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料理完自身上些许擦伤创处,樊隐岳放眼四眺,“王爷先歇着,属下去周围看看有没有可食的野果。”

“一起去。”右臂骨折,固定于一截树枝上,被一条汗巾将悬在颈间,楚远漠面色如常,起步就走。

“您的伤……”

他耸肩,“这点伤尚击不倒本王。走罢。”

落崖,实在是一场乌龙意外。

他们纵马行走在山路之上,一侧为悬崖,一侧是坦途,原本毫无安全之虞。谁成想樊隐岳所乘坐骑被一只平地飞起的鸟儿惊着,狂蹿中失足冲下左侧悬崖。楚远漠探手捉她臂上,人未救成,却被那股下沉力道带着一并坠落。

坠落程中,南院大王一臂攫她腰身,一手拔出匕首划割崖壁减弱势力。匕首脱手后,再以腰间宽剑替之……两人身子先砸上树顶,咯嚓裂声不绝中,他一个翻身,将臂中人置于自己身上,右手长剑支地。因下冲之力实在太大,臂骨断折。

连楚远漠自己也怀疑,莫非是老天爷看不惯他有意在男女之事上动些心思,特意罚之?

“这些都可食用,王爷先吃罢。”

樊隐岳穿行树间,鼻嗅目辨,挑着可果腹之物,日阳降落时,倒也收获不少。

但随着阳光的没落,空气内陡添冷冽,身上夹衫轻易即被打透。幸是夏季,不然这崖底气温让人如何消受得了?

“冷么?”

随着一声问,她尚未回首应答,肩上多了一物。她以为他脱了自己的衣裳,正欲回绝,低头居然见得一件浅紫缎面披风。“这是……”

面对她疑怔眸光,他两目向旁斜移,双颊冒出赧意,“本,是想在今夜被困于泰定山那处山洞时给你用的。”

“……嗯?”南院大王的话,可是高深莫测?

“都到这地步,本王也不怕你知道!”楚远漠回想那时心态,实在可议,不吐不快。“本王原打算在今日看过操练后,设法将你我困于山中……”

“呃?”

“本王会以邀你察看山势山形、以备下期操练部署为由,游于山中,而楚河已然做了安排,会制造一些烟雾迷了归途,然后……”

“……呃。”如果这话是另一个人向她转述,她必定不信。

“届时这件披风,本王会说成是送你的礼物……本也是送你的!这是宫中运的江南布料,本王看你极宜紫色……”楚远漠发誓,他永远不会再行这等蠢事!

“……多谢王爷。”粉颊上,微微泛热。

“那……果子采得已够今日晚上吃了。明天一早,我们再设法走出去。他们必定会派人救。”楚远漠昂首阔步,恢复了堂堂没格之光的丰伟仪度。

“是……啊?!”

这声惊叫,绝对发自于她。莫说她,纵连英雄盖世的楚远漠,也被眼前景象惊得气息倒抽。

……狼!不,是狼群!夜目之下,绿光幽幽,约莫有近二十只北地黑狼正徐徐迫。

凡兽,皆有本能。群狼遁血腥气而至,利齿豁豁,亟需满足口腹之欲。但当接收到面前人类的强大气息时,当即放缓攻击脚步。对峙中,觅机待动。

“你快走!”楚远漠拔剑大喝,两只漂亮豹眸金光跃动。

嗷呜--王者威严得到挑战,头狼先起攻击。

剑光闪处,狼首削下。

兽性因之激发,咆声中,群狼发动围攻。

楚远漠左手持剑,置兽群之内,展开一场人兽搏斗。

狼吼狼嘶狼血狼尸,又有狼影不断增援到。

樊隐岳从胸袋、袖袋内皆未寻得火摺,蹲身取两块石子擦击欲燃木起火。今日若不想葬身狼腹,只得以火攻之。

嗷呜--狼吼震在耳畔,她翻地一滚,避开一只黑狼扑噬。

“你快离开!”楚远漠瞥见了这段情状,厉声一吼。

她以手中石掷中了两只狼的咽喉,方欲提起纵身,数只狼影由四方扑至。

他目眦欲裂,回身疾掠救,却将自己肩头毫无防备地交给了一口尖齿两只利爪……

逐二二

如果,楚远漠身上火摺子亦在落崖时失落,说不定,两人都会成为狼口之食。

身处一圈火焰环围之内,樊隐岳撕下楚远漠内襟,为他包扎过了所有伤口,抬起首,与火圈狼群中的一只狼的眼睛遥遥对上。

楚远漠在这时醒转。若干年后,他依然记得自己那日启眸后所看到的--身边的女人,有两道荒原孤狼般的眼神。

“樊先生,本王怎么会……”他身躺干叶之上,身上盖着那件披风,四下尽是火光熠熠。

“王爷莫动,你肩膀被狼咬了一口,抓了两爪,刚刚敷了药。”

他恍惚想起,适才她情状惊险,急于上前施救……“本王被狼咬到,所以昏倒了?”

“一时急痛太过,在所难免。”她道。

“本王的剑呢?”他不接受她给自己的开拓,抓起身边宽剑,寒光闪动,意欲出动。

她给没处火堆中添柴助燃,头也不抬,问:“王爷想向它们讨回屈辱?”

“不可以么?”

“有人又把您这位‘没格之光’称为‘草原悍狼’,感情您真把自己当成一只狼了不成?”

话中有话。他浓眉紧蹙,疑道:“你在偷笑本王 么?”

“错。”她嫣唇漾开浅笑涟漪。“我是在明笑王爷。”

他微恼,瞪她,“不好笑!”

“可属下已经笑了”

他盯着她秀薄唇角上那道俏皮慧黠的弧度,心中有恼有气亦有难忍的痒意,左臂蓦地探出,将佳人拉,板着峻刻颜容,“你敢嘲笑本王?”

“不是嘲笑。”她螓首轻摇,眸光在火光耀映之下,清亮如潭。“谁会去嘲笑自己的救命恩人?”

“本王是你的救命恩人?”他挑起眉。“不是你救了本王么?”

“是王爷救了属下。您飞身救我,用那只伤臂将咬在肩上的狼给扔了出去,还发一声怒吼,使得狼群有片刻被震慑,让属下有机会生气火光。”

半真半假。

他救他,被狼咬上。那般情形之下,她病急投医,甩手洒出了人嗅之必生昏眩的失魂药粉。好在,药粉不止对人有效,狼亦然。虽时效短暂,足够她收集干木,燃起火堆,防御更多狼群***。

“这么说,本王当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了?”他忽泛谑笑。“作为救命恩人,是不是可以一个报偿?”

“报偿?”

“这个!”他低首,方唇将两片软软薄唇密密封住。

这一次……不一样。这个男人的悍烈气息逼近时,她意识里竟没有了以往的排斥抗拒,是因为他几度救了她?

而他亦察觉到了她的不同,唇向后分离一寸,热切问:“救命恩人当真有这等令人欣喜的权益么?”

“权益?”

“可以亲到一个不再僵硬的樊先生?”

她忍俊不禁。以前怎不觉得这位堂堂南院大王尚有这般可爱的时候?

“虽然很不想挟恩以报,但能得樊先生一笑,本王就当定这个救命恩人了。”话讫,他的吻再度落下,更形激切。

她被这一份热情悸到,欲撤身,一只手臂却把她牢牢定住,不得已,她举起手,握他肩上。

“唔!”他闷哼一声,放开怀中软玉温香,瞪起一双已因情动呈现暗沉的湛眸,恶声问。“你做什么?”

“王爷与属下身上所携的伤药都已涌上,万一王爷伤口恶化,便无药可用。”

“为什么要恶化?”

她道:“劳动过度。”

“劳动?”他先蹙眉,后了悟,笑意微邪。“本王不介意有一些轻微劳动。”

“属下介意。”

他低低沉笑开,虽牵起伤口痛处,仍身心皆悦。“樊先生,本王可以理解你已经接受本王了罢。”

“对王爷说有差别么?”

“当然。”他两眼热烈逼近,与她四目相对。“本王想要的里面,樊先生的心占绝对重要的比重。否则,何必等到现在?”

“可是。”她浅释嫣然,“王爷还需等下去。”

他眉一横,“为什么?”

“因为……”她指尖曼妙四挑,“它们。”

它们,狼群。楚远漠湛眸四扫,与那些大煞风景者恶狠对峙。

“希望,这些柴能用到明早他们前寻人时。”

“用不到也无事。柴没了,本王再去杀狼!”

“王爷沙场用兵,从推崇智取,怎以碰上狼,反倒意气用事了?”

“你又在笑我?”他右眉高高挑起,左臂又将她箍进胸前。“本王的话,你还没有回答!”

她点了点精巧下颚。

“什么意思?”他需要明言相复。

“隐岳愿意开始喜欢王爷。”

他眸内亮芒遽起,嘴上犹呈一时之强,“本王认为你早已经喜欢本王了。”

“……也许。”

这样一个时刻,群狼环伺。这样一个地方,野间崖下。这样一个男人,对她说着不算情话的情话。她无从判定,是因为他屡次相救时的英雄气概,还是气愤使然,环境造就。

但她知道,就是在这个夜里,她对这个男人打开心门,允许了他的进驻。

那一刻,她甚至将加诸这个男人身上的恨意忘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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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怎么在这里?”

夜间独行,寂寥一途。突然间多了几个随行者,关峙蓦地立足回眸,见到的,是不该在此出现的。

梁上君、乔三娘咂了咂嘴,呐呐道:“因为我们在这里。”

“为什么?”关峙清俊面容不动,眸底已掀恚浪。

“因为……”梁上君被乔三娘推出,不得已代言。“咱们认为你不能太宠月儿。她既然选了那样一条路,就该承担那条路上的风雨险阻。咱们是可以救她,但也不能让她以为时时刻刻都有咱们护着佑着。”

乔三娘未忘帮腔,“关峙,你既然愿意放手,就要真正放开。你别往了,你自己这边还有一堆麻烦事要厘清……”

“我信错你们了。”关峙旋身,对身后人无理无睬,继行脚下路。

世上事,多是阴差阳错。一夕之间,变数万千。到头,是天注定,还是人成全?

逐二三

笃,笃,笃。

极有节奏的敲门声,显示着敲门者心态稳健,教养良好。

拉开门,门外立着明**人的珂兰公主。

当四眸相迎,瞬间即交换了属于女人的心知神会。

“樊先生,去走走,如何?”

樊隐岳颔首。

为赴泰定城操练军马,她接受楚远漠安排,住进了此家客栈。客栈后园内,绿意蓊郁,风意清凉。北地少水,此处得享天成,一汪由引由墙外活水形成的人工湖边,两人立定。境幽人稀,正宜谈话。

“你和他之间,不一样了。”珂兰道。“自从打崖下回后,你们便不一样了。你们在崖下一定发生了一些事情,这些事,让你喜欢上了远漠。”

她未予置声。

“可以告诉我,你有多喜欢远漠么?”

“这……”是可以量化的么?

“我喜欢远漠,在我十岁的时开始。那年远漠十七岁,拉开了一张羲国十几年没人拉得开的铁弓,成为没格族的少年英雄。从那时开始,我便一直追着他的脚步和背影,将成为他的新娘当成了毕生梦想。我为他远离从小热爱的针黹女红,去学习自己并不喜欢的战术武艺。为他摒弃了父母双亡后的软弱,让自己变得无畏坚强。可是,远漠始终没有看见我,他的眼睛先是发现了娇娜,在娇娜走后,又找到了你。”

樊隐岳不知说什么。她虽不认为自己是胜者,但在珂兰眼里必定是。一个胜利者不管说些什么,听在失败者的耳里,都是矫情与炫耀。

“我不相信我还要失败第二回,不管我手里握着的资本是什么,我都会用上它。樊先生,这一回,我一定要成为胜者。”

以十几年的时光去追逐一个人,这番心情,无人能解。

“公主。”樊隐岳开口。“如果,有一天王爷真正爱上你,你必定会收到我由衷的祝福。”

珂兰先怔后疑,“你是认为远漠一定不会爱上我,才说这么便宜话的么?”

“公主认为自己永远不会被王爷爱上?”

“你实在是……”很狡猾。以问回问,避重就轻,实在是很狡猾。有这样一个人当对手,胜算几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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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以山峦,再以平川,纵使不在战时,楚远漠对军中兵士的操练亦严格如与敌对战。今日,樊隐岳、段烈各领兵五千,在平川之上展开拟战演练。

楚远漠稳踞指挥台交椅之上,于万军之中准确找到了那道纤细人影,湛深冷冽的眸瞳里,不自知地渗进了些许柔软。不知何时起,千军万马方能激得起的万丈豪情内,多了别样存在。

“珂兰去找过你了?”回程途中,樊隐岳直陈今日演练的得失成败,楚远漠默聆多时,突然问。

她愣了愣,不意他会关心这等事。“属下与珂兰公主也算朋友。”

意即,不足味道。“我若不稳,你永远不会向本王说起这件事,对罢?”

“属下不认为王爷喜欢听到。”

对,他的确不喜欢听到。他一向对自己选中的女人有信心,南院大王的伴侣,必经得起淬炼,化得掉刁难。明明,她亦是如此没错。可,他此刻却突然响她偶尔有所不同,偶尔的撒娇抱怨,未尝不是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