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她没有!可是,在那双温润眼波的笼罩下,她一字也反驳不出。“先生……先生怎么会來到这里?”

“是啊,怎么会來到这里?”他泛笑。“鬼使神差,还遇到了隐岳。”

“先生想遇到的人,是她罢?”

“她?”他微怔,既然明白,一份想要叹息的心情纠起了心弦,扯出淡淡疼意。“月儿……”

“咳!”一声刻意为之的重咳,惊散了帐内氤氲迷氛。

樊隐岳望去。

立在帐门前的男人接到这一双盈盈泪眸时,心脏彷佛被一只重拳击中,两三步迈了过來,两只大掌握她肩头,将佳人扳到近前,“伤有那么重?重到让你想哭?”

“我……”她想挣开他的掌握,但眉眼一低,瞥到了他胸前淡色便衣上透出的血迹,想起了两人身陷流沙海时,这个男人恁样急切的救助。“都督的伤怎么样了?”

“本督还会怕这点伤么?”因她的一句关怀,楚远漠笑得颇有几分由衷欢喜。“赶快把身子养好,本督还要治你擅离军中之过呢。”

“是。”眼角觑着拿到颀影向外移动,她咬唇,忍不住,“先生,你要走了么?”

“当然不是。”关峙回首淡笑,“我如今受聘于人,想走也走不了。”

“先生?”楚远漠直起腰杆,眸芒明灭。“这位果然是你的先生么?”

“……是。”她抿唇。

“关先生。”楚远漠回视过去,眉间的疑惑,目中的锐利,令得气势威凛。但他很清楚,自己并不能使这个男人生惧,恰如对方也不能使他折服一般。这份断定,來自一强者遭遇时的本能。“本督很肯定没有见过关先生,可对?”

“在下也不记得曾见过都督。”

“可,为什么会觉得与关先生似曾相识?”

“兴许在下的样子生得太过寻常普通,随处可见。”

楚远漠豹眸金光掠动,微扯方唇,“本都很肯定你必定是她的先生了。这口吻,端的是如出一辙。是不是,隐岳?”

“先生当然是先生。”是她错觉还是庸人自扰,怎觉得这帐内气氛有些诡异?珂兰……珂兰呢?何时离开了帐子?这个时候,她突然需要其那位公主殿下的搅扰。

“既然是先生,就算长辈,不如留在这里,参加本督与音乐的婚礼。”

“是么?”关峙长凤眸微扬,悠悠投睇到了他清丽面颜上,“隐岳要成婚了么?”

“你……”樊隐岳瞪着另一个男人,恼意盈浮。“都督,您……”

楚远漠哂笑,“隐岳不想在军中谈论私事?本督也正是如此。只是你的先生和你异地相逢不易,你该很乐意与他分享喜悦罢。”

这个男人……是有意为之。

一定是珂兰转了什么话给他罢?不管珂兰说那话时怀得哪样心态,却是切实激起了男人的掌控欲……但,要激,还要被激的人配合才是。被激得起,至少这个男人当真有些在乎,不在乎的……

会在听闻这话后,温润如玉的脸,依旧温润如玉,清潋如水的眸,依旧清潋如水,如同没有听闻前,一切都俱未改变。因为,能改变他的,不是她。

送去一个粲然的笑,她细声问:“那么,先生要留下來参加音乐的婚礼么?”

为什么?所有的精心排布,所有的有条不紊,所有的掌控部署,在遇见他时,便要全盘忘诸脑后?在他面前,卖弄那样小小的心机。在他眼中,定然与一个幼稚娃儿的赌气无异罢?事实是,她的确是在赌气。

气他在另一个男人靠近她时没有丝毫在乎,气他不曾表现出些微的醋意,气他……她的气,便把自己赌了进去?如此的蠢事,她也做得出?

樊隐岳埋首在沾着露水夜雾的草地之中,腹中的自诽自厌声浪,几乎要破腹而出……

“隐岳。”

她條地抬首,愕然瞠眸,“大师父?”

梁上君吐出口中草秸,“还好,算你良心未泯,记得你大师父。”

“你怎么來了?”随即了然。“是随他一起來的?你们怎会出村?怎会和羲国公主在一起?怎会……”

“等等等等,你一口气问了恁多话,师父我老得脑子退化,总要慢慢答。”梁上君挨她坐下。“先告诉我你为什么深更半夜不睡觉,一个人跟到这大老远的地方來吃草?劳动得你大师父紧赶紧追,你三师父追不上,只得跟到你的空帐子里替你守着,省得有人进去了坏了你的事。” 

“三师父也來了?”

“现在是大师父在问你。”

她覆眸,“我想到一个空旷地方想一些事。”

“想什么?在骂自己,还是关峙?”

“你们到底为什么会來?”

“隐岳啊,不是师父不帮你,易地而处,你自己想一想,如果是你,今天看到关峙与别的女人宣布婚讯,你会怎么做?”

这老头,所答非所问!她埋首不理。

“更远了说,如果当初关峙看到你和别的男人抱在一起,不问个青红皂白转头就把共渡了新婚之夜的你抛下,你会怎么想?”吉祥丫头,多谢赐教。

这老东西,哪來恁多的道理?她睬也不睬。

“再说……

“你闭嘴!”

“你”梁上君呲牙咧嘴,“你敢欺师?”

她冷若冰霜,“告诉我,你们到底是为什么出村?又何以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出村,还不就是……”他偷瞥了瞥身后,虽不愿,却不敢违背。“寻找圣先生。”

“圣先生?”她狐疑。“圣先生还用你们來寻?”

“圣先生好几年没有回村子里……”

“对先生曾经三年没回村子,也不见你们出村子寻找。”她秀眉颦紧,美眸咄咄生利。“我要听实话!”

“这个……”这丫头怎么这么不好对付?

“为了她对不对?”

“她?”梁上君懵懂。

“九儿。”

“九儿……”梁上君恍然。“倒是当真遇到过她……”

隐七六

赫家六兄弟死,辽远部落依恃的神兵利器不复存在,遂楚远漠伤情未愈,连发袭击。段烈率诸将应战,各有胜败。

楚远漠委樊隐岳微督战,负指挥之责。

诸将启始并不以都督此举为然。一个以容貌惑人的汉女可因都督的宠爱居他们之上,却永远不要妄想获得他们的尊重,永远!

但不尊重,却不得的不服从。汉女既为都督亲封的督战,军令如山。

然而,“从”之结果,令他们大觉愕然。

跖跋江施以声东击西之计,以先以小股人马气势招摇地绕路前去攻打东鹤部落,造成大部分开离假象,调开羲营内六成兵马,既而倾巢兵力近十万兵马压近羲营。其时,羲军营内剩兵五万。这场敌我悬殊之战,羲军上下本俱都督会以盖世之势领着再创奇迹,却闻都督伤势恶化无力上马噩耗。

督战樊隐岳全权督战。

樊隐岳令两万兵马死守军营。军营四围八角处半埋添了辛辣药粉的干草,一旦觉有外地入侵,以布蒙口鼻,以火箭射燃烟草。草有淡烟,药有辣气,烟迷目,辣钻鼻,敌军五防,一时必定茫然错向,趁机歼之,事半功倍。

另,梁烈率五千人伏左,王文远带两员大将并五千人攻伏左,珂兰公主带两员大将并一万人随时待命。剩余一万人,随她正面迎敌。

号角吹起,她自是挥戈迎战,梁烈由左向右,王文远由右及左杀,两厢交错,给人盛大浩荡之势。此当儿,珂兰公主摇旗杀出,壮己声势,摄敌胆气。辽远部落兵士见此状, 怯心顿起,纷作奔逃。

此一场,以少胜多,羲军胜。辽远部落不止失利于战场,潜去偷袭羲军大营的两万人马亦全军无归。

经此役,羲军主将虽犹有心存疑虑者,但七***俱愿兹此相信自家都督眼光,这汉人女子不止仅有一张面孔而已。何况,一个不懂武功的女子,置身千军万马前沉定从容,厮杀之境里面不更色,令得负责保护她周全者亦不自知中改了心迹,恍觉这样一个人值得他们为之拼挡卫护。

“我还是不明白,很不明白。”

此刻,他们坐在草原里的一棵树上。脚下不远处,战争正在发生。乔三娘一味掰着手指计算稍后可有多杀人供她试验新近研发出的疗伤圣药,梁上君则抓着头顶,眉拢得既深 "

又狠,向身边人一径讨问。“你为什么不对隐岳说出我们出巡的原因?任由她误会?”

关峙眸线系着那道纤纤细影,道:“她为了这条路,付出了很多。”

“所以呢?”

“你说过,那个承袭了你武功套路的少年时她亲手调教出來的。”

“……那又如何?”那小子的资质甚至胜过隐岳,若非起步太晚,必能成就一代大家。纵如此,依那小子刁钻残狠的性子,必定不会是一条池中小鱼。

“她苦心经营,精心算计,是为了什么?她弃了村子里的安逸,弃了……”话声顿止。战场中,一支箭翎瞄她后背射至,幸得她侧旁将士挥刀劈落。明明晓得那支箭伤不了她,但这样看來,还是会潜心挂腑呢。

“她这条路会越來越难走,步步杀机,处处陷阱,走在这条路上,她必须心无旁骛,毫无牵系……”

“就像你的旧情人九儿?”乔三娘插來一句。

关峙淡然,“如此说,也未尝不可。”

“还是不明白啊,你既然來了,为什么还不告诉她为什么來?要这样,还不如不來。你这不是……”

乔三娘结结实实打了结拜大哥一记,“老娘不想让人说自个儿同一个蠢瓜结义,不想被老娘的无语丹弄哑了嗓,就给我打住!” 

“你只须再取上一场胜利,便能真正将他们收服。”

中军帐里,左右随从皆退,伤口收得极好、身子也强壮如初的楚远漠,破天荒地设了棋局,盘坐在毡毯上与樊先生对弈,虽谈不上精通,但依恃着先天睿利,尚能支应行走。

“都督真想让草民收服您的将士么?”

“有什么不可以?”楚远漠一哂。“本督乐见其成。”

“都督不怕……”欲语即止。

他当然不怕她收服他的将士,因为不管怎样的收服,也抵不过南院大王深植在羲军将士心中的神慑与威仪。他这份自信,不是凭空生之,是他的将士兵丁们仰赖信任的目光所给予。

他却大笑,“难道本督还怕你领着本督的人马杀我么?回到延定城,你可就是南院大王的侧妃了。”

闻言,她遽然一呆,“都督……”

他神色微变,豹眸浅眯,“你后悔了?”

“那日,仅是……”她螓首低垂。“都督见谅。”

“你”他气息一结,扔了手中子。

“都督,属下……属下那日荒唐,只是……”

“只是想给旧情人小示颜色,想让他晓得你不是毫无行情?”他咬牙。“想不到本督有一日也会沦落到成为别人的一样工具,一样被人利用來惹旧情人醋火的工具!”

“都督,王爷,草民……”她为那当下的冲动与幼稚,负疚满怀,水眸荡漾,尽是愧意。

他委实被气到了,不想心软,不想轻易饶她。但睹她如此模样,方寸内的恼意居然不受他意志所使,径自如抽丝般的悄离了去,这实在……实在……遇到了冤家!

“你曾经想嫁给他么?”

她唇角倔抿,未置是否。

他得到了答案,挫败夹杂着不知名的情绪缠堵上來,“所以,你现在不想嫁给本督?”

“都督……”

他條伸长臂,掌心按住她欲蠕唇瓣,“现在,本督不想听你说一个字。你只须记住,回到延定城前,本督一定会让你心甘情愿的答应嫁我!”

隐七七

楚远漠所言能使得羲军将士尽称服的又场胜利,一个月后到來。

辽远部落节节败退,退无可退之下,为觅活路,跖跋江将兵分两部,一部由其弟跖跋海率领,向草原深处寻找另一处安家落户之所。一部由其亲率,前往奭国边境,寻找异国合援。;

楚远漠亦按两路分作堵截,亲率一路,追歼跖跋江;另一部则由新近归队的副都督段烈率领,堵截跖跋海。

段烈方把万和部落老巢端掉,因着那过关斩将、如入无人之境的胜感尚在胸际澎湃,正是志得意满之时。此际來战跖跋海,自以为手到擒來,一时忘了入巷之犬最易反扑之理 ,携五万之众,被穷途末路的跖跋海困入断魂山,前后派十支小队杀出搬求救兵,最终,寻找到了都督大营者,只有其一。

楚远漠得讯,命樊隐岳、梁光前援。

断魂山乃由周边草原沙漠经年累月风化成丘而成,山内路由千条,壑有万道,路壑纵横,形如迷阵,入内易,出外难,“断魂”当如是。

樊隐岳到后,未急救援,反着力追杀闻风而遁的跖跋海。以棋盘阵使辽远部落军力分割,分而攻之,活捉了跖跋海及若干兵丁,且重金宣赏:有能将断魂山内地形画出者,赏白银,释自由;有能将山内羲军领出山外者,赏白金,释自由。

乐画图者,分囚画之;乐带路者,各带到帐中叙话。仅三日,收图不下十幅,涌领路者不下百人。樊隐岳将每人所画山图、所述路线做以对比,选五图五人,派精兵一百,押五人前去山内寻人。六七日后,终将段烈所部救出。虽已是人饥马饿,困顿乏力,总好过葬身山腹,全兵覆没。

兹此,段烈、梁光皆对樊参赞皆作敬服。

休整十日,大军开拔往羲国西疆,与都督会合。

跖跋江一路逃蹿,至奭国边境消形匿影。楚远漠遣人递函到奭国边城长官处,言有本国叛将入境,请边城守将协助擒拿。

奭国矢口不认,拒为协作。

这般姿态,激得羲国诸将火起,诸口一辞要打过奭境,灭他边城,索性直捣奭都,看他还敢不敢叫嚣狂妄。

楚远漠沉肃未语,但胸怀内的热烈,不亚诸将。

如此机会,是他等待已久的。当年与奭国别勤亲王所签互不侵犯条约,有他与对方的落字铭章,堂堂亲王,诺有千斤,名有千钧,违诺者,势必为人所垢。近年來,他殚思所在,即为所结。如今不必他费心安排,奭人先自违诺,责不在他,权当天助。只因条约其上,有明文所列“双方恭维边境安宁、不容宵小两厢作乱”之款,奭国愿作跖跋江避难圣地,尽管为之,比及奭国天下,一个跖跋江又算得了什么? 

既得天助,便得天时。驻师凉阴关,又为地利。直待樊隐岳、段烈那路前來汇合,当算人和。届时天时、地利、人和皆备,挥戈直进,灭奭兴羲,有日可期。

自然,楚远漠从來不是盲进激取之辈,奭国兵马,不比万和远东,纵然豪情万丈,也要步步为营,修城练兵一日未殆,筹粮秣马一日不歇。未來仗,必是场场硬仗,不容小觑

“珂兰,要打仗了么?怎么看个个都是一脸的官司,跖跋江都被赶得没影儿了,还要打什么仗?要和谁打仗嘛?”

珂兰打自个儿房内出來,一身戎装,行色匆匆。正在檐下扑一只雀儿的珂莲瞅见,脚跟不沾地的紧追上來,缠着问着,执意想得到个答案。

“我这就要赶到练军场,你要玩,找你的说书先生。”

“他这时要构思新故事的时候,别人不能打扰。”

珂兰诧异她一瞥,“奇怪了,你是公主那,以你的脾气,怎么容一个说书先生放肆?”

“谁让他现在还不是本公主的人。”没到手前,公主她向來容忍颇多。珂莲手勾着珂兰胳臂,一味追诘。“告诉我,你们到底在做什么?你不想说,是不是为了显示你和远漠哥的亲密无间,把我排在外边?”

“哎呀,你……”珂兰被缠得无法。“是你不拿脑子想,你看看咱们这是在什么地方?如果要打仗,能和谁打?”

“和奭国?”

珂兰掰开扣在自己臂上的指,“这是你猜的,远漠问起來,别把我扯上,你快找你的说书先生去玩乐,莫误了别人正事。”

被人甩下的珂莲驻身自省,既然人家有正事待办,她的确不该妨碍,眼下权且听做正事的人一句话,找说书先生玩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