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隐岳定定望着这位公主。
后者眉梢眼角,谑意浓浓,如同石如清潭,笑容如涟漪般在她唇畔泛展开,浅声道:“公主若有兴趣,尽可自行揣摩。”
珂莲眸光一利,“你认为有南院大王为你撑腰,本公主不敢把你如何么?若是你进王府当真别有用心与动机,南院大王会是第一个拿你发落的人。”
“公主说这么多,不就是为了关先生么?”
“怎么?现在想告诉我他的下落了?”
“关先生的下落,我从哪里知道?”眼见公主殿下又要丕然色变,她不紧不慢道。“隐岳愿意对公主有一句忠告,别在关先生身上浪费时间。”
“因为他已经有了你?”珂莲唇挂讥讽。
她不答反问,“公主见过奭国的摄政王妃么?”
“这是什么话?”
“奭摄政王妃倾城之姿当世无双。公主若没有见过,应该去见见的。有人对我说过,一个曾爱过那样女人的男人,想要他移情别恋,是一种为难。若不是认识到这点,隐岳到今日可能仍执迷不悟。”
珂莲蹙拢起浓黑的眉峰,目光狐疑,“你是在告诉我,他的旧情人是……”
“隐岳什么也没说,公主想要得到答案,请自行揣摩。”鞭绳轻击马股,她催马扬蹄,离开这处女人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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珂莲是一个聪明绝顶的女子,却把所有的聪明智慧用在了一个男人身上。她没有权力笑人一意孤行,因她在村子中时,与之相差无几。
将奭国摄政王妃拖托出,是为将焦点转移。当这公主一旦确定自己不是其与关峙之间的阻碍时,不会浪费一丝注意力到她身上。
一见某人终身误。她诚意寥寥的希望,这位公主用情尚浅,还有回头一步。
“……王爷?”迎面高从骑马驰,她拉缰绳停住。
“结束了?”楚远漠眼睛不著痕迹地扫过她周身。
“王爷也去骑马么?”
“本想去的,走到这里,突然没了心情。”
心情?南院大王骑马几时也开始需要心情?她墨若点漆的瞳仁滴转,似笑非笑道:“王爷,是看我有无被两位公主为难么?”
被点中不想被点破的心事,楚远漠微微愣了一下,瞪他一眼,“又在取笑本王?”
她谦恭拱手,“属下不敢。”
他眯眸,“你的‘不敢’,本王可自动理解为‘敢’么?”
“王爷请便。”
“好,本王请便!”他伸臂过,欲把人带到身前惩罚。
她早有防备,噙一抹浅笑,打马疾行过去。
“敢走!”他抖缰紧追。
一旦走进情网,不管如何的英雄,怎样的豪迈,这亘古之间男女情愫萌生时即存在的追逐嬉戏,难免一试。当局者沉溺其内,如饮陈酿,惟觉甘美芳醇。两足深陷的“旁观者”呢?
树荫下,珂莲双目碧墨浮漾,苦意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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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福泰楼说书处。
说书先生重现福泰楼的讯息报时,珂莲尚以为是手底下的人为了讨赏编出的说辞。风尘仆仆赶了去,福泰楼说书堂中若天人般立着的,不是自己百般寻找打听的人又是哪个?
“关先生,你是一定要随本公主走的,以后你就住在本公主的公主府里,哪里都不许去了!”
“公主是想强人所难么?”
“就算本公主仗势欺人了!”
“关某不认为公主会有那等肤浅薄俗的伎俩。”
“……本公主只是爱才心切。你有学问有见地,何必做一个说书人?本公主府里缺一个总管,你却当了,不比你天南海北的流浪好么?”
“在下闲云野鹤……”
“好好好,本公主也不会关注你哪里也不准你去,你想去哪里,只消与本公主说一声……”
明明,在重见着人之前,已然想透了一切,结果还是自甘自愿地把人拉到身边。飞蛾扑花,端倪初现。
拉人进府是第一步,与这人心中的人作战,第二步。
作战之前,首要确认对手。
兹此,频频带他与樊隐岳谋面。但这两人,一个面淡无澜,一个面平如镜,她从旁再三思量,犹无法认定二人之间有无深刻牵连。
“樊先生,你与关先生两个也算同乡,这见了面不说话,是不是有些可以的避嫌?”福泰茶楼二层,临窗而坐。珂莲、关峙、樊隐岳各居一侧。几度旁敲侧击之后,索性直诘。
樊隐岳淡哂,“隐岳与关先生现今已然如同路人,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
“当真?”珂莲瞄瞄左手边的清俊颜容。“关先生,樊先生说与你无话可说,你呢?”
关峙低眉啜茶,眉眼不动,道:“毕竟一场师生,在下不愿出口伤人。”
“也就是说,你若说了实话,一定会伤人?这话,我喜欢呐。”
樊隐岳恍似未闻。
“前些日子,樊先生和我说了关于关先生的一件大事。”珂莲满脸无辜讨问。“樊先生,我可以告诉关先生是哪样事罢?”
“隐岳若说不可以,公主便不会说么?”
“想不到你对本公主还有几分了解呢。”珂莲咭咭笑开。“隐岳对我说,关先生的心上人别有其人,是有奭国第一美人之称的摄政王妃南宫玖是也,是真是假?”
关峙條然举眸,盯取对面丽颜。
珂莲眸线在两人身上回转移交织,窥不出所以然。
“珂莲,你这些日子使唤本王的参赞是上瘾了不成?”楼梯沉稳响动,楚远漠长腿跨,声阔音亮。
珂莲噘嘴埋怨,“远漠哥,没有你这样心疼人的呢,是怕我把你的樊姑娘咬下一块肉么?不信你就给好好检视一番,我可伤着你这位心肝宝贝哪里了?”
“不劳你说,我回头自会仔细检视。”楚远漠笑瞪堂妹一眼,径自走到佳人面前,伸出宽厚大掌。“隐岳,回家了。”
逐二七
樊隐岳将手交了出去。
这一刻,纵是在多年以后想及,心态仍然一言描述。
在一个男人面前,和另一个男人离开,为了什么?
向对面这个男人昭示什么么?需不要需要这般幼稚童趣?还是单纯的被楚远漠那份呵护的心意所感动,在那个刹那想和他共赴前程?毕竟,他为不让使她被珂莲公主所伤,一次又一次现身赶到,他并非是一个体贴入微的人呢。
她的右手在楚远漠掌中,随他向外走去。
然而,在经过另一个男人的身侧时,左手被握住。
她垂首,与一双细长凤眸相遇。
“先生,请放手。”她道。
关峙未语,手间力道不紧不梳,两泓不见底的凤眸旋着她所不熟悉的涡旋。
楚远漠睨着那只手,湛目浅眯,将决定权交给了她。
她贝齿咬住下唇,“先生……”
这一次,话音方起,他的手已松开,眸线收回,面颜寂若静潭。
楚远漠牵着手中佳人,扬长下楼,俨然胜者姿态。
这一幕,从开始到结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足够置身其内的媒人完成一场心灵试炼。爱与恨,恼与怨,怒与忍,纠结捆缠,在各人方寸隐晦蒸氲,难辨难明。
珂莲咽下涌至喉口的酸涩,眼角抹上桃花色,乜向侧旁男人,“关先生,本公主对你可是越越心痒了,你何时能从了本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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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远漠攥着掌心素腕,在延定城内穿街过户,目不斜视,一路无言。进了南院大王府,他亦未放开她,下人的见礼叩拜亦睬也不睬,脚步轻取书房。
书房门方阖,他将手中人條然带进怀里,宽阔的胸膛将修长纤躯逼到墙上,吻铺天盖地落下,如火一般,烙上她素白的额心,秀丽长眉,无暇颊肤……因为他所路径为书房方向,她未疑有他,是以,对这番激烈侵袭完全不曾料想,一度无措迷茫,直到他火热的指腹与自己腰肤赤裸相接,方遽然一颤,以手相阻,“王爷……”
“怎么?”他从她颈间抬首,两眸暗沉浓浊,剧烈喘息。“不想?还是不愿?”
她亦平息着呼吸,问:“你是在生气?还是在发泄?”
他眉心紧紧蹙拢,欲望浮腾的目光逼视着她,“互有情意的男人与女人,做这些,不是极正常的事么?”
“我只感觉到需要,没有什么情意。”
“你……”怎么如此难缠?即使在这样的时候,亦能如此情形指责?
“隐岳做了什么让王爷生气的事么?”
“那个男人,你‘曾经’有多喜欢?”他将“曾经”咬得清晰且重量。
她丽颜无讳,明眸坦荡,“很喜欢。”
“你……”他扶在她颈间的掌几乎想合拢在一起,掐死她!切齿道,“你倒是坦白。”
“王爷可以在隐岳面前毫不掩饰对王妃的思念,隐岳为何不能坦诚以待?”
他眉间拢得更紧,视线狠狠攫住这张美丽的瓜子脸。这个沉潜在美丽表包下的灵魂,有多不羁?有多顽强?是那些汉人书籍作祟,还是她天生反骨,为折磨他而生?
“王爷如果要因隐岳的过去惩罚隐岳,请恕隐岳不能顺服。”
他更是气不可竭,“我……”
“父王,先生,你们在里面,对不对?博儿听华丹说你们在里面,给博儿开门,博儿要见先生,博儿想先生了!”
门板上传的拍打,及憨憨嗓音的高呼小叫,将室内一触即发的紧迫气氛扫涤一空。
楚远漠放开了钳制,但脸上怒意未去,咬牙道:“改日,本王再听听你的‘很喜欢’是有多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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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岁的博儿,个子高了一截,童憨之气犹存,对樊先生仍然有着最初奠定下的孺慕崇拜。踏进门后,于父王的坏脸色浑然未觉,一径拉着先生倾诉久别的长话。
“先生,博儿又练成了一套剑法,是父王教的,博儿练给您看好不好?”
“先生先生,博儿读了兵书,上说哀兵必胜,博儿认为不一定呢。”
“先生先生……”
“到僻静地方,先生考考你的兵书读得怎样。”樊隐岳环着他的肩膀,向能避开身后男人灼炙目光的花木深处行去。
这个小小少年,打伊始便收获了她的愧疚,这几年虽见少了离多,与自己却亲近不减,使她对这娃儿所怀心思越发无以名状。
“偷偷告诉先生,博儿有了一个新先生。”行到无人地,楚博极小声道。
她一哂,“先生知道,是接任我的那位。”
“不是那个长胡子老夫子嘛。”楚博两眼向四边扫了又扫,神秘道。“是一位像仙人的先生!”
“……仙人?”天上贬谪神仙上瘾了么?
“他教博儿的东西都好有趣,博儿很喜欢。不过,新先生说若博儿把他教博儿的事告诉别人,就再也不教博儿了。”
她莞尔,好心提醒,“你现在告诉了我。”
“先生不同,新先生说,他教博儿,就是为了让博儿保护先生!”
她愣住。
“像今日,华丹告诉博儿父王拉着先生回,很是生气的样子。博儿生怕父王打先生,赶紧赶了过去。新先生知道了,一定会夸博儿,教博儿一套像是跳舞般好看的剑法,嘻~~”
这个人是……他是……她似乎想到了答案,又不愿相信。“对方是敌是友,你可曾清楚?你是南院大王府的小王爷,行事须小心。”
“博儿明白啊,可新先生只是要博儿保护先生,又没有要博儿害父王还有祖母,教东西又新鲜有趣,博儿很喜欢他。先生不喜欢么?”
小小少年瞳内的光芒明亮纯真。她不忍打破,更像为他永久保存。“博儿喜欢就好。”
“那么,先生,你会做我的新母妃么?”
逐二八
青山巍峨,芳草连天。沙尘滚滚,水河澹澹。
樊隐岳领一万兵士,在延定城以北为河山操练。
山水平原之间,初秋艳阳之下,她一张雪颜晒得颜色黑了下去,一双轻灵水眸扫视全军时,凛厉如锋。
楚远漠若得见,必赞她已具大将之风。
与楚远漠,有十多日未见了。
兹那日书房过后,两人境况形同冷战。但在公事,仍维持了上峰与下属的配合互动。她奉命,到军部领了一万人马到此操练,依他的话说,若能收服兵士之心,这支人马将归她统驭。
为训练得法,她制订了操练行程,依日遁序推进。工兵练习架桥铺路,埋营扎寨;步兵习双足跋涉,格斗搏击;骑兵习驭缰之术,马上击技。按部就班,亦可灵活机变。
她投身其内,一心专致,绝少多思其它,戒使自己陷进心绪困扰。
“属下拜见樊参赞!”一骑快马,由延定城方向驰,马上到近前,翻身单腿叩地。
“楚侍卫此,有何事见教?”
“不敢。”楚河埋头道。“属下是请樊参赞的。王爷前些天跳下水救一落水娃儿时着了凉,喝了几帖药都不见好,现今已经躺在床上多日,太妃说请樊参赞去为王爷诊治。”
“府内御医医术远胜在下,太妃怎会舍近求远?”
“已经请了不下几十位御医,但王爷治了几日都不见起色,太妃已经将宫里的御医都给叫遍了。王爷身子向无病无灾,这一回也不知是犯了哪路神仙。若不是实在无法,也不好劳动到樊参赞。”楚河始终伏首。
樊隐岳实在无法想象楚远漠缠绵病榻的模样,但只得随行。
命兵马扎营驻地,她骑马回程,直入王府,首度踏进南院大王寝楼,床上患者居然当真是楚远漠。
她执其腕,号其脉,蓦抬明眸,“你……”
侍候在房内的下人皆退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