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金枝玉叶的亲王郡主,一位地位卑下的随从侍卫,身份之别挡不住情深爱浓,无奈男方难逃自卑症结,未能及时带郡主私奔。到这时,眼见郡主绝食寻短,方按不住满腔爱意,不能同生,但求同死……这等事,若编到戏里,该是一出缠绵悱恻、感人至深的好戏。

“二位好情深。安乐公主,你确定不为了你天历朝利益考虑么?你若为这个男人湿了,给天历朝抹黑不说,还打了我羲国一个耳光,我羲国可不会轻易放过贵国。到时生灵涂炭,你可就成了红颜祸水,国之罪人。”楚远漠眉横目恚,寒意凛冽。

“天历朝利益?生灵涂炭?”安乐公主揩去颊上冷泪,讥声冷嗤。“我不过是一个小小女子,凭什么要我担起那些?难道我成了贵国的媳妇儿,就会换你们永久的和平么?要杀要悉听尊便,我柳诗琴死而无憾。”

“好气魄呢。本王若是定力不够,怕都要为公主动心了。可惜,我羲国不接受这等污辱,本王成全两位,让你们做一对同命鸳鸯罢。你们的尸体被送回天历朝,将为本王换贵国的丰厚补偿……”

“樊先生。”王文远行至樊隐岳身畔,悄声道。“这个时侯,只有你能救他们。”

樊隐岳淡觑,“王参赞怎么会以为我会救他们?”

“你的仇人不是她。”

她明眸丕冷,直视这张文士面孔。

后者挑唇浅哂,“你我可找个机会细聊其它。但眼下再不救人,樊先生势必会后悔一生。”

那厢,楚远漠挥臂,“你们下手利落些,给这二位一个痛快死法……”

“……樊先生?!”王文远声焦气急。

“王爷!”

逐十九

不管这世界是肮脏污秽还有乾坤朗朗, 每一个甫降人世之时,都是纯真赤子。

她是,柳诗琴亦是。

她们两个人,若生在一个平常人家,一父一母,或就如这世上每一对姐妹绕树嬉笑,围灯密话,自然也有争吵怒骂,然后和好如初,又会嬉笑密话。

但她和她,得以生在一家,全因帝王家权势制衡自与权术倾轧。从呱呱落地到少不更事,从懵懂无知到认定形成,都在为各自的母亲而战,为各自母亲的委屈所不平。

正妃之女以正室郡主身份对侧妃之女处处欺压,在诸多仆佣前给予拳脚辱骂。

是夜,侧妃之女背着娘亲潜到府内制衣处,将新从药书上悉知药性的草药粉末洒进正妃之女的新制衣裙上。隔日,正妃之女满身红斑,气喘急促,被御医诊出了晚疹,调治一月方能见风出门……正妃之女因在诸宾客前对庶母不敬,遭父亲耳光叱骂,下宴后即把耳光还给了侧妃之女。

几日后的晚上,侧妃之女摸到后院池边,在正妃之女最喜倚靠的木栏上擦一圈蜂蜜,又放出了搜罗了整整几日的黄蚁。第二天,便传正妃之女坠池险溺之讯……一个为明,为一个为暗,类似事,在她们成长过程中,层出不穷。

她们不曾有过半点的姐妹之情,不曾有过半刻的欢快融洽。她们这样的姐妹,也只见于这等人家。

“你……你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想救我还是害我?”

好人?坏人?救她?害她?樊隐岳莞尔,“若你不愿提笔亦无不可,公主只管和情郎英勇赴死。”

柳诗琴咬唇,默然不语。响久,“写了这些信,你当真会放我们走?”

“对,放你们走。”

“也不会知会我国天子,问我爹娘的罪行。”

“对。”

“你做得了主?”

“公主既然有所怀疑,尽可不写。”

“我……写!”虽不解这人何以会出手相救,又何以逼自己写一些“报安”的信礼。但既然能活,当然要活。

“那么,我说,公主写。”

这些信,字字报得是平安,处处问得是周全。只是,夫婿的折磨,处境的不堪,不见明言直叙,掩卷罢却能使人隐有所感,忧伤暗藏其内,哀恸潜伏其里……写到第三封时,柳诗琴终承受不住,掷笔道:“为什么要我写这样的信?”

“因你不想死。”

“我不写了!若我爹娘收到这样的信,他们必定……”

“必定怎样呢?令堂痛断肝肠,令尊痛不欲生?但他们又能做什么?兴兵救你?还是祈求皇帝要你回去?”

“正因为他们什么也不能做,才会更难过!你既然愿意放过我们,为何要写这些信折磨我的爹娘?”

“公主如果认为长痛不如短痛,将你的尸身会被送到令尊令堂之前让他们短短痛上一时,也省得经年累月要为你忧心伤怀,未尝不可。”

“你到底是……”柳诗琴仰眸紧紧盯她。“你很恨我爹娘?还是恨我?”

“问清楚又能怎样呢?汝为鱼肉,我为刀俎,你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柳诗琴气窒。但对方话是实话,在此情形下,除非她想极有骨气的一死了之,否则没有任何退路。在一位必死无疑时,却突然绝处逢生,看见生的希望自然想要捉住。和心爱的人去走自己的人生,是她企盼了多少年以为今生再无可能的幸福。她不能错过!

“我写!”

“请。第三封的落款日期较前一封相隔一个月……第四封相隔两个月……第六封相隔半年……”

樊隐岳想这些信可以当成她为自己找得一个理由,亦可是一份宽慰。

恨一个人,需要积蓄太多的能量。这样极致的情绪,她没有必要浪费到柳诗琴身上。孩提时候的怨怼,不足以使她对她穷凶极恶。她们都是被天理皇朝牺牲的小角色,在始作俑者还在高枕无忧地享受崇高尊荣时,毁掉一个柳诗琴又能改变什么?

“记住,终你一生,都不能回到天理皇朝,也不得和你的家人真正鸿雁传书。”

“你……”这个人,到底居心何在?到底是仇是恩?“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是谁?”

“快走罢,向前走百里,是羲国的落霞镇,你只能选在那里落脚,要成亲,要生子,都好。你周围会有人全天监侯,但凡你有一丝不轨,为你付出代价的,会是你的丈夫。将来,也可能是你的儿女。”

“你到底是谁?是谁?”

“带她出去。”

两名侍卫带走了柳诗琴。

房内,反应活跃读着那些可寄送上三五年的信札。

“你何必如此费事?”楚远漠推门进,面上大不认同。

“王爷指是我既然放了人,还要写这些信么?”

“理由是什么?”

“我对她没有仇恨。她只是个工具。她被天历朝当成工具送到羲国,也被我当成工具报复良亲王。既然放走她也能尽到工具之责,何不成全那个痴情男人?”

“这个借口是说给别人的还是你自己的?”

“都有。”

“你倒是坦诚。”楚远漠失笑。“那么,你不让本王去拜会你父亲的理由,是借口还是推辞?”

“樊家人如今虽已败落,骨内傲性犹在,宁折不弯,誓不低头。他们的确不能容忍自己的女儿为人侧室,连做皇帝的妃子都会不屑。我若认了他们,就不能随王爷回。若不然,势必又要掀起一场风波徒生出许多枝节。这是王爷乐见的么?”

“所以,你对本王侧妃的名分从不稀罕?”

“王爷想听实话还是客套?”

“当本王没问。”楚远漠面上微起阴翳。

“是,王爷。”她乐于从命。

他脸上阴郁更盛,冷声道:“樊先生你须明白,在本王越越喜欢你的时候,你逃不掉!”

他还不曾记得自己任哪一个女人予取予求过,娇娜也不曾。但她,甚至不必付出什么,只用几句软语恳求,便使他破例改了主意,放走了天历公主。他几时这般好说话了?这个女人,使他越越不像自己,到此时,无论如何,他已不可能放她离去!

逐二十

放柳诗琴远走,自然不能公而宣之。

驿站内,书写过“报安”信札,罩喜巾披喜服的“安乐公主”重回轿内,直到行进泰定城属域,所有送嫁人员尽数遣返天历,连一个啼哭不止的丫鬟也未留。

那,谁嫁入北院大王府?

楚远漠不会浪费掉这个机会。

每一位身居高位者,或因权势,或因祖规,莫不是护卫森严,除了明面侍卫,多都设有暗处影卫。楚远漠从暗卫里调用两女两男,一为安乐公主,一为陪嫁丫鬟,两为侍卫,堂而皇之地将自己的耳目安插进了北院大王府。

初回羲国,军中事,朝中事,诸事待理,楚远漠投身其内,夙夜匪懈,整整一月,方得些许清闲,有暇坐下闲茶一杯时恍记起,自己竟与樊先生有许久不见了而她,也从不曾前探望他。别人若即若离,是为欲擒故纵,这女子,可有这等情趣?

“楚河,樊先生近都在做些什么?”

“进了几回王府看望小王爷,偶尔上街买几卷书,置办些日常之物。剩下时间,多是闭门不出。”

“也不见她和任何人打交道?”

“偶尔王参赞与几位将军会去拜访,相约到茶楼一叙。”

“好闲趣。这人心收拢大计进行得相当不坏呢。”楚远漠深湛眸内精光流闪。“楚河,速去安排一件事,本王不想等下去了。”

没想到,自己有一日会为一个女子动用到这番心思,冤家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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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近薄暮,樊隐岳小屋内仍不见灯火。其间二人习惯了黑暗相对,谈兴尚浓。

“如今,万和部落虽然还尊那个察际钰为少主,真正服从的,却是你的远陌。是我带他们避开了段烈的追歼,存活到今天。群龙无首的辽远部落自不必说,他们对救他们于水火之境的远陌更是俯首帖耳。远陌还从一些小部落里召集驯服了一些勇悍好斗者,令他们成为贴身铁卫。

姐姐,你的远陌在他们心里,已是战无不胜的‘黑虎王’了。”

十六岁的少年,体格精实,容颜俊美,黝黑面孔上尽是意气风发,双眸热烈,迫不及待向她叙述着这一别之后说开创下的丰硕基业。

“黑虎王?”樊隐岳轻笑。“你这称号可没有人家兰陵王那般唯美绮丽。”

“远陌从不现成他!”楚远陌嗤一声,又委屈道。“再说,他们称‘黑虎王’,还不全是因姐姐给远陌的面具。”

“倒是我的不是了?要不要我给你换一张更精致些的?”

“不要!”楚远陌摇首撇唇时,宛若孩童。

但樊隐岳清楚,他已经不是孩子。

那双眼睛,历经这许多时日的淬炼,沉淀了张扬锐利,藏下了极深远沉。就连与她重逢最是欢喜的时刻,如一个孩子般的自我炫耀之际,目底深处仍有警意浮横。这份警意,可是他这些年时不自觉的养成?

“姐姐,你为何还留在这楚远漠身边?远陌已经有了属于远陌的力量,姐姐就到远陌身边嘛……”

“你以为你现在已经有本钱和楚远漠抗衡了么?”方以为他已然脱胎换骨,此下又见浮躁性情。“你当前的力量,强得过万和部落与辽远部落最强时候么?楚远漠若是那么容易被打败,察际与跖跋又如何成了草原上的过去?”

楚远陌脸色微窒,憋一口气,又长长吁出,“远陌何尝没有想到?远陌只是不想姐姐留到他的身边,被他以色迷迷的眼睛盯着……”

樊隐岳的手指狠敲上少年额头,“再说这些话,我把你赶出去喂狗!”

楚远陌不怕被喂狗,唯怕姐姐不喜,掀了掀唇,忍住了对那个异母兄长的贬抑,大不了,腹诽之。

“除了万和、远东,羲国境内已经没有能与楚远漠小较短长的力量。你若想壮大自身,须从外围着手。羲国西接奭国,南接天历,北方为浩瀚无际的哈海沙漠,东边为无边沼泽。一直以,楚远漠顾忌得也只有奭国与天历而已。我也曾认为他只须顾忌这两国。”

“难道不是?北边是沙漠,东边是沼泽,只有那两国,不是么?”

“这一次前往给天历太后祝寿的外邦中,有名曰‘赤色国’者。我曾与他们的特使小作交流,得悉他们居于哈海沙漠的一处绿洲之上,绿洲所在处距羲国并不算遥远。”

楚远陌瞳仁一亮,“姐姐想让我去联络赤色国?”

“交谈中,可以感觉他们对走出沙漠、摆脱故国之虞的渴望,这一回到天历,甚至有欲以重金购一块地举国搬迁的打算,被天历拒绝。”

“明白了!”楚远陌双掌相击。“远陌会立即着手!”

“着手前……”她语留半句。

他利落接口,“设想到每一种可能,做好每一项准备。远陌会找一个擅长在沙漠行走并熟谙地形者带路。这赤色国特使既然可以远涉到天历朝,必定有与羲国往的客商,远陌会在边界处暗中探访。”

这少年,当真是长大了。她已经可以预测,不久之后,这只羽翼初丰的幼鹰化身悍猛雄鹰腾飞长空。

“嗤,楚远漠安排的那条狗又在外面探头探脑了,什么精卫,还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小爷去去,他哪一回发现了?主子是蠢材奴才是废柴……”

她收回。这少年,一谈及他英雄盖世的兄长,即如逢亮周郎,欠磨欠练欠摔打,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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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先生,趁这一次视察,找出兵士训练中短板之处,制订更为详尽的练兵规划。”

“属下遵命。”

晨曦初透。长道上,楚远漠、樊隐岳并驾齐驱。

羲国境内暂获太平景象,攘外之计势在必行。楚远漠召了小别月余的樊先生,共赴两营操之地,寻短察弱,强上求强,精中求精。

此回一演练,选在地势险恶处,离泰定城几十里的泰定山间。

几十里路,军马四蹄扬开,顶多半个时辰工夫到达。

两营人马伏于山峦起伏间,万事待备,只待本次演练督将段烈手中彩旗挥下,即可万马齐发,战况激起。但直至日阳高悬,又至艳阳高炽,彩旗始终未动。

“再去看,王爷为何还不到?”

“……报副都督,大事不好,王爷与樊参赞出事了!”

逐二一

天历皇朝,元兴城。

“你当真认为,她会稀罕这些?”

方踏进客房内,柳持谦将包裹交给面前男子,面上不以为然。他和她同在一屋檐下长大,自小除了娘亲,她对人少有笑脸,对任何物没有特别的讨厌与喜欢,他很怀疑这些在娘亲房里搜集的旧物能讨得了她欢心。

“在这座附中,除了令堂,她没有对其他任何人与事表现热衷。因为,在尚没有能力自保时,她不会将自己的喜厌示人。唯如此,方使欲伤害她的人无从下手。她之所以敢对令堂表现至爱,因为令尊对令堂的那份维护。也所以当令尊连令堂也护不住时,会使她仇恨至斯。”

“那和这些劳什子又有什么干系?”

关峙打开包裹,拿出其内物件,一双小小绣鞋,一方小小巾帕,一根短笛,一根长箫……指尖在其上一一抚挲过,会详尽描述里面的每样物什。她表面淡然冷漠,实则极眷旧物。这些东西,能让她记起在她过往人生里并没有快乐时光。

“你做这些,目的又何在?”

“她一心复仇,此路必定要走到底。若一人心中尽是仇恨,最终必为仇恨所反噬。过往的美丽事物会挽留住她天性里的善良,保住她一线童真,虽走坎坷路,尚非不归程。”

“你……”柳持谦犹难明所以。他很难认为这些死物能负得起这般使命。“你何时离开元兴城?”

“即日启程。”

“也好,拦你的人已经解决了。”

“这还要多谢兆郡王。”

“不必客气,谁叫本王是地头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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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崖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