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可行。”楚远漠颔首。“本督并不介意做这个诱饵,但歼杀他们的,只能是本督。”

“都督受了伤,如何……”

“就此定了,下去安排,按计划行事罢。”楚远漠挥退诸将,“樊参赞留下。”

樊隐岳垂眉恭立,“是,都督。”

诸将见怪不怪,络绎离帐。

珂兰背影僵硬,退出之时眸内隐闪泪光。

此刻,楚远漠眼内只看得见眼前人。“方才为何要把机会让给王参赞?”

“属下……”

“别说你没有!”楚远漠浓眉紧拧,深眸淬火。“我把你带到万里疆场,是为让你在军中立起威望,为让你赢得将士们的爱戴敬重,不是为了让你与人相见恨晚!”

樊隐岳遽扬明眸,恼意抹过额心,道:“都督这些话……”

“你还嫌本督的话重了是不是?本督还有更重的话要说!有亲人待救有家仇待报的并非本督,是你!你若想借本督之力救你家人,就必须要得到本督手下诸将的爱戴敬重,惟如此,他们才会在有一日你需要时,心甘情愿地为你冲锋陷阵,而非只赖于本督的一道军命!” 她怔住,甚至……震愕。

她没有想到,没有想到……

这个男人为她想到了这一层。

她以为,他带她亦带了珂兰参入征战,仅是为了给他自己试炼一个是否适宜他的女人。她既然无意角逐,不妨退后一步。

但,今日,他告诉他,他已然为她设想到了恁般长远,想到有一日,她要以他的千军万马,为自己征讨回亲人性命,家族荣光。

可是,她非他所认为的“她”,她的家仇亦非他所认为的家仇。在她的仇人名录里,他仅次于另一个庞然大物……

甩身,她疾跑出去。

隐七三

东鹤部落主撇尔遭袭,南院大王亲往看望。

这是一桩寻常交际,在战场,却是一项情资。

辽远部落获讯,立时布排行动,途中设伏。敢來伏击南院大王的,当然是赫家六兄弟,既然各自都有负伤,拼得就是一时的刚勇与毅力。

伊始,各自随性者尚且战在一起,但最后都被这场六对一的大战给吸引了过去,居然会各自止戈,做了看客,翘首观看这一场生平仅见的强者大战。

阴翳蔽空,黄沙漫天,一刻钟,两刻钟,三刻钟……飞沙之中,广漠之上,七人之战犹在进行。刀光剑影,马嘶人叱,那龙猛虎跃之势,似乎预示着这场战,可持续到更久时观战人中多了另一道纤秀形影。她精心观望多是,眸心條亮,道:“都督到马下再战!”

战中的男人听不见任何外來声响,她话如泥牛入海,情急之下,向周边人道:“设法袭击他们的战马,快!”

羲国兵士记起自己该尽本分,当即听命,将手中摒弃向敌手坐骑四蹄甩去。这猝來的外击,令得战况生变,战中人各自带马向后退出少许。

“楚远漠,咱们还以为你是个真英雄,敢和咱们公平一搏,眼下你是想让你的手下帮你才敢和咱们兄弟大战一回么?”

一道清越嗓音扬声回之:“你们以六对一,谈何公平?都督,战马劳累,下马再战罢。”

楚远漠回眺,他的樊先生立身在诸兵丁之前,眸光盈盈,无声有语。他遂落下地去,把坐骑拍远,“也好,你我來场马下之战!”

此话罢,六兄弟面上一闪而过的神情令他蓦悟樊隐岳言外之意。

这六人对他的了解和研究,尽來自于沙场,而沙场之上,他都在马上,是以这六人为他创立的战术,仅适用于马上。

“战就战,该如何打还是如何打,无非将砍马改成砍腿而已。”赫老大偏身落地,面挂凛凛杀气,但言语颇像对几位兄弟及自己施以安慰。

“对,我和大哥五弟战术不改,你们专对他的双腿出击!”赫老三向其他三兄弟道。

该如何打还是如何打?六兄弟此时说得底气不足,打起來更知大错特错。楚远漠臂力过人,两枪一刀得以与他宽剑绞缠相持,全赖借力打力,所谓力之來源,有三人合一之力 ,更有发力时身离马鞍,脚踏马蹬时所起之力。如此脚踏黄沙,足下松软,加之过往的反复演练没有一回是在平地进行,马上形就的默契在此时威力锐减,更遑论另外三人攻击楚远漠下盘连失手。

与他们情形恰恰相反,楚远漠覆得平地,少了马上掣肘,端的是神勇倍增,似一只蛟龙入海,更如一只苍蝇入空,那把厚有两寸、宽有半尺的乌金宽剑在他手宛若生了眼睛,來去自如,不一时,赫家六兄弟中有三人又添新伤,有一人被他右足踢飞出去,晕厥不起。

“老五!”赫老大忧声大呼,忽甩左袖,打出了几根涂毒飞镖。

楚远漠以左手匕首巧力拨打,毒镖各分左右,末进了赫家二、四体中。两人立时色变,飞身到场外吞下解药,不敢耽搁须臾。

“楚远漠!”赫老大理智尽失,人刀合一,使一招“天地同春”,欲求与人同归于尽。

楚远漠哪能配合?掌风掀起一道沙墙阻他攻势,而后剑锋寒芒遽下

赫老大头颅落地,血染黄沙。

“大哥!”清醒着的四兄弟恸吼,疯狂攻上,“和你拼了!”

六人尚且打人不过,四人又如何能有胜果?每发一次攻击,四人身上便多上一道伤口。每多一招出手,距死亡即迈近一步。

“……是你!是你……是你害我大哥,我要你的狗命!”赫老二又一次被震跌在地,口喷鲜血,手中无刃,气力将尽,不经意抬眼,正见方才向楚远漠献言改战马下的那人, 一双血红仇目愈发残狠,骤然将之掀起,向远方奔蹿。

“樊参赞被带走了!”羲国兵士惊呼,追赶上去。

“我要你不得好死,我要把你活埋!活埋!活埋!”赫老二使力抓着手中人,突由高处向下跳落,狞笑着,冲天狂哮。

樊隐岳初始不明就里,尚听之任之,只想走得远上几步,再來料理了这人。但双足随着他的牵坠落地,突感不妙

“哈哈哈,流沙海,死亡之海,你要被活埋了,我拿你生祭我大哥,哈哈哈……本來咱们在这里设伏,是想到最后把楚远漠引到这里边來的,便宜了你,哈哈哈……”

流沙海?仅有沙,不见海,沙却不同沙漠之沙,如一个漩涡般吸着她向下沉落,瞬息已到膝盖……

“流沙海?樊参赞掉进流沙海了!”赶到的兵士们俱骇大叫,楚远漠则面色骤变。

樊隐岳提气纵身,身后的赫老二两手固若鹰爪。她回手点他臂间穴道,却因脚下流沙吸拽凝力艰难,连试几次方成,但此时身子已下沉过腰际,气息难聚。

“不要乱动!”楚远漠大吼,眸睁欲裂,扔了手中宽剑,纵身跃來。“把手递给我!”

大自然的力量由來诡秘难测,世间任何力量在它面前都将渺小,即使神力如楚远漠。他本欲当空将身陷流沙中的樊隐岳带出流沙,一次未果,再试二次,二次未能,再试三次……第三次,樊隐岳胸口已没,他也将自己陷在了流沙之内。

他握住她一只手,犹声稳神定,“我会要他们就你出去。”

她相信,他是真的。他这一刻的话比黄金还要珍贵。

他撇首朝惶措眺望的兵士长喝,“把你们的裤带卸下,集结成绳,甩过來!”

惶然无着的羲国兵士如梦方醒,方要行动。岂料远东部落的兵士在着样的时刻喊杀围來,誓欲抛刃砍杀流沙海中的羲国都督。

羲兵自然要戮力相阻。

流沙没到楚远漠腰腹。樊隐岳即将末颈。他條伸长臂,两手为她刨挖起身前淤沙。

流沙只所以为流沙,概因沙如流水,拨之不尽,去之再來。他刨挖之举仅能使她暂时有一线缓气时机,却也使自己身形沉没得更速。

“不要挖了……我……”是一个要向你索仇的人,还是莫救,就此去了,也好。

死亡的气息,在暌违暌违多年后,又度逼近。在吐息艰难见,樊隐岳依稀见娘前徐徐走來,她伸出手……

“不得放弃!听见没有,不到最后关口,不得放弃!”男人的暴吼,如雷般炸响在她耳畔。

但娘亲的笑容,太柔媚;娘亲的怀抱,太诱人;娘前的……娘亲呢?娘 娘亲的妙影消失,取而代之的是 关峙?!

关峙……依然是月白长袍,风流姿态,却不知为何让眉间多了一抹沧桑,目间多了一抹……惊慌?不管任何时候,他都应该是清俊无尘的啊……

临死前,能见着你,真好,真好,真好,即使只为幻影……

“快救人!”

“远漠哥”

隐七四

从來不知道,沉睡是一件如此幸福的事,在无声无息,无梦无思的世界……

“为什么还不醒过來呢?

她泛起微笑,这个声音的诸人,一定有着世上最干净的面容,才养得出这般清冽的嗓音。

“不醒过來?是因为倦了累了么?但,月儿,你没有权利喊累呢。”

……什么……什么意思?

“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不是么?”

路?什么路?选了什么?

“选了它,你就要把它走到底了。否则,被你放弃的……要怎么办呢?”

什么?放弃了什么?放弃了谁?这人,语焉不详,纵算他声音再好听,她也不要听了……

“月儿,醒过來罢,醒过來做你想做的事,醒过來……”

醒过來……她仿佛被命令着,被制约着,被催逼着,一点一点,一丝一丝,让自己离开了沉沉睡境,醒过來。

但醒过來后,身边并没有他……声音的主人,关峙。

她听得出那是关峙。

“把这碗药喝了罢。流沙海的阴冷得能把人的血给冻僵,这些是给你活血通络的。”

端药进來的,是珂兰。她其时正在凝眉思忖睡中的零星片段是假是真,瞅得帐帘挑动时,她心臆抽紧,但公主殿下却让她高吊起的期盼摔落成齑。

“怎么会是公主端药?”暗嗅药气,辨别了药方组成后,她将药汤灌下,问。

“远漠不喜军营有奢风,这里能伺候人的只有跟着我的那两个,眼下她们正在服侍都督。”

“都督的伤如何了?”

“他为了救你陷到流沙海里,原來的伤就没好利索,让阴冷的流沙一浸,伤势复发。幸好身子健壮,有功夫傍身,不会有大碍。”珂兰睇着她面色。“你还记得他救你的事罢。

“当然。”她点头,半佯半真。“但公主殿下若不想让草民记得,草民可选择忘记。”

“这话怎么说的?”珂兰失笑。“昏睡了四天醒來,人变得圆滑了不成?”

四天……她睡了四天?“这么久?”

“可不?你只睡不醒,军医除了断你阴寒入体之外,诊不出其他毛病,幸好跟着珂兰來的说书先生说有偏方治你,不然本公主没准能见着远漠冲冠一怒为红颜的盛况了。”珂兰后面那话,纯是打趣。她认识并了解的远漠,永远不会有那样的时光。“说到这儿,我差点忘了,那说书先生居然说认得你呢。”

樊隐岳挑眉,“说书先生?”

“对,他说先前曾在你府上教过书,算是你的先生……”

啷!已经空了的药碗失手坠在毡毯之上。

“他在哪里?”她屏紧了呼吸,问。

“在珂莲的帐子里罢。珂莲那丫头LM病又犯了,见了貌色出类的男人……你做什么?”

“去见他。”她踩进战靴,披了外袍,披着一头散发,亟欲出帐。

“如果我是你,不会那么急着出去。”珂兰道。

她推帐帘的手一顿,“所以我不是你。”

“你不是我,就更麻烦。珂莲那个丫头看起來心无城府,大大咧咧,占有欲却是强的惊人。在她还喜欢一样东西时,任何人多看一眼那样东西都要担心被挖了眼珠。那位先生说认识你,还留在这帐子里给你治了病,又守了些许时辰,她的脸色已经难看得不能再难看。你若在这个时候出去和你的先生叙旧,你想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珂莲是……”

“太后的亲生女儿,汗王的二妹,珂莲公主。”

那人当真是他么?若当真是他,一个心性淡泊的隐者,怎和一位娇贵公主牵扯在了一起?她颦眉猜忖。

“我看得出,你和说书先生不止是先生和学生。”

“……什么?”她回眸。

珂兰莞尔,“你回营时,是他抱着你回來。那个时候你全无意识,两只手臂却紧紧地攀在他腰上。以这些天本公主对你的了解,你好像在任何时候都会对人有着一层戒备,即便是在睡梦中。至于,他看着你时的目光,也不至于一个先生看学生。可要说是情人,又不完全……”

胸际的热浪骤然冷却。

樊隐岳闭眸自咒。适才在听见“先生”的刹那,她忘记置身何处,忘记肩头所负,甚至忘了自己,一心一意想要的,只是见他……她怎能如此?怎能如此?

“先生他……曾是我恋慕过的人。”

“真的?”珂兰眼瞳盎然泛亮。“你喜欢他?”

“是……曾经,很喜欢。但先生心有所属,我一厢情愿……”她摇首,苦笑。

“是么?”珂兰黯然垂眸。“就像我和远漠。”

“也许并不像。王爷有一天若娶正妃,当非公主莫属。”

“对啊,也许……”珂兰涩涩低笑,“但也许有一日有一个更适合正妃人选的人出现。我苦苦追在他后面,为得不仅仅是适合。”

樊隐岳坐回矮榻,想着那个男人就在咫尺之外,疑如梦中。而药汤的苦味犹在唇齿作祟,不是梦。她在流沙海里闭目前所眺到的那道形影,不是幻。他救她出了沙海,抱她回了营帐,守她至将醒之时。那若有若无的耳边语,不是假。

既然非梦非幻非假,那么,他何以会來到这里?

久期以來,能让他走出村子的人,只有……

一张倾国娇颜由脑海深处不期而现。

“在下可以进來么?”帐外温声递进。

她丕地一震,两眸盯着被阳光投射到帐帘上的颀长身影,忘语忘形。

珂兰瞥她一眼,笑道:“进來罢,学生既然醒了,也该拜见先生了。”

人影缓缓踱入,洁若玉树,不沾风尘。

“先生……”她喃语。

“久违了……”他凤眸清潋如水,洗过她未束的发,空灵的眸,苍白的唇。“隐岳。”

隐七五

就为了,隐岳。

这话,穿透两载岁月,悠悠來到耳畔。面对这个以为自己一生只能在回忆里樊隐岳凝泪而笑,“久违了,先生。”

“傻姑娘。”关峙抬指,抚上她颊。“怎么会瘦了?”

“先生也清减了。”

“路上不能比家里,行路人总是要瘦的。”

“……家?”她怔忡。如今,她哪來的家呢?

“忘了你还有一个家了么?”他的指落她眉间,抹平那小小蹙结儿。“既然走了这条路,就好好走罢,某因一时的困顿停步不前。但,也莫忘了,你身后还有一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