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尽特使职责多日之后,樊隐岳递交国书,以羲国摄政王之名为本国北院大王求娶天历皇朝良亲王郡主。

此举,使得元熙帝君臣愕然。

求亲文书之上,墨为新迹,印为旧鉴,显见这樊姓特使随身携有鉴着羲国摄政王金印的空白文页。无怪小小特使恁般嚣张,这一份信任,可谓山高水深。

柳远州气急败坏。樊家案重审在即,自称樊家人的特使在此时发难,是想救樊家不想?

良亲王正妃苏氏听闻此讯,又由丈夫口中得悉了北院大王品行,唯恐当今圣上为求两国交好,当真将自己的女儿远嫁异国,且所嫁者还是一个色中恶魔,向丈夫百般哭求犹不放心,还匆匆赶回娘家,哭诉到了父亲跟前。

丞相苏変听闻了樊特使的樊家人的身份,拍案大怒,连夜发命给刑部,严令不得受人所迫重审樊家旧案。可怜刑部,已接了兆郡王诉状,正欲启案重审……两边皆是高山,该向哪一处倾斜?

而樊隐岳,在苏相眼里不过一个不识天高地厚的无知小儿,恃着几分北蛮人的脸面妄想蚍蜉撼树,兴风作浪,端的是不自量力,说不得要给些教训,喂些苦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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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先生小心!”

行走街间,冷器缩颈袭,楚河等人拔刀相救,樊隐岳退出几步,原打算作壁上观。岂料背后又有劲风裹挟着到,且人力量绝非寻常宵小,她若硬挺此击,必定伤重。

须臾间,千万个念头打转过心头,她足下已将行动,突然间腰间受力所束,一只长臂带离她遽离原处。一缯因风拂起的长发拂到她眉眼之间,挡蔽了投望去的眸线。待她双足站定,腰间圈力骤无。

“樊先生,您……”楚河奔,方要问她周全,眼角扫入她身侧人影时,瞠眸结舌。“……王爷?”

“王爷?”樊隐岳也看清了身侧着玄色锦袍的高大身影。

“本王的到需要这样惊讶么?本王声明,本王绝非死如他国境域,一路之上都有通关文书保得本王畅通无阻。”楚远漠湛眸深炽,凝注别了多日的樊先生。

眼前人脸带异妆,遮了清丽姿容,但一双瞳眸无法改变,清若幽潭,漾若寒波,似能将人溺困其中。不得挣脱。离别方知离别意。他素不曾想到自己这一生还能尝到想死滋味,樊先生啊,害他不浅。

“王爷……”楚河迟疑起声。主子一径热切盯人,他该识趣退下,还是虚提醒主子这里乃光天化日,不管做些什么都不适宜?

楚远漠心神回笼,目光远睨,“那边打发完了?是些什么人?”

“对方口口声声要捉拿逃犯,奴才认为他们可能是认错了人。是以人跑了,奴才等也没有追下去,毕竟不是在咱们地面上。”

“先回驿馆,稍后再与天历朝官府掰扯我羲国特使当街受袭之事。”楚远漠笑睇。“樊先生意下呢?”

樊隐岳微颔螓首。

遇刺之处距驿馆仅一街之隔,一行人安步当车,在路人对楚远漠异于常人的高大的诧异注目中,回到了下榻地方。

“王爷,属下稍感不适,先下去歇着了。”方至羲馆前厅,樊隐岳即请辞告去。

半个时辰后,楚远漠叩响了门匾,“樊先生,本王远道而,你连话也不跟本王寿,是在生本王的气么?”

樊隐岳拉开门闩,探出身去,清幽双眸定定视他,问:“王爷为何哟啊攻击属下?”

楚远漠先怔后笑,“本王猜对了。你果然看见本王出手了。”

“属下想得到答案。”

“就这样说么?”楚远漠比了比两人一个门内一人门外的相对姿态。

她退后一步,侧身。他掀腿直入。

她虚掩上门,还未回过头去,一个宽阔胸膛已将她紧紧收纳,男人含着喟息的满足声埋上肩头,“樊先生,本王居然会……”想你。

她身子一僵。

他自然忽略不掉她的反应,逼压下心头怅郁不喜,仍将她锁在怀内,问:“分开这段日子,樊先生可有想念本王么?”

“属下与王爷并非第一回分开。”

“不解风情……这就是不解风情,本王见识到了……”他咕哝有词,双臂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却不曾放了她自由。

“王爷,您……”

“本王回答你,好了罢?”这话出口之际,连话者自己也不曾察觉语气里含着淡淡的宠溺。“适才街上,本王见你受袭时面无惊色,忍不住想试试你的这份镇定着何处。也许,你会武功?”

“您是在开玩笑?”但袭是的力道却不是玩笑的力道。若她未被人带开,南院大王准备伤她到几成?

“本王既然能够出手,自然也能收手,伤不着你。”

他觑着她颊、耳、颈浑然一体的土***泽,哑然失笑。“看在本王能够忍受你暴殄天物的份上,樊先生莫生本王的气了,如何?”

“……属下不敢。”她抿紧了嘴,倔色犹存。

他低沉笑开,胸腔震鸣,“本王虽然不会负荆请罪,但樊先生可向本王提一项要求,本王会大方应允。”

“……不必,属下无事了。”一线浅浅愧意浮延上她心际。她深知自己的心神不宁,并不概因他的有意试探,那个出手救她的人,是……门外跫声,禀声高入,“王爷,良亲王派人送了请帖,请王爷到林园赴宴。”

“好快的消息,好快的酒席。”他挑眉,向她扯唇一笑。“樊先生随本网同去罢。”

逐八

“他到了元兴城了,对不对?”

樊隐岳并未随楚远漠共赴良亲王的筵席。她不想在心神失宁时面对那一群人,那一群需要她动用全部精神与气力周旋的人。待楚远漠离开约过了两刻钟,她召唤出扮成驿馆仆役的梁上君、乔三娘,当口逼问。

那两人不敢说不是,因自家徒弟的面色实在不容搪塞,唯迟迟讷讷,不点头也不否认。

“他果然到了。”救她的人,果然是他。纵然两眸不曾睇清,他的气息她焉辨不出?

樊隐岳冷笑,“这一次又是因为什么?他的九儿也了么?”

“九儿的确了……”

梁上君没心没肺的一句,招乔三娘的起脚痛踹兼娇叱,“你不说话有人把你当哑巴不成?”

“她本来就了,她是奭国的摄政王妃,当然要……”

“她是奭国的摄政王妃,他又是什么人?”

梁、乔当即紧阖起了各自一张嘴。

“不能说?还是他不让说?”

“隐岳……”瞅徒儿的眼神愈愈冷,乔三娘这过人太悉男女情事的微妙和脆弱,苦叹着接口。“没什么不能说,他也没说不让说。咱们只是觉得你们彼此的事最好从彼此嘴里听到,你们以后……”

“我和他,没有以后。”

“这话怎么说的?”梁上君傻笑,缓颜。“你还在生他的气?上一回他离开,可不是跟着九儿……”

“我和他,在我离开村子时,已然结束。之后他出现,我承认,我很欢喜……”何止是欢喜?看到他出现,千万朵花朵在心漠盛放。“但是……”

但是什么?梁上君大急,道:“他并不是因为九儿离开村子……”

“我已然想到。”樊隐岳垂眸,遮去泛潋泪意。“他离开村子,是为了找我。吉祥说他找了我许多年。我应该想到的,他当然要找我。我和他拜过花堂,入过洞房,曾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以他的品格,怎可能就此不闻不问,任我自生自灭?他须确定我的下落,我的去处,活得好与不好……这才是他。”

“这……”梁、乔两人谁也不能摇头,这确实他们那个结拜兄弟会做的事。

“我……爱关峙。”

这一生,她永远不可能以爱关峙的心情去爱任何一个人。在他面前,她所有的心机,所有算计,只是为了得到他,得到叫关峙的男人,无关于任何其他。

但,总是要有些东西时你穷尽心思亦得其不到。

良亲王得到了娘亲的shen体,娘亲的心门至死也不曾再为他开启。

她得到了关峙,要的本就是一夜夫妻,是她自己在得到后多生贪念,致使作茧自缚,尝得情苦。怨不得人,怨不得人。

“那个村子,我在其中时并不觉如何,也从没有想过在那里长期停留。但离开方知,长至今日,只有在村中时,不曾有过仇恨,有过恶意。而这些,是因为那里有关峙,也有你们。”她迎视两位师父,感激他们与自己无亲无故,却赋予了自己关怀关注。

“吉祥和欧文说过一些话。她没有说错,若一个男人爱上我,却在得到我之后弃我,再去追寻心中从不曾放下的执念之事,我情何以堪?不必想,一定会无比恨怨。关峙没有恨我怨我,还救了我,更让你们暗中保护。他对我很好,真的很好。纵算这世上上所有都欠了我,他也不曾欠过我。从始至终,是我接近他,招惹他,善治以完全的许诺欺骗他……”

这一生,不可能有第二个男人如关峙般让她热烈爱慕、主动追求。那时的她,有多痴迷,就有多清醒。她清醒的指导,那个在桃花潭便为她簪发的如仙男人,若不去追求,便只能成为过客,永远得他不到。可是,她想得到!复仇的人生不知何时会戛然终结,她要为自己贫瘠的生命掠夺一柸自己真正想要的暖意,她要在一朝闭眸永歇之际有一个可以让她泛起温柔笑意的人思念追忆。

她与关峙,早在她新婚翌日撇首离去时,即已告止,是她偏不甘心,偏要贪心,想把两边都紧紧抓牢。良亲王是生她的人,她早已经他父亲的资格褫夺,但在不齿他时,怎忘了也把自己也算进去?

“告诉关峙,他既无心于万丈红尘,何必为了那些负他的人勉强自己?或浪迹天涯,或回到村中,过他想过的生活去罢。”说到底,她和九儿不过都是负心人。不管是谁,都没有资格再得他爱念惜意。

“嘿,隐岳,你突然这么说,好似看破了红尘……”

梁上君的憨话,再被乔三娘白眼剜止。“你确定这是你想对关峙说的?”

“确定。”凉阴关一别,令她心冷成灰。一日一日过,品及两人相识每时每刻,却想不出关峙有任何一时对她不起。

新婚翌晨,他胸前无人,臂中却无人。那人曾是他的挚爱之人,在他新婚时伤心哭泣,他仍能苛守分际。若是她呢?有一日她另嫁他人,关峙寻,她可有那份坐怀不乱的定力?

她是在得悉一切的前提下,径自闯进了关峙的人生。她晓得关峙早有所爱,还曾为此庆幸:一旦自己得手离开,不必有太多歉意。她怎未想到,一个人肯打开怀抱接纳另一个人,纵算尚不是爱情,也有了感情,感情遭人亵渎,如何能风过无痕?

重见关峙,她欢喜道极致,再多的欢喜却未使她动摇一分。她不会为最爱的男人放弃正在进行中的事,又凭什么怨他舍她而去?

乔三娘又一声长喟,“我看,你不是看破红尘,而是勘破情关,可……”真的勘破了么?

“我去做我想做的事了,两位师父,自便。”樊隐岳诉尽心迹,平了心绪,仰首出门。

梁上君、乔三娘面面相顾,楞不能语。直到一道颀长形影无声现身,两人才道:“你都听见了?”

逐九

关峙再为这个少年喝一声彩。

宫灯如昼,背光而坐的他可以清楚将进门者面颜之上的每一丝表情扫入眼帘。这个少年由进室算起,眼帘撩开扫他一眼后,一张玉脸平滑无变。彷佛他的人生已经习惯了不速之客,习惯了突兀与陡然。

“兆郡王。”

“请讲。”

“关于令姐……”

“你曾是她的丈夫?”

关峙微怔,继而想到了几项,颔首,“是,有媒有证有名有实的丈夫。”

柳持谦眉峰凝拢成峦,“既然是她的丈夫,为什么还让她走了出?”

“你不希望她走出?”

“她是一个女人,理当相夫教子。既然在那样的清形下都能活了出,为何还要重新涉进泥潭里去?”

“若是你,可以做到隐世不出么?”

“……她是女人。”

“所以,她以男人的面目重回故地。”

“你……”柳持谦盯着这个总是可以无声无息出现,又无声无息消失的人,这个他该称一声……“姐夫”的男人。“你找我,是想我帮她?”

这姐弟,占尽了天下的钟灵气。“你想帮她么?”

“她不屑我帮。”他牙根微咬,眉宇间纵算透出隐隐怒意。

“救她回时,她被人以鞭打透了骨肉,连一位医术罕见的神医也不能使她身上全无疤痕。最初的半年里,她夜夜恶梦,全村的人都听见过她在梦里的哭喊声,那声音,可以撕裂一个人的心肺。她在梦中呼喊令慈,还有狂乱的梦语。在下想,她的梦境应该是在地宫罢。昨日,在下进到了贵国已逝皇后的地宫内,呆了两个时辰。兆郡王若得暇,是在也应该进内一游,相信会收获颇丰。”

“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柳持谦精致眉型凝结,冷嗤。“替她博取我的同情么?”

关峙淡然摇首,“她不会屑于做这些事。”

“既然知道,你又何必替人废事?想做和事老,为她与我调和?”柳持谦嘲讽勾唇。

“你们姐弟见的心结轮不到在下置喙。在下多说那些话,不过想给兆郡王提个建议,听与不听,权在阁下。”

“你以为本王会稀罕什么劳什子的姐弟情谊?”

果然是姐弟,连这份倔强也像得出奇。关峙扬唇浅哂,“在下不认为兆郡王在先前晓得令姐被人掷进地宫之讯后毫无动作。你只须将你所查得的成果报与她,令姐弟的相处便会迎破冰之期。”

“你……本王何时查过什么?你……”少年意气习性一时出头,令少年王爷口是心非,欲盖弥彰,待察觉自己这幼稚伎俩在这个薄若深海般的男人面前一览无余,遂厉咳一声,收整表情,连懊丧也不再让显现面上。“本王要歇息了,你若不想走,可在此地给本王守夜。”

柳持谦跳开垂帘踏进内室,毫不意外随即掀帘外望时,帘外人已杳行迹。

他坐灯下,陷入沉思。

这个人既然和“她”做过夫妻,应该是有几分了解的罢。他若将黑手推出,当真可以改变些许?但那只黑手翻可为云,覆可为雨,想推之,须推到圆转无隙。他还须确定,羲国人为“她”张开的保护伞会张道几时,护到哪里?

还有……这个人每次都为“她”去,对“她”,应该还算喜欢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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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苏相的意思,是拒绝与羲国的这门亲事?”

“皇上,诗琴乃我天历皇朝嫡系皇族女儿,怎能容异国人亵渎至此?”

“朕怎么不记得当年将夕月许与南院大王时,苏相有话如此?”

“皇上,微尘一颗心尽为我天历,绝无半点私心杂念。实在是两女所嫁之人不同,无法同日而语。南院大王楚远漠是什么人?北院大王楚远涯又是什么人?这两人天地之别。

微尘昔日未拦,是因女子有楚远漠那等男儿为婿,属良缘天成,于国于己俱萌其利。但若嫁得是楚远涯,等于将有着天历皇朝血统的高贵女儿送进污浊之地,损国家体面,毁皇族威誉,百害而无一益啊。”

大金殿上,南书房内,苏変老相言之咄咄,长篇累牍。无论辞藻如何砌新,词汇如何精滤,结论不外两字:拒婚。

朝堂之中可容庸才混迹,却无蠢材存活。诸人胸中,皆揣着明白--当初纵算良亲王侧妃之女逝去的万乐公主许得人是北院大王,苏相也断无出头之理。

明白归明白,糊涂仍要装出,附和之声此起彼伏。

元熙帝噙笑聆谏,无论是殿上还是书房,都未作最后结词。政国大事,岂能儿戏?且容朕思虑。

“持谦,苏相的话你都听到了,你作何想?”一个时辰后,元熙帝赐了诸卿跪安,惟独留下兆郡王,欲作一席长谈。

“苏相不想自己孙女有一个品格低劣的夫婿,属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你不觉一国丞相如此注重一家得失,有负皇恩,有悖相国职责?”

“若北院大王当真如此不堪,我天历皇朝君主下嫁,的确有被人看轻之嫌。”

“怎么从始到终朕听不到你对你这位姐姐终身之福的忧心?”

“有父王与苏相在,何须微臣这个当弟弟的费心?”

“持谦。”元熙帝双眸炯利,凝睇着这个自己甚为激赏的英才少年。“告诉朕,你是怎么想的?”

“微臣能想的,仅是微臣该想的。”

“很好。”这个少年,实在精明的让人喜欢。该露锋芒时,锐不可当;该敛声气时,锦绣蕴藏。太子有此子辅佐,着实是桩幸事。

“你既然想了你该想的,便告诉朕,朕要如何化解眼下局面?既不伤了苏相这位两朝老臣的颜面,又无损天历与羲国邦交,有什么两全其美的良计?”

柳持谦眸光寂静,迎上皇帝注视,“微臣的确有一个主意。”

元熙帝挑眉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