总以一副比天还要高的姿态站在高处看着别人,让人很难看他顺眼。”

“你父亲是这样说的?”楚远垠拧起浓眉。

玉妃颔首,噘嘴埋怨道,“其实父亲也只是听不得闲言碎语,他那人从年轻时候就是个暴躁耿直脾气,对一些听不惯看不惯的人和事从都是按耐不住……”

“怎样的闲言碎语,让万和部落主按捺不住?”

“就是草原上流传的一些闲话,说什么羲国宁惹汗王莫惹南王,若触怒了汗王,以汗王的慈悲尚且有一线生机,而惹着了南院大王,就等于犯了天,下场会比套杆套住的畜生还要惨。”

“……是么?”

“臣妾劝了父亲都有好几百回了,他少有听进耳朵里的时候。尤其现在,要他忍,更难了。” ?

楚远垠精眸攫视,轻声缓语:“为什么现在忍又要更难?”

“现在,臣妾是汉王的爱妃了嘛。父亲知道汉王疼爱臣妾,就不知天高地厚地把汉王当成了女婿对待,一径以为和汗王成了一家人,就更不能容许羲国有人将气势摆在汗王之上……”

楚远垠色变,一臂将她搡出,“大胆!”

“……臣妾无知,汗王恕罪!”玉妃惶惑跪下。

“你的确无知了,朕和远漠的感情岂是你们父女的三言两语能够挑拨的?朕信赖远漠如信赖自己的一个只手!”

玉妃粉面与地毯面几近相贴,“是,是臣妾和臣妾父亲短视,只看得到事情表面……”

“远漠是朕的兄弟和最忠诚的臣子,朕若再听到你说他一点的不好,别怪朕不念我们的夫妻情分!”

“臣妾知错。”

“哼!”楚远垠拂袖而去。

“臣妾恭送汗王,恭送汗王……”声娇意怯,楚楚哀婉。及待听到男人的跫声真正远去,及待等到这室内再无男人的气息,垂贴于地上的螓首方缓缓抬起,面如冰霜,朱唇挂笑,好冷的笑,腹中有语,未宣于口

楚远垠,你的耳根最好有你自己想象得一半的坚强。当初,你不也当着我的面说王后是你的结发妻子,不管任何情形都不会错待她么?结果,为了我,你把她打入冷宫。

楚远漠,本宫会很有耐心很有信心地让你步上王后的后尘,让你明白你失去和错过的,到底是怎样的珍宝。

隐五十

北域大营,时已入夜,口令声此起彼伏,戒备状周密森严。

营帐内,副都督段烈、参赞王文远、骁骑将军程光三人灯下围坐。

“这么多天了,今日方打了一个胜仗。若都督回,还不知如何向他交代。”段烈沉重道。他是副都督,都督不在,他代行全职,却在此间损了兵,也折了将,接连告负,教他有何颜面再见都督?

程光抬掌重重拍了同袍肩头一记,道:“别这么说,失败是不你一个人的责任。待都督回,我会同你一起向都督请罪。”

“二位好了罢?眼下是讨论功过的时候么?”王文远的敲桌提醒。“别忘了,明天察际一定还会,还有一场恶战等着你我。”

段、程两人顿扼住低落情绪,扬声道:“参赞说得对,这时候的确不该说那些花。既然失败,就该从败中寻找教训才是。”

“在下奇怪的是,察际什么时候这么会打仗了?而且用的仅是诡道。”王文远想着这些日子以的交战形势,煞是困惑。“你们好生想想,察际以往和人打,哪回靠得不是蛮力?依恃着兵强马壮,以多欺少,以强凌弱,方是他的套路,是不是?”

“可不是?”程光恍然。“我说这些天打起仗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是为了这个么?察际不像察际?”

“察际不像察际……”段烈重复着这话,條尔拍桌,“太对了。这些天打下,的确不像是在跟察际交手。诸如防不胜防的突袭,明退佯攻的部署,都不是察际那个狡狯有余智慧不足的闹到能想得出的。单是烧粮这一招,如果不是都督训诫我军从不将粮尽存一处,这时我们早该一筹莫展了。至于驱赶战马,更不必提,直接让我们有了第一次大败。”

“察际不像察际,而我们以为他还是那个有头无脑的察际。”王文远脸上微呈懊恼,“使我们轻敌在先,无怪失败至斯。”

三人一经讨论,方知过去一段时日的颟顸:一味照搬过往经验,一味相信过往认定,一再以为察际的获胜属巧合,致使一败再败,咎由自取,怨不得人。

“明日,副都督率兵出战,程将军领两千士兵从十嵬坡抄过去,其中五百兵士袭其驻营,也烧他粮草。五百兵士袭其万和部落,挠他后院不宁。另一千兵士以枝叶系马尾,掀烟尘,敲战鼓,呐喊佯攻,必要时刻即改真攻,与前方人马前后呼应,看看他察际要如何应付。”

“好计,咱们就看这察际到底长了多少本事!”

长了本事么?王文远一双略显细长的眼眸内疑云暗浮。几十年没长一点智慧的察际会一反常态,显然多了高人指教。但,安插在万和部落里的人不见半点相关讯息送抵,又作何解?

他未将猜测向两位同袍言明,是不想未经确凿前扰乱了他们战前的心境。明日一战,足见分晓,届时再拟应对之计罢。

“你出得什么好计?让本主败退了十里地,那可是一大片肥硕的草原呐!本主还以为你是什么三头六臂的神仙,充其量也不过就是这两招三式,白白让本主给了你二百两黄金……”

当真是狡狯有余智慧不足、有头无脑有胆无量的典范呢。淡觑着这恶形恶状的一部之主,樊隐岳认同了段烈的认定。

之前几场胜仗,他得地获土,于是恣形乖张,直认为老天佑他,她的出现成了无足轻重。而一场不大不小的失败,令其怫然色变。这样的一个人,得马拥有一片土地,成一地之主,当真是全赖了祖宗。

“既然部落主认为我本事不济,我告辞就是了。”

“哼,你走就走,以为本主会留你?一个连脸都不敢露的懦夫,不配和本主说话……”

“既如此,我或可到北域营内走上一遭,出小计,献小策,也好让部落主晓得我的本事到底在哪里。”

“你……”他目眦欲裂,拔出腰下弯刀便刺了过去。

嗤。樊隐岳留下一个不屑的气音,消失。

她当然不会到北域营帐走那一遭。以王文远的用兵之策,明日开战,这只草包必败无疑,权当她给的教训也好。

楚远漠大败奭国之后,接受了对方和谈提议,条件之一,他要那个悍匪头目。

高亢慨然应允,双手奉上。

南院大王要人,自然不单是为了向一个小小悍匪寻仇报复。在隐隐绰绰里,他警觉这场两国冲突中尚有一团纠结缠绕的乱麻未解,而那乱麻包裹着的核心,当是真相所在。

夜审匪首,第一遍的口供与高亢递的并无二样。他利眸锁着整张供纸,满篇读了不下十遍,找寻可触动自己闹钟警点的某处,第一遍时,几个出现最多的字符惹他灵光骤闪 。

“你说的这个新头目是什么人?姓什么叫什么,长得什么模样?”

“……不知道。”悍匪头目在这个如高山般的男子威慑与大刑并用之下,悍气已荡然无存。

“不知道?”他轻柔反问。

悍匪头目一票,“是……真的真的不知道!那个人全身严丝合缝,戴着一个奇怪面具,咱们是当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就知道他武功高得出奇,又诡计多端,把咱们一伙人耍得团团转……”

“他总有和你们说话的罢?口音是羲国人,还是奭国人?”

“……听不出,只觉得他声音很厚重,像牛皮大鼓的声音。”

牛皮大鼓?楚远漠实在无法想象一个人的话声如何与鼓声相近。但可以确定的是,这个人是这场战争的关键。至于关键在何处,去了便知。

“本王准你将功抵罪,速带本王上凉阴山。”

隐五一

凉阴山处在两国交界,属于两不管之地,加上天险重重,几百匪众盘踞日久,屡逃过官缉兵捉,法外逍遥。

楚远漠领精兵二百,取捷径,避险峰,很快便到了山中腰。

“穿过这堆乱石林,再走一条半肠小路,便到了山寨后面。”悍匪头目胸有成竹,表现恁是积极。可……

事实与他愿望相去甚远。

“怎么回事?这……怎么又转回了?这些石头……上面的记号没错啊,我明明记得该向左拐的,这这这……”熟悉的景致,不改的路径,为什么就让他成了无头苍蝇?

当被悍匪头目领着兜完了第五个圈子时,楚远漠抬掌,命队伍停止前行。

再行,只怕归途难返。

饶是他的彪炳战绩建立在草原与沙漠间,也不会对中原战争阵法一无所知。摆布在眼前的,当为一种依据五行八卦排列将人困入其内难得其门而出的诡异阵法。

中原史书上载,此阵法为一代神相诸葛孔明所长,在其后能自如运用者,史上寥寥……也就是说,他遇见一位真正的高人了?不知这位高人除了挑起两国战端,可曾在奭营内

扮演了什么角色?

按木宽所述,与奭国交战之际,对方所用阵法灵诡多变,前所未见。

而他到西疆之后,初始的确亦受奭军所扼,有些许的困手困足。但一旦识破奭****兵意图,再战未遇艰难,对方并未出甚奇招,使他滋生出与高手过招的愉悦感。

难不成其人志向仅仅是一个山中大王,挑起两国交端也只为浑水摸鱼?

若如此,也只怪他高估了这人之“高”。

他未再徒劳前行,回到军中,一夜多惑少眠。

隔日,接到了自北域的战报,获悉北域失利种种时,他不怒发笑。

“高人”并未让他失望。

“察际,你还敢出迎战呐,再打,你的万和部落连一直马蹄也容不下了!”

“察际老儿,依你这个岁数,还不赶紧找块棺材板儿把自己安置起,还顶着一个不长毛的秃头到处丢人现眼!你不怕丑,你的子孙恐怕要钻到地底下替你丑到老家去了罢!

自从十几日前的一场战,北域大胜,军心大振,遂势不可挡,战场情势也由此骤变。败退中,察际让出了已占到脚底的大片新鲜土地,饱尝得而复失的滋味,同时,尚要领略对手的言挂语削。

两军对垒,除了真刀实枪的拼杀,亦有唇枪舌剑,胜方总是要对败方极尽奚落,夺得场上优势之时,再占尽心理优势,借讥讽之名,行毁对方士气之实。

“程光,你这个无知小儿,敢对你察际爷爷这么说话,是活得不耐烦了不成?信不信察际爷爷这就把你的脑袋揪下,送给爷爷的孙子当球踢!”他气极恨极恼极。他无法接受楚远漠不在的情形之下,自己竟不是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的对手。想当年,他也是草原上一匹无敌的雄狮!

“你们给我上去,谁给本主杀了程光,赏金五百……”

“部落主,您还想领受惨败滋味么?”

“嗯?”察际愕然瞪向左侧骑卫。万和部落骑卫乃部落主贴身卫队,亦常行暗杀私缉之事,为私密考虑,即使光天化日之下随部落主出动时,也要从头到脚尽裹甲胄,包括足以掩挡真容的脸甲。

“你是……”

“正是我。”正是樊隐岳。

差价冷汗泛起。这个人如此来去无碍,出入自如,杀他是不是易如反掌。

“你……可有什么好法子?”他压声。

“部落主肯相信我了么?”

“……那日是我冤枉了你。”

“我不在乎你对我冤不冤枉。想打胜眼前这一仗,接下听我安排。”

“好!”这个人,早晚要除去……

“命你中翼前移,掩护左翼向后隐藏,待双方战起,左翼趁乱抄到对方震后,燃起一条火龙。对方兵士一见后路被挡,必定军心大乱。左翼再在此时攻击,造成你方里应外合 之势,激励你方士气。”

“好,若此战胜了,必赏白两黄金!”察际挥臂换副帅,下达指示。

一通鼙鼓雷鸣,两方兵马如巨潮涌浪般向前奔涌汇达一处,冷光闪,血光现,战争起。

樊隐岳早已打马远离战圈,在事先觅选的一处最利观战高地遥瞰战局。

饱尝失败滋味的察际果真按她所说一一行事,也一一见得成效。北域兵马在火光哄照下乱了阵脚,被万和部落冲击得七零八落。一条条生命迅即消失,一具具热驱速作尸骨。

她无喜,亦无悲。

面对战争,她必须让自己如此。

否则,她无法在那些和她无冤无仇的生命殆亡时安之若素。

“是你么?”

她陡然一震。

“是你么?替奭国人又给察际献计的人,是不是你?”

楚远漠?她盯着这个不知从何方冒出的、黑衣黑甲白马宽剑的男人,捏紧了手中缰绳。

“能在这里看见你也不白白辜负了本王日夜兼程的苦行,本王领教!”他双腿夹马腹,一手持缰,一手挥剑,如一道黑白旋风般袭卷而。

樊隐岳却无意领教,鞭击马臀,持缰带马,斜避出十几步远,“你不去救你的手下儿郎么?”

“你……”楚远漠眉峰骤紧,面现萧杀之色。“你果然识得本王。从西疆到北域,你都是对着本王的?”

“你确定要眼睁睁在此看着你的子弟儿郎死在察际那个草包的手里?”

“……好,你对本王还算了解!”

楚远漠委实无心恋战,拔马俯冲下高地之前,道:“本王会等着你!”

由西疆返回北域,远远索厮杀声至此,本想置身高地暂观战势,不意偶遇一身甲胄却无意参战之人,直觉即为那个无影“高人”。如今既得证实,不怕后会无期,当下救他子弟儿郎们脱困要紧!

“兵士们,我楚远漠手下不出贪生怕死的孬种,从没有临阵畏葸的鼠辈,凡属我大羲国的好儿郎的,给本都督向前!”

一声长喝,一道劲影,如曙光降临黑夜,甘霖润泽固土。当兵士们眺见了楚远漠威山般的身影时,群情振奋,群声山呼:“是南院大王,是总都督,南院大王回了,战无不胜的总都督回了!”

“有了总都督,我们没有打不败的敌人,冲啊”

“冲啊,为了南院大王,为了没格族之光,冲”

没有了楚远漠的羲军,依然是一支顽强劲旅;而有了楚远漠的羲军,却宛如一支天降神兵。楚远漠是这支兵马的灵魂,有他无他,不是强弱之分,却是天地之别。

万和部落败如山倒之际,樊隐岳获悟如是

隐五二

楚远漠的归,固然令万和部落一溃败里,但终止这场冲突的,却非南院大王。

这一题,北域驻军兵士倾巢而出,将万和部落兵马压近逼迫,围得水泄不通。诸将士众目所注为总都督一只高举的左臂,只待那只臂落下,他们将发动最后一次攻击,使万和部落彻底消失于这天地之间。

一道八百里快骑送的汉王圣谕拦住了那只手臂。

“北域驻军为我羲国神勇之师,万和部落为我羲国最大的部落,两箱冲突宛若兄弟阋墙,乃朕所不喜见。责兵马总都督楚远漠与万和部落主察际弃武止戈,即刻进都。谕此。

弃武止戈,即刻进都。传旨官将汉王圣谕读得如此清楚明白,清楚明白到连程光这个大老粗都低念了一句:“这摆明了时汉王给他的岳父留条活路……”

“不得胡说。”楚远漠低叱,起身接旨,甩蹬上马。“回都!”

程光觉得出的,楚远漠自然也察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