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不中听,但是实话。在你心里,肯定是希望她拦你的,对不对?而且你准备了满腹的说辞说服。而她此时没,你也给了自己理由,因为你那个姐姐深谋远虑,最通厉害,晓得你在眼下联姻是快到达目的的捷径。”

楚远陌把头甩开,懒予理睬。

“被我一语击中心中痛处了罢?”梁上君笑得快意。“你的姐姐如果赶过拦你,你定然会说,你心中的正妻甚至将更尊荣的地位非她莫属,联姻仅是权宜之计。可对?”

楚远陌极想叫门口守卫,将这人架到后山喂狼了事。

“娶了罢。楚远漠在红雀部落里那个所谓岳父已被监控起,若你拒婚,他会被送出泥荒城,给楚远漠通风报信。若你允婚,他则人头落地。你经营了这么久方有希望红雀部落笼络到你麾下,怎能半途而废?娶了红雀部落主的小女儿,这个部落就算成了你的。”

“你竭力劝我娶妻,意在何处?”他冷冷问。

“你也可以不娶。”梁上君眨了眨眼。“可是小子,你会不娶么?”

一脉难堪浮上眉际,楚远陌一拳打到案上,打飞了案上笔墨纸砚,也吓着了梁老头子。后者跳起,避开波及。“小子,被人说中心事,也不必杀人灭口罢?”

“……姐姐他还留在那个人的身边么?”低眉默然半响,他问。

“哪个人?楚远漠?还是……”

他條地扬眸,“除了楚远漠,还有谁?”

梁上君面不更色道:“她行踪不定,你师祖我也不清楚她会在哪里。”

无暇计较他话里自封的“师祖”二字,他道:“我成亲时,姐姐不能观礼罢?”

“决定成亲了?”

“决定了。”他吸口气。“我会同时迎娶红雀部落与赤色国的公主。”

孺子可教。梁上君点了点头,却不知出于哪番心理,说了一句,“你须清楚,一旦你成了亲,你心中的那个梦将永远不再可能实现。”

梦?清雅纤影翩然浮上,楚远陌心中蛰痛,一掌劈翻桌案,声透帐布,惊奇飞鸟无数。

正当此时,哨卫报,红雀部落主求见。

掸了掸袖口,理了理衣襟,面上暴戾之气荡然无存,俊美无俦的少年迎出帐去。

一旦应下婚事,婚仪一个月后,便要迎与楚远漠的正面一战,这是与之第一次的过手较量,他须心无旁骛,全力以赴,没有时间为自己的情绪哀悼祭奠。走上这条路,他须承受的不止如此。

孺子可教,委实是孺子可教。梁上君频频颔首,也连连吁叹,又一回庆幸,隐岳没有把这少年爱上。

“奴才派人暗守在樊先生住舍四遭,几月,从未见樊先生身影。几天前房东前去收房,据说樊先生凭房已到期限。奴才请示王爷,是要把人撤下,还是留在那里……”

“把房子买下,不得改变房内布置。”

“……是。”

“那个掮客小昌子那边奴才也问过了,他声称已经近一年没有见过樊先生。奴才也派了人跟在他周围,从不曾见樊先生出现过。”

“给他黄金十两,若有隐岳消息赶禀报,再给百两。”

“是。”

“奴才派出四拨人马,向四处打探,一有樊先生消息,先会飞鸽传书。到目前……”

“你做得很好,下去罢。往后有了确信,再报与本王。”

“是。”

楚河退出,楚远漠指掐额心,乏力阖眸。

那个女人,不见了。

宝郸城一战,军中消失了那个深孚众望的樊参赞,而他身边,少了天姿妙影的樊隐岳。至今,整整四个月过去。

梁光带医携药,赶到那处,唯见人去帐空。后,曾与她共守艰难的宝郸城伤病兵员陆续返回,述说她在最危重之时被赶的自家人所救,随后伤病员被送走,樊参赞不知所踪。

初闻时,尚以为她必然会回到延定城。但四个月过去,无处觅芳影。

是病体未愈,有足难返?还是心存怨怼,刻意不见?

隐岳,若有怨,可向本王面前尽情施发。只是,不能避而不见。

隐岳,若有气,可尽兴撒到本王身上。只是,你要出现。

隐岳……

逐四六

“这是苏氏在军中、朝中犹在职的人员名单,共一百零二人,八十人分布在各军中任职,职位皆不显要。十八人在外省任职,多是知县、知府、织造、刑狱等最近民生的官职,多在四品以下。其余四人中,两人在吏部任文墨,一个吏部做眷写,另一人也是其中职阶最高的,户部侍郎……”

“不必劳烦兆郡王解述,这书卷上写得很清楚,我会读。”

柳持谦剑眉怫然紧蹙。

樊隐岳当真读了起,从头到尾,凝眸凝心,贯注全神,彷佛身边除了空气,别无他物。两刻钟后,她抬螓首,拿下灯罩,将薄卷递到灯火上,付之一炬。

“你这是……”柳持谦微怔。

将燃着的薄卷丢到净面盆内,看之化成一团灰烬吗,樊隐岳淡然道:“我有娘遗传下的本事,过目不忘。”

“你都记下了?”

“需要我向你解释‘过目不忘’的涵义么?”

“不、必!”精雕细刻的颜容气得阴霾布起。

樊隐岳的情绪未随兆郡王起舞,清清淡淡道:“苏変落难,其族人并未做任何施救,若不是姓苏者过于凉薄,便是有高人在暗处指挥若定。但以苏変深爱其女,又曾将其亡兄遗腹子当成亲子抚养培育的行为举止看,这苏氏又不似亲情凉薄一族。”

“这类事,稍试便知。”

“如何试?”

“你不是已经落实了‘场所’?把人送进去,端看苏氏一族作何反应。”

“今夜我便把人带出,你回去将‘场所’稍事布置,等我送过去。”

“回去布置?回去哪里?”

“不是你的兆郡王府,而是……”她将画好的路线图推到兆郡王眼下。

柳持谦仅睇一眼,即俊眸大张,“……这里?”

“这里曾是我常去的地方。幼时无意中发现,曾把一些自认为重要的物什放到其内收藏。前两日我去看过,它还在,里面的东西竟然还有,说明几年无人光顾。”

“我去安排!”柳持谦亦将图递到火上,随后扔进盆内,提步即去。

到门前,他手搭上门闩,身势停住,侧首,“你可知道……”

“嗯?”

可知道……可知道……知道又能怎样?“多保重。”

“不送。”樊隐岳晓得他欲问又未问出口的。

春时多喜,再过一个月,是兆郡王的大婚之期,新娘乃兵部尚书之女。这场婚姻,虽非国与国之盟,亦是政与政之约。况且尚书小姐娇柔秀美,能使兆郡王并不违心的怜惜相待。吉祥在此时走了,虽已是负伤累累,总好过那个时刻临时的破碎支离。是以,他不问,她不说。他问了,她亦不会说。

因奭国与羲国战事,元熙帝召良亲王与重臣进宫商议。

君臣一番计议,皆认为眼下当审时度势,暂观其变,并向边境增兵戍守,加强守备。

回府内,良亲王妃不知从哪里听了宫内消息,哭求丈夫劝皇帝与奭国联手攻羲,以救回备受折磨的爱女诗琴。

良亲王好言宽慰,良亲王妃不领情,夫妻又生龃龉。王妃一怒之下,离府探望老父。再回,却是哭得更盛更凄更悲奉旨闭门思过的前宰相,不翼而飞!

良亲王惊闻,进相府查看过后,遂禀明天子,原欲暗作补访,不予声张,谁知不过三五天间,整个京城都在口耳相传这一处咄咄怪事。

苏変虽罪名未定,但削爵卸职,犹为戴罪之身。如此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极以畏罪潜逃。良亲王督刑部着手力查。

宰相府内所剩无几的看家护院,一致认定当夜并未有发生任何异状。管家苏福言曰相爷那夜如往日般就寝安歇,自个儿在外室守夜,中间听得相爷有几声咳嗽,垂问了一声,相爷应得甚是正常平稳。

事发半月,不见进展,良亲王柳远州深夜独坐,剖析个中异常。第二日下朝,传次子过府,书房内只有父子二人,他当口直问:“苏相失踪之事,与你可有干系?”

“没有。”兆郡王答。

“当真没有?”

“当真没有。”

柳远州尚不能全信。这个儿子从不坚守某些所谓骄傲,谎言并不为其避忌。

“谦儿,为父在此时问你,只是一个父亲在问。你若做了什么事,最好让为父知道。惟如此,当东窗事发时,为父不至于手足无措,也早早设法对你回护。”

柳持谦恭敬道:“禀父王,谦儿绝对没有从苏相府内带走苏相。”此言千真万确。

父王密谈结束,柳持谦留在府内用过晚膳,辞行回郡王府第。半途中,八抬大轿经一条巷口,八位心腹轿夫條觉肩头骤轻,换了夜行服的兆郡王由僻巷疾奔至良亲王府东南角门,门时虚掩,推开直入,行至一假山密布处,蹲身排移一矩形大石,露出一方幽黑动口,抓出袖口内两个干硬馒头投掷其内,按原路返回。

柳家人,没有善男信女。

“你就是奭国的摄政王妃南宫玖?”

元兴城南城,一家书目最是齐全的书坊内,南宫玖举眸凝觑着这位不请自坐的人,由其身上衣着,判其历,“你是羲国人?”

“你先回答我你是不是南宫玖?”人眸线咄咄如刀。

南宫玖安之若素,“正是南宫玖。”

“为什么要戴面纱?”

“我不觉得有必要回答。”

“你戴了面纱我没办法看清你这个奭国第一美人到底如何个美法。”

“你可以不看清。”

“可是,我一定要看。”

南宫玖扔了银两,拿起所选书册,飘然而去。

奭国惨败,国都饶阳城沦陷,若非数万将士死忠护主,国军亦怕成了生俘,留下一场世世难洗的国耻。究如此,此场败,已动及国体。退守天堑重城潼阳关,国军惊颜未定,摄政王妃已动身赶往天历朝,谋求支援。

而另一双追寻奭国摄政王妃的脚步,亦步亦趋,后发而至。

元兴城,越发热闹了起。

逐四七

苏変失踪,苏氏一族皆有窝藏逃犯之嫌,尽遭查究。户部侍郎苏子祯乃苏変远房侄孙,亦因此事停职待查。

苏子祯身量中等,纳言寡语,行事成稳,不喜张扬,平日既是当朝一品又是宗亲苏相走得不远不近。这一回遭之连累,未作一字,停职后多闭门不出,偶尔上街道书坊、画铺等斯文之地稍作流连,生活单调简朴。

这样生活过了几日下去,他识得一位奇人。

该人相貌平平,一生书生迂腐气,于书画坊内设桌卖字,左右两手各掷一笔,同时挥毫,落字各不相同,待笔落,一幅对联上下皆成。

双手皆能书者,已属罕见,双手能书又各书异字者,由不得人不称奇。

只是,进书画坊买字画购画客人中,真正懂得风雅者实在少之又少,大多人是为了购名人佳作装饰身价,或储于家中留待日后价值飙升时大赚一笔。是以,书生四边围观者不在少数,拍手叫好者大有人在,愿意出银子买下这无名小卒笔墨者,却寥寥无几。尤其书生每幅字要价十两,且分文不让,更使买客摇首却步。

“这位兄台,在下有意请兄台到对接茶楼小坐,可否赏脸?”苏子祯观望多时,眼见书生一双孤傲眼眸因诸客冷落盈上不堪与嫉愤,走上前拱手相邀。

书生冷声:“小生不认识阁下,为何要与阁下饮茶?”

苏子祯笑颜可掬,道:“在下也是个读书人,见兄台文采洋溢,生了羡才之心,亟望一识。还请兄台赏个面子。”

“小生正为五斗米折腰,无暇奉陪。”

“兄台的字骨力遒劲,爽利挺秀,深得柳体之风骨,蕴刚硬志性。在下愿意买下兄台所有的字。”

“阁下是在可怜小生?”

“不不不,兄台误会,在下只是难抑爱才羡才之心,兄台志比天高,见字知人,在下愿结交阁下这个朋友。”

费了半个时辰的唇舌,未能说动书生成性。翌日他再去,书生仍在。他复上前攀谈结交,仍被拒之于千里。如此一二去,十多日后,书生排斥防备之色渐微,彼此终得熟稔。

这一日,两人正在就书画流派高谈阔论,书画坊东家凑,满面难色请书生别移他处谋生。东家话说得极是坦白,书生在此现场双手挥毫,初始的确多引了一些客源,如今新鲜劲头过去,客人兴尽了再不上门,还平白占了坊内空间,在商言商,望请包涵。

书生痛斥东家铜臭满身,利欲熏心,愤而出门。苏子祯趋步相随,又度盛情相邀,所邀之处成了自家府门,道府内缺一名文薄,月例五两,免费用笔墨纸砚,还请赏光。

书生沉思半响,终抵不过生存压迫,应下了差使,但犹不愿使自己有寄人篱下的卑弱,不在侍郎府内寄住落宿。

苏子祯自是满口应承。

“你确定,那个书生当真已经离开京城?”

“确定无误。我会派人将他缠在中途耽搁半年,时间够么?”

“够了,苏氏一族不该再有更长时间的富贵日子。”

“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苏変的事,莫假他人之手,即使你最信任的人。”

“当然,我怎会让别人关照苏相大人?而我离京后,由你代之。”

“离京?”始终面朝窗外的樊隐岳回过头。“你要离开京城?”

“边境起了摩擦,我奉皇上圣谕赶往调和,以免事态扩大,并巡视边境防务。”

“是与羲国么?”

柳持谦颔首。

樊隐岳讥哂,“皇上怎会派兆郡王去呢?以公主换和平,才是皇上最擅长的事呢。”

“你……”柳持谦心中一紧。“你不会连皇上也恨罢?”

她黛眉微扬,“不可以么?”

“不要告诉我,你的报复名单里,他也在上面?”

“不要告诉我,你只满足于兆郡王这份荣华富贵。”

“你”瞬时内,戾气与杀意,充斥在柳持谦周身每处,玉颜陡划寒岩,代表薄情的薄唇内,挤出字如冰珠,“你,在,说,什,么?”

“兆郡王想让我把话再重复一遍?”樊隐岳反诘,处之泰然。

柳持谦眸如冰刀,“不要以为你是我的姐姐,我就不会拿你如何,那种大不敬的话……”

“我从没有以为我是你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