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先生!”

小亭内,闭眸沉思的关峙启目,拱袖作礼,“公主。”

“新故事想好了么?说给本公主听。”

“尚未。”

“这一次的新故事好像拖得要久些呢。”

“公主若想听一些寻常的,在下随时都能道來。”

“寻常的,就不要了。”珂莲目带桃花,贪娈吸纳这无双秀色。“最让本公主感兴趣的,可不是关先生的那些故事。不如关先生讲讲自己。” 

“在下乏善可陈,无事能成书。”

“乏善可陈的说书先生拥有高深武功,还带着一男一女两个仆从。突然间,到了羲国军营内,又多了一个女参赞是昔日学生。”珂莲唇角含笑,眼角睨俏,脸儿冷不丁欺近,向着这张温润玉颜吐一口气。“好一个乏善可陈的关先生。”

关峙不退不避,两目沉如静海,“公主想说什么?”

“你……”面对这样的男人,再多的玩亵之心忽无用武之地……生气,好生气!“你那两位仆从现在在哪里?”

“公主关心他们?”

“本公主猜得没错的话,他们被你留在你那个女参赞学生身边了罢?”

“在下是她的先生,合该有所照应。”

“你只是她的先生么?一个先生会紧紧抱着学生,一路不肯假手他人?”

“公主既然有了自己的断定,何必还要在下解说?”

“你”珂莲指他鼻尖,真想撕开这张平静好看的面皮,看看他脑中到底藏着什么机怪东西。“你再惹本公主生气,本公主把你扔到我羲国军营内从军去,让你被奭国人砍成肉泥!”

关峙眸芒微跃,“如此,也是在下命中注定。”

“你你你……”珂莲蛮靴一顿。“你尽然这样说了,就跟本公主走,本公主说到做到,你被砍成碎沫也别怪别人狠心无情!”

隐七八

“姐姐!”

樊隐岳凛然回眸,“你……”

山角下便是营帐驻地,这个混账小子敢寻到这里?

“这么多天不见,姐姐想不想我?”他嘻语问

她本还在气着,却又忍俊不禁。戴着一只恶虎般的面具,以有这样撒娇般的声气,是存心还是有意?“下次你再敢这样突兀出现,我定不饶你。”

“远陌想姐姐,当然要出现。难道姐姐一个人立在这边不声不语,不是在想我?”

他是在几时学会了这些撒娇本事的?“军营就在脚下,万一你被发现,我不会救你。” 

“以姐姐授我的轻功,他们岂能发现得了我?”楚远陌很想洋洋得意,赫觉有面具罩着,表情无法传递,一把推上头顶。“姐姐……”

樊隐岳一怔。才有多久未见,这个少年竟然长成这副摸样了?这张脸,承袭与死去的前南院大王侧妃么?眉如新月,目如秋水,每一寸都精雕细刻,每一分都宛鬼斧神工,无论男人女人,长了如此一张脸,都要注定祸人不浅,前侧王妃带走了前南院大王的爱情和生命,这小鬼又会祸害多少痴情女子心?

“这张面具,以后但凡在战场上,都不要把它摘下來罢。史上曾有位兰陵王,虽能征惯战,所向无敌,却因生得太美,不得不罩一张恶鬼面具建威慑敌,你权当效仿,出入皆要戴着面具,建立你的威声。”

“远陌才不要仿效别人!”他甩首,“兰陵王算什么,我会创下属于自己的王朝!”

前一句明明稚气未脱,后一句却已然霸气彰显。樊隐岳微惑仰首,这个少年不知在何时,已高出了她半头距离。“我几乎忘了,你已经快十五岁了。

那个曾在污浊黑暗的陋室内寸步难行、满身腐疮的娃儿,已经全然不见。再过不许久,他将真正长大……

“对,还有三年两个月!”

“什么三年两个月?”

“远陌十八岁。到时,我会让姐姐嫁给我!”

“……什么?”刚刚说过他长大,转眼便返老还童了不成?

“远陌十八岁将迎娶姐姐为妻。”他重申。

“胡说八道。”她轻叱。“看來,是我太久没有对你调教,让你忘了小孩子该有敬老尊长的礼数。”

偏偏小孩子死不受教,梗着脖,倔着声:“姐姐不是长辈,我娶姐姐,天经地义……”

不教不成器!她纤指條出,锁扣肩颈重穴。少年身形偏离,飘移开去。

“把剑鞘给我!”她叱命。

他不敢不听,拔剑在手,掷过剑鞘。她一为教训,二为教习,以一套不曾传授过的剑式猝起攻击。楚远陌倒也机灵,乖乖挨了几记痛揍,牢牢记了每招剑式,不再妄言一字。

反正,这当儿一切事尚为时尚早,欲娶姐姐,总要备齐彩礼

他的彩礼,将是一个王国,一个天下,一顶绚丽华贵的凤冠。

奭国边城守将高亢某日晨起,枕边惊见书笺一封,上留八字:战不适时,暂议和局。

如此不见开端不见落款且突现枕边的留书,本该引得高亢警心倍起,怒斥门外守卫无能失职。而他在初时惊异罢去,将八个字仔细看了十几个來回后,遽尔仰天狂笑,“亲王未死,亲王回來了,亲王大人未死!”

留笺八字为奭国小梅篆体,举奭国全境,能书成者仅有一人,乃别勤亲王,那位于朝局庙堂消失达十年之久的奭国奇葩。

高亢曾做别勤亲王府中侍卫统领,后得亲王提拔,为奭国都督。政变起,亲王不知所踪,原门客部众尽遭贬谪,他亦在其中,委此戍边已近八载。奭国都城曾一度风传,亲王 !

部众之所以只贬不杀,乃因亲王手中握有如今当权者把柄,亲王秘而不宣,部众得以保全。

是以,突获旧主手迹的高亢狂喜至斯。

旧主有谕,他自是奉若神旨,隔日便将跖跋江诸人趋出城去,修函楚远漠,示好赔情。言已先前离城巡视,不想手下人为私谊擅留羲国叛将,现已将擅违双方条约者砍首,并

将羲国叛将驱逐出境。

此书函,楚远漠大可不作理会,以对方巧言自辩为辞,无碍大兵压境。然则稍前,他亦收到一封來自泰定城的密函。

丞相晁岩在函中道,原左相泰晔勾结朝中数名老臣,走动频繁,并联合了三大部落长老,欲将长老各自卫队编制为勤王之兵,汇同各自府中侍卫,以图异举,安插派其中线人

之报,预计下月月中起事。

事关本族长老及朝中老臣,楚远漠须亲力亲为,处理谨慎。

高亢的赔情函,正给了他顺水推舟的理由,遂命樊隐岳、段烈率五万人留此剿拿跖跋江,自率余众班师回都。

“远漠怎么会留下你?”珂兰蹙眉,虽不无心酸,也要坦释惑事。“你但凡出现,他的眼神都会对你进行追逐。你的每句话甚至浅浅一个笑,都会让他的笑容变得不一样。一个已经那般喜欢你的男人,怎舍得和你分离?”

樊隐岳一笑,“因为他见到了我的实力,我留在这里,会早一日肃清跖跋江残部,早一日取得胜利。在都督心里,没有什么比取得战争的胜利更重要。”

“在他心里,没有什么比取得战争的胜利更重要?”珂兰欲信,欲疑。她自诩了解远漠,目睹过那个男人在战争中焕出的光辉灿烂,晓得他在大义面前的英雄气宇,但,当真没有什么比胜利更重要么?樊隐岳如此?自己如此?那么,娇娜呢?

尽管疑思万千,楚远漠动身之际,珂兰还是上马相随。他是没格族之光,她则是光下的影,光去的地方,影必随行。

珂莲犹留在凉阴关未去。

因为,她尚不曾与樊参赞好好晤上一回。

只是啊,女人的战争,男人多为起源。当起源舍了撇首离去,她们还要不要将那场战争行进到底?

隐七九

秋至深时,满野枫叶如火,满叶落叶如毯。樊隐岳伫于山野之间,遥望对面的凉阴山。

据军情报,跖跋江被驱离奭国边城之后,即藏进了那道山脉里。凉阴山中由她收服的那支草莽队伍,如今已是远陌的部属。强龙难敌地头蛇,对跖跋江,不管是则捉是杀,都是件极容易的事。但捉了他杀了他,于她何益?不杀,又如何能使段烈、梁光罢兵,了了楚远漠这桩惦记?

“樊参赞,一个人立在这里赏秋景,好逍遥呢。”

她回睇,來者衣泽鲜丽,容色丰美,珂莲公主正是。

“公主殿下……”

“行了,你也甭施礼,虚头巴脑的,本公主也不稀罕。”

“遵命。”这位,甚至比珂兰公主更直率。

“樊隐岳,关峙当真只是你的先生么?”

“先生当然是先生。

“你喜欢他?”

“喜欢……过。”

珂莲挑了挑眉,眸中细光碎漾,“他喜欢你么?”

“公主应该问他。”

“本公主不必问,他应该还算喜欢你,但是,那并不妨碍本公主喜欢他。”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一个超然世外、从來没有想过招惹任何人的人,频频惹得这红尘俗孽上身,怪了谁?樊隐岳凝觑着公主殿下,隐隐窥见对方两只异族深眸内染着热情如火。这火,可能把他的情感灼起?

“公主若没有其他的事,草民告退……”

珂莲听而未闻,径自道:“关峙这个人,不管怎么样,本公主一定要得到。”

这羲国王族人是一样脾性不成?她心无好气。很想问上一声:得到什么?他的心还是身?她曾得到他的一夕之欢……

陡然,她脸色一紧,“谁?”

风过林梢,沙沙吟响,几只不须趋暖南飞的鸟儿扑楞楞展翅高起。

珂莲锁眉,“怎么……”

“卧下!”她压下她,几只箭翎掠过他们背脊,钉入身前泥土。

“把箭收起來,主公发了话要活捉,捉了这公主,至少能向楚远漠换些金子和粮食!”十几道形影打树间树后纷跃而出,弃了手中刀剑,扯起一张绳织网状物笼下。

“公主的卫队呢?”樊隐岳抱住她一个翻滚,躲过第一回网袭。

“我要他们站在山下!”为与这位樊参赞來一场女人之间的对话,不得卫队跟随,哪晓得会遇歹人?

“那……”得罪了!一记粉拳霍霍抡來,她偏头躲过,却没阻挡这拳落上公主脑后,致其昏晕。

她拨了靴中短剑,方欲反手。突闻人声马嘶,喝声振聋发聩

“此乃我试过管辖边界,谁敢在此作乱?” 

这道无名山梁,西属羲境,东为奭地。若非奭国兵士有意抄近路经此地入羲,这两不管之地,向來少有人迹。

若此一日,奭军涌现之时,梁上君、乔三娘未因救徒心切,从暗处急切现身,事情又将向何处进展?

但,这个答案,她永不可知。

梁上君、乔三娘现身,尚未如他们如愿來场大战,即被奭军中一位众星捧月般的高贵人儿认出,由此

“梁义士,乔大夫,请带我去找关郎。”

是……九儿,关峙的九儿。倾国娇颜蔽掩在薄薄蓝纱之下,袅娜体态包覆在奭式海蓝裙裾之内,尽管面目微朦,犹美不可方物。美人的美,不止在于眉眼五官,这一份天姿国色,无论举止,无论投足,皆在尽致体现。

樊隐岳忘了自己如何由无名山梁返回凉阴关内。

明明,她尚且记得自己乃羲国参赞,将昏迷珂莲顺手带回。

明明,她尚且与奭国将军高亢简作交涉,以尽羲国参赞本分。

明明,她有言有语,思路清晰……

可为什么,脑中空白茫然,几无记忆?

高亢至凉阴关,事先已与关中守将木宽通函相约。此番到來,尚救下了羲国公主与参赞,自然要得盛情款待。边关境苦,难使舞乐管弦,总能有酒有肉,宾主阔谈。

前厅内灯火明杖之下,尽现军旅豪迈;后院月色清辉里,则是无限凄楚娇怨。

“关郎,你既然愿意以字示人,为何不能回去?奭国是你的家啊……你不想让双手沾上争利之血,不想涉身权欲漩涡,都没有关系。那些事,九儿已经做完了,未來也会替你做下去。你只要回來,回到九儿的身边,回到本该属于你的地方……”

关峙闭眸暗叹。那时,他不该操之过急,更不该在行事后仍滞此不去。早该想到,他们怎会放过这次机会?

“关郎,纵使你一心归隐,不再恋栈权位,但是你总要回家的罢?无论如何,你都要随九儿回去一次……”

佳人泪眼凝噎。关峙启眸相对,缓道:“奭国无我,仍然百业兴旺,民安国盛。既然有我无我并无差别,又何必一定有我?”

“谁说有你无你并无差别?”九儿,奭国摄政王妃南宫玖,激切娇喊。“没有了你,推丁入亩的新政晚施了六年;没有了你,水运兴贸的商策到今载方得启动;没有了你,九儿

……生不如死!”

“九儿,你活得很好,你的风采更盛往昔……”

“你……”南宫玖泪洗明眸。“你在怪九儿么?九儿应该为你消损憔悴,为你不人不鬼,是不是?”

这话,怎谈到了这里?他揉额喟然。

“在來此之前,九儿才从村子返回。接到高亢的信后,便马不停蹄赶來寻你。九儿虎如此焦急,是当真有事。这一回,你必须回去。”

他摇首,“九儿……”

“贤太后病了。”她不想动用这个理由,不想得,可是,若不如此,何时才能和他团聚?她已经心枯如涸辙,等不了啊。“大夫诊她积郁成疾。她是因为太过四年你,你是他唯一的儿子,却无声无迹,生死不明,这些年贤太后连九儿都不敢见,就怕睹我思你,承受不起。你要怎样折磨她才够?她已经为当年的错付出代价,还不足以消去你的怨气么?

隐八十

不思,不想,不触,不执。含着“四不”决儿,被木宽执意请进府中落宿的樊隐岳拒绝了大师父点她睡穴的提议,卧床休憩。

寝不动思,思不触及,触不执思。硬将这十二个字符在脑中过來过去,抵着“花园相会”欲钻营进脑的霸气,久别软床的她,竟当真挣扎除了些许困意。 

然则,与困意一并來袭的,尚有宵小之众。

先觉并先发制人的,是暗宿隔室的梁上君。

听见打斗声响,樊隐岳系衣披发,匆促來看。院中刺客有眼利者條见,喊道:“探报没错,里面睡的果然是个女的!这个做参赞的女人就是楚远漠的女人,你们随我抓她!剩下人去抓羲国公主!”

梁上君、乔三娘倚老卖老,抱着玩乐姿态与此众周旋,支支应应,拨拨弄弄,來也由他们來,去也由他们去,伤不到自家徒儿足矣。恰恰因这这等心思,险令得他们这两位昔 日巨枭覆船载这小小河沟。

刺客见这两人难缠,为速战速决,一把迷魂 粉迎面洒來。

乔三娘饱嗅各类药性,寻常药粉伤她不得,除却两眼短暂受碍,呼吸无碍,气极中一手即掐断了一人脖颈。

梁上君闭息不及,吸进些许,即时目眩神晕,步下虚浮。两柄长刀朝他当头砍至。

樊隐岳飞身前來,踢飞两名持刀刺客,双手将大师父扶稳,却不防此当儿另有刀砍下,疾避尚算得当,使得床上趋微,刀光带出了肩头的浅浅血意。

护了半天的徒弟受伤,乔三娘这等兴风动雨惯了的主儿哪儿吃过这等亏仗?面子里子皆挂它不住,端的是怒火滔天,扬袖挥开,鼻祖级别的迷 魂 药顺风扑面,瞬息便将数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