珂莲却把双目遽瞠,“居然真的是你?!”

五官酷似,气质迥异,那个樊参赞清冷得像一个冰雕成的人,毫无半点风情,远漠哥会为之动心,她还曾颇感讶异。但这女子,眉掀春色,目横秋水,一眼见之,一首惟一读通并熟记的汉人诗词跃然脑际,“娇滴滴,聪隽在秋波。六幅香裙拕细殻,一钩尘袜剪轻罗。春意动人多……”这个女子,怎会是那个军马帐中与诸多男人同帐共事的樊参赞?

“你当真是关先生的妻子?”

樊隐岳点头。

“你是他的妻子,怎么会……我记得,是你告诉我南宫玖的存在,你还说找到了她,等于找到了关先生?”

手指间传男人施力小惩,樊隐岳心虚不已,道:“公主可把那当成一个吃陈年老醋吃得不知所谓的女子的酸话。”

“我还记得,你曾与远漠哥走得颇近,整个羲国都晓得他为了你,做出了许多先前不曾做过的事,整个羲国都在传或许你就是下一个南院大王妃。”

手指间被施以的力道更紧,樊隐岳眉心微颦,讪笑道:“呕气时,什么事做不出呢?”

“你是说你与远漠哥的一切,源于你与关先生的一场呕气?”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公主自行考虑。”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们汉人喜欢玩文字游戏,本公主不喜欢。”

“此处是汉人之地,公主既了,不妨入乡随俗,学着喜欢。”

“你”珂莲气极反笑,霍然指向她的鼻尖。“我一早便觉得你脸上的恭敬顺服有问题,如果不是本公主一心扑在关先生身上,定然把你当成一个有趣的游戏。此刻的你,才是本面目罢?”

“每个人都不会只有一种面貌,因时、地不同,自然须有不同应对。”

珂莲嗤之以鼻,“汉人最擅长的狡辩而已。”

“难道公主在天历朝,也如在羲国境内那般肆意?”

珂莲笑得傲矜,“在这里,我乃他国公主,你们的天子也要对我以贵宾礼遇。而你在你们的汉家之地,又是什么身份?”

樊隐岳满面惑然,虚心求教,“公主这话时想告诉我,我家夫君会因公主的身份弃我选你?”

……这个女子,狡猾到极致!“你告诉我,你真实的姓名……”

“娘子,时候不早,该回去了。”关峙淡声加入这场女人谈话。

“是的,全凭夫君作主。”夫命是从的小女子重现。

“关郎!”眼见得两人真要离去,南宫玖闪身抢到门前,眸眸盈盈直视男人瞳心,颤声问。“对我,你没有话要说么?”

他怎么能在她面前牵扯着另一个女人离去?他怎么忍心以这样的残忍削割凌迟她的心?他怎么可以?怎么舍得?

逐五一

“关郎,你没有话说么?”她追问。她不相信,这个男人会残忍对待自己。他应该最知道最明白,天地之间,她最爱的是他,只有他。他怎能负她?

樊隐岳不再插话。这桩事,她不能干涉也不想干涉,这是先生的事,需要他做一个清楚干净的料理。

“关郎……”

“要说的话,在你成亲之前已经说过。”关峙缓缓道。“我告诉过你,你成了别人的妻子,便是从我的人生退席。我也告诉过你,兹此后,我会收回自己的感情。现在,我再告诉你,你有事,若我正好逢上,绝不会袖手旁观,但,也只能量力而行。”

“量力而行?”

“我没有对人舍身相救的权力。”

“……什么意思?”

“我娶妻子,是为了照顾爱护她一生一世。若我为别人舍身相救,又如何对她照顾爱护?”

这句话,汲干了南宫玖绝美容颜上的所有血色。

照顾,爱护,一生一世,别人……这些个字符,每一个都能将她杀死一次。而这个男人,如此不动声色,如此温和平淡,将她杀了一次又一次。这个男人,何时有了这般绝情的心肠?

“关郎,你……”

“就连你这样的一声称呼,我也告诉过你莫要再用,是你执意不听。”

樊隐岳将笑抿于唇内。如果她不是自作多情,这个男人这句话,应该是对她的解释罢?

“你……”南宫玖不明白,他要怎样伤她才能甘心?“你说,你爱她?你居然爱她?你怎么能……”

“你不是早已经想到了么?在我娶妻之前向你去做最后的作别,你曾说,我根本不可能去娶一个自己不爱的女子。你比我领悟得还要早,不是么?”

“……不!你……好狠!为什么?为什么?”雾袭娇颜,湿打花容,哭得呜咽压抑,因为这份压抑,越发显得哀浓伤重。“就因为我嫁给了别人?就因为我没有随你在乡下喂鸡种地?可是,你明明晓得,我的娘亲在临终前曾嘱咐我……”

“我走了,你好自为之。”再停留,也不过是把先前曾发生的重复轮回,他尚有许多事要做,只有离开。

南宫玖如失芳魂。男人走了,在她眼前,挽着另一个女人头也不回的走了。那样一个画面,在面前凝结,将心凝结成冰。

珂莲闲眼旁观,笑容灿烂。这位摄政王妃,有上等的容貌,上等的智能,惟独这份执着,她很不以为然。关峙这男人,她一定要得到,但不一定包括他的感情。男人可以只要女人的姿色肉体,女人自然也可以。

她要去追那个男人去了。不然,会对摄政王妃好生开异。这世上,女人已经活得足够不易,男人为难女人,女人为难女人,女人何必还要自己为难自己?

“为何直到今日还找不到叔父?”

“这实在是一桩怪事。以我们在元兴城的势力,居然探不出任何一丝的蛛丝马迹。”

“卫大人,周大人,你们那里都没有任何消息么?”

“梁大人、洪大人那边呢?”

厅外热议的,是苏変的去向下落。

屏风后的人猜不透这样一个议题何以需记录在册,但两只手,两支笔,运笔行书,字字未落。

“何兄,看这份工你已经胜任愉快了。”苏子祯反剪双手,悠哉踱。

何慕然眉眼未抬,睬亦不睬。

“何兄在生在下的气么?”苏子祯撩衣坐在一旁,满脸陪笑。“在下自问,除了不让何兄走出这间房以外,其他对何兄可是仁至义尽呢。”

“……你会杀了我罢?你会让我死得像那两个人一般难看么?”

“何兄多虑了。在下是真心爱惜何兄的才华,你见过有哪个伯乐会毁了自己的千里马?”

“……当真?”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不过……”

何慕然脸上一紧,“不过怎样?”

“何兄需帮在下一个忙。”

“杀人放火的事,何某宁可死,也不会去做!”掷笔疾呼。

苏子祯大哂,“何兄又多虑了,那种事,在下也不会做。”

“那你要如何?”

“在下想让何兄帮忙摹写一幅字。”

“仅是如此?”

“仅是如此。”

“写完了,你会放我走?”

“若何兄执意要走,在下也不好强人所难。”

何慕然放下心,颔颐应允,“苏大人若能遵守然诺,何某愿意从命。”

以苏子祯这般好言好语、轻哄慢诱的手段,令人不难料定那幅需要临摹的字必定不同寻常,但当字与纸皆呈现眼前时,何慕然仍是被实实惊了一记。

苏子祯要人摹写的,居然是圣旨。

“何兄,有什么问题么?”

“这……这……你们”何慕然盯着眼底下飞着祥云瑞鹤、两端有银龙盘踞的上好绫锦织物,结舌失语。

“何兄不会以为这是真的圣旨罢?”

“它……是……”

苏子祯摇首,诚恳道:“何兄不要误会,它只是戏班子里的假玩意。在下一个亲戚要搭台唱戏,在下帮他一个忙而已。皇家御用龙饰俱为五爪金龙,此为三爪,乃当朝恩准民间民俗所用龙饰。”

何慕然将信将疑,细细端看了一遍,方宽下心。

“何兄将这张纸上的东西摹写在假圣旨上面。在下那亲戚懒得背戏词,有了它,照本宣科就好。字迹也要与这纸上的一般无二,我那亲戚的眼神不济,瞅惯了一样字体,乍换另一样便会看得吃力,在戏台上打了磕绊是要献丑的。”

何慕然自忖字迹在对方眼中,一定是迂腐到极致又懦弱愚蠢到极致的书生一个。否则,这等用欺骗街间幼童的说辞,苏大人何以乐此不疲?

迂腐书生遂惊意犹存,颤颤握笔,“……啊?”指料不定,又蘸墨太浓,致使落笔处墨迹晕染,污了一大处空白,当即无措,“这……”

苏子祯一派和颜悦色,“不急不急,幸好在下多备一份,有备无患。”

第一张撤下,第二章代之,何慕然少了惶惑,运腕挥毫,再无迟钝。

苏子祯将书生眉眼间的每一寸变化,一一纳进眼底。

真中有假,虚中有实。苏家人能够有盘根错结到今日,自有其奉行不悖的道与理。

第一份圣旨,是伪。

第二份圣旨,是真。

纵然不知细察五爪龙饰,两根顶级玉质制成的轴柄也绝不是说书唱戏能用得出的物什。何况,那张被当做摹本的纸上字迹,出自于已故东方宰相的门生、十年前的一甲头名进士、翰林院首席庶吉万俟书之手,其端庄秀丽、圆润飘逸,当世少有人及 。

以圣旨撰写者的字迹,书写于圣旨纸上,只须加盖国玺之鉴,便能令得朝堂倾乱,风云突起。

原,这苏家人不止擅长wanlong人心,摆布人性,且志比天高,所欲之物远非天子能予。

逐五二

于元兴城与珂莲公主这个羲国公主相遇,是祸非福。这位公主熟知樊隐岳在羲国时的一切,一句话,即会是麻烦一桩。断却麻烦的方法不是没有,杀之一劳永逸。

“交给我罢。”男人道。

“先生要杀她?”女人讶异。

“你若想杀,不会如此作难。她此刻的念力尽在我身上,待我离开元兴城,她必然随后追,无暇坏你的事。”

“……敢情先生是准备牺牲色相替我诱敌?这叫什么,以身殉道?”女人醋意泛起。

男人微笑,指缠着女人的发,道:“由我把她引走,不必耗费你力气,不好么?她是羲国的公主,当真除了什么事,羲国一定会要个交代,天历朝也一定会给,届时指不定会横生出多少枝节,于月儿有害无益。”

女人双臂缠上男人皓颈,樱唇热烈索吻,喘息未定,道:“记住,你全身的每一处都是我的,不得让别的女人占了便宜。”

“好,我的便宜,只能由你占。”

……别时情形,忆有万斛的甜蜜。先生说,这一回是最后一次从她身边离开,今后,他将做一个逐月人,寸步不离。“逐月人”呢,好风雅的名号,由先生当最是适宜不过……“唉,这可怎么是好?两个女娃,一个是嘴角含春,摆明了身心愉快;一个心如死灰,整个人像是死去了大半。这可怎么是好?怎么是好?”

飞霞阁上,乔三娘远望着樊隐岳,想起了伤心远走的吉祥,仰天长叹。

“王叔想出使羲国?”

南书房内,元熙帝召见良亲王。君臣叔侄由最是融洽默契,而今日为臣为叔者开口所请之事,却在君王意料之外。

“是。”柳远州面色凝重颔首。

“是为去探望诗琴?”

“嫁女如泼水,是不该有过多牵挂的。但……诗琴信中虽封封都报平安,却藏不住辛酸。去年,高大人出使羲国,欲求见安乐公主一面遭拒。诗琴的母亲为此数度病倒,今时又因苏変失踪雪上加霜。微臣想,若微臣以天历朝良亲王又安乐公主生父的身份前去探望,羲国总要给几分面子的罢。”

“见了面又如何?见到诗琴,亲眼见证她处境艰难,王叔除了让自己更加悲伤,能做什么呢?把诗琴带回么?”

柳远州顿时舌结。

元熙帝喟然长叹,“王叔,朕明白你为天历所付的牺牲,诗琴身为皇家女儿,做了她当做之事,朕甚感激。若真有一日能将诗琴接回天历,朕一定会重重赏她,给她配一个如意郎君。”

柳远州苦笑,“只可惜,没有那一日了。”

“未必。”为人君者眸锋陡出。

柳远州一怔。

“朕低估了楚远漠的能耐,居然结交奭国亲王将奭国逼至绝境!这等的手腕与野心,不会因奭国的打败而餍足。若奭国完全败亡,我天历必然需要面对这个战争狂魔。与其唇亡齿寒,不若先声夺人。”

柳远州闻言,揣度圣意,“皇上是指开战?”

“不错。奭国摄政王妃已天历多日,朕因思虑未果一直避而不见,朕今日想给她一个明确答复。”

“借兵给奭国么?”

“不借。”

“不借?”

“朕会在金殿之下,明言拒绝奭国摄政王妃求援,随后下谕王叔亲使羲国。”

柳远州剑眉深锁,深忖片刻,眸光條闪,“皇上妙计!”

元熙帝莞尔,“此时朕只对王叔说。近因苏変失踪一事,朝堂上气氛颇多诡异,朕唯一能够交付全权信任的,只有王叔。”

“臣也隐有所感,已命骁骑营、铁马营驻守在城外十里处驻守,一旦城内上空闪现信号,即时进城勤王。”

“朕有王叔,高枕无忧。”

“皇上过奖,微臣近颇感力不从心。皇上左右应该多一些青壮后辈辅佐,以保我天历传承。”

“王叔正是春秋鼎盛之年,何力不从心?不过既然王叔提到了这个话题,朕也就问上一句,在王叔心里,能够承袭良亲王爵位的,是持谦还是持悌?”

柳远州一怔,“按祖制……”

“不谈祖制规矩,在这两个孩子中,王叔中意哪个?”

“持谦敏锐多思,持悌温恭孝祝,两人都是臣的儿子,各有千秋,若没有祖制所囿,朕一定是左右为难。”

“王叔不觉持谦光芒太盛么?”

柳远州面色遽变,“皇上……”

“王叔莫误会,持谦对朕的忠心,对太子的拥戴,朕看得见。朕只是提醒王叔,若持悌袭承了王叔的爵位,恐怕持谦不会甘心称他一声‘良亲王’。王叔应对此早作调和,以免兄弟阋墙。”

“……是。”

“朕这里有一道密旨交给王叔,若有一日持谦不能接受持悌高他一阶,王叔不妨对他稍作打压,年轻人经些淬炼不是坏事。如果他足够出息,将会由朕的太子代朕给他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