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端,苏子祯对于久攻不下的战况,亦气急败坏。事情发展,非他掌控之内。原打算着将真正的何慕然甩到这西贝货之前,严刑拷问。谁能料何此何慕然与此何默然方打个照面,还未及有话出,已遭对方当胸一掌。要不是身旁护卫出手拦阻及时,恐怖不只让自己气血翻涌这么便宜。

“速战速决,把这几个人生擒活捉!”他厉喊。

被诸高手围困的梁上君突将夺的长剑脱手向其掷,护卫出刀格挡,剑仍削下了苏子祯一缯鬓发,越发气得苏大人面目扭曲,咆道:“只留下何慕然这个活口,其他两个给我乱刀砍了!”

这两个不知从哪里蹦出的人,身法诡异,出手狠辣,转眼工夫给这院子里添了几十具尸体,杀!杀!杀!

“丫头,还不快走!”梁上君闪至樊隐岳身后,道。奇怪这个徒弟是忘了忍术中有遁术这一项技能了不成,眼下情形虽不妙,但并非不及施展。

“我已经发了信号,若不等人,无异白忙一场。”她低道。

她这个假书生业已暴露,若在太子或兆郡王的人马到之前消失,做不成现场人证,以苏氏一族稳中求胜的本性,极有可能湮没所有罪证按兵不动,而后对所有指控全盘否认。那么,她这些时日的操忙不啻徒劳。此下有她在此拖延,对方一心欲活捉拷问,心思暂时不会涉及他处。

“你出了事,关峙会扒了我们的皮!有我们在此拖着,你给老娘先走!”乔三娘两片柳叶刀上下翻飞,发一声河东狮吼。

“大师父,屏住呼吸!”樊隐岳顺风扬袖,甩出一抷***粉沫。

这些,是自己用几味草药调配的一些药粉,药性中等,仅令人嗅之头晕母线而已。这般时候,拖一刻算一刻,延一时算一时。

“一队退下,二队上网,三队放箭!”苏子祯见得这三人顽强难取,下令改弦易撤。

“二位师父小新,我去把这个聒噪者解决!”樊隐岳踩着前头头顶,飘动灵逸中,取向苏子祯所在。

十几护卫持刀迎上。

杀人。樊隐岳明白,自己已经无法再坚守在地宫内下给自己的暗示,如此情形之下,她不杀人,只等被杀。

影幻影灭之间,两护卫身躯栽地,随之,短剑又抹过了后面两人劲喉,身形如片叶般从几把长刀的夹击中擦地划过,到了苏子祯面前。

“你”苏子祯张口欲言,哑门穴被封。

樊隐岳探手入其衣内,上下摸索,未见所寻之物。她不以为自己揣度失误,苏子祯这个人爱以温和貌示人,实则暗藏机锋,这类人最宜多疑多忌,最相信的永远只有自己。但凡如此者,最重要的东西多会选择贴身收藏……嗯?

抽手之时,察其胸前衣襟厚度在初夏时节未免不宜,心念一动,顺其衣领撕下,果有夹层,夹层内的物件,当是她所欲之物。

在她将手指探入取物之际,全部心念尽集于此,对于四遭危险的感应自然消减……

“持谦怎么会受伤?他是兆郡王,侍卫哪里去了,竟然要堂堂王爷去冲锋陷阵!”

十数盏宫灯,映得兆郡王寝楼寝室每一处皆如白日,而元熙帝怒叱之声,令室内一干人噤若寒蝉,除了昏躺在床上的柳持谦。

太子柳持昱道:“父皇,持谦的伤不算严重,没有伤到要紧之处,御医说估计明日便能醒了。”

“不算严重?若不是他伤了,你准备何时将你们正在做的事让朕知道?”

龙颜高深莫测,太子微呈惶恐,“父皇,太医说您近龙体欠安,在抓不到实证之前,儿臣不想让父皇操心。”

“这么说,现在呢已经抓到实证了?”

“是,人证物证俱在。”

元熙帝扬眉,打量着信心满满的儿子,又瞥了眼床上昏睡的柳持谦,“好,这件事朕全权交给你与持谦,在开审当日,朕只做旁听。”

“是,父皇。”

皇帝与太子父子两个又略作停留,向太医殷殷叮嘱了几语,移驾回宫。

一刻钟后,一道人影走进寝楼,停在郡王床前。

“替我挨刀这种事,很好玩么?”

“不好玩。”她方进,床上人已启目相待。“如果得及,我绝不愿又挨上这一刀。”

“如果你的武功再好一点,这一刀就挨不上。”

“有道理。”

樊隐岳切了切他的脉相,确定没有大碍,问:“适才为何不想见皇帝?”

“我需要和你把说辞达成一致。”柳持谦按着右胸的伤处坐起身。“明日你将以何默然的面目做证,届时苏子祯必会指认你并非真正的何慕然。你必须使鹿成马,让他哑口无言。至于那个已经被吓死的何慕然,也必须成为他为混淆视听弄的假货。”

“皇帝父子对你并不尽信。”没有顺他话端答话,她道。

柳持谦淡笑,“韩非子曰,人主之患在于信人。不信人,是人主本能。”

“显然,你已经在这个‘以妻之近及之子亲犹不可信’的世界走得如鱼得水。”

“这也是本能,求生的本能。”

“韩非子还说过,杀戮之谓刑,庆赏之谓德。以你的本能判断,此时落幕之后,你这个兆郡王获人主的刑还是德?”

“无论刑德,都不会达到极致,不达极致,便还有机会。”

两个人,一个刚刚为救另一人致伤,一个为另一人的仕途前程薄施关怀。他们很明白,他们永远也不会成为最亲近的姐弟,但一管血脉相通,为彼此能做的,一目了然。

“王爷,老王爷到了。”外面传进垂禀。

“老王爷?”室内两人皆一怔,速即明白所何人,樊隐岳不及退出,起身退到了郡王床尾垂首侍立。

良亲王掀开垂幕,大踏步迈入,“怎么才一回就受伤了?”

逐五六

“这是谁?”良亲王撩衣坐下,眼梢不经意扫见床尾侍立着的人。“看着眼生。”

“是……”柳持谦扫了那段两眼,见她垂首凝身,全无意愿,只得作罢。且这等时候亦不宜饮相认牵出太多困扰。“是我新收的人。”

“新收的就放在跟前侍候,持谦何时变得这么轻信于人了?”

“父王说的是。”柳持谦挥手,“你下去罢。”

樊隐岳所有表情隐藏在一张平凡面具之下,施礼退出。

“皇上看过你了?说了什么?”

“其时儿臣昏着,不曾听清。”

“他要为父将夕月的尸骨葬到你母妃之侧。”

“这……是试探么?”

“为父一时也不能断定皇上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皇上若是知悉早在几年前我们便违反天历朝祖宗规矩把柳夕月尸骨埋在了母妃墓畔,从地宫里领出真正尸骨后又暗葬了一回……”柳持谦字咬得清晰,音量适度提升,若是良亲王留了心,许会发现儿子似是有意把话说给什么人听。

“皇上定会龙颜震怒,直接将父王与谦儿叫了去质问,继而责叱、施罚就好,何需什么试探?试探过了又如何?”他摇首。“父王把这当成皇上是当真想对万乐公主略作补偿,感念皇恩就好。”

柳远州心怀顿宽。这个儿子凡事皆能切中肯,犀利直露,是其优殊之长,但同时也易成弱点。“持谦这次回,趁此回伤势,向皇上告假好好歇一阵子罢。你年纪尚轻,不必急于谋求太多。”

柳持谦但笑不语。

柳远州能觉他并不认同,也不多劝。“话说了半天,你还没有告诉父王你的伤是怎么弄的?”

“被苏家人刺了一刀。”

柳远州眉峰利扬,“苏家?他们又做了什么?”

“做了很多。”柳持谦冷哂。“父王今日去京畿巡视,错过了,明日不妨卯时离榻召集京畿各营做拟战训练,估摸着镇南大将军该到义县地界。”

“镇南大将军?皇上的表弟,静平长公主的儿子贺天照?”

“怎么人们都容易将这位大将军另一个身份给忘了?他的父亲与苏変是结拜兄弟,他叫苏変一声义父,实质上,他更该叫声‘亲爹’。三十几年前,静平长公主尚在闺中便与苏相暗通款曲,珠胎暗结之后,生怕酿出丑闻,仓促找了一个甘愿戴绿帽的男人下嫁了出去,生了贺天照。这贺天照,明了有长公主的光辉照耀,暗里有苏変的百般照应,二十八岁就被封为大将军,一路高升,畅行无阻。”

“持谦……”柳远州惊异抽息。这等年代久远的密辛,儿子从哪里挖掘了出?

“他此番进京是为苏家。父王一定要按他一个谋反的罪名,否则,苏家仍会有翻身时候。”

“公主,追了这么久,不疲惫么?”

“怎么会?追先生是本公主目前最大的兴趣和乐趣,怎么会疲惫?”

“公主的乐趣和兴趣不应放在关某身上。”

“关先生说对了,本公主的乐趣和兴趣只在关先生的身,不在关先生的心。关先生若想甩开本公主,极简单,以身相许就好。”

相差无几的对话,隔三岔五,屡见不鲜,连病弱的贤太后都当成了一幕趣戏看。而珂莲公主除了招惹关先生,还与关母亲近起,热情得几要以儿媳自居。

为能心无旁骛的送走母亲最后一程,关峙携母亲住于潼阳城外一所依山傍水的民居之内。贤太后身处璧山绿水,日食安***汤,心境确如亲子所盼,安静而平和。、“关儿,你与九儿,当真不再可能了么?”仰躺在长椅之上,面朝青天白云,贤太后问。

“是。”关峙低拨琴弦,与脚下不远处的一管幽涌泉水相应。

“唉,可惜呢,你们两个原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分得开,便不算天造地设。”

“当真不喜欢她了?”

“对。”

“收得那么干净?”

“我不可能总停在远处。”喜欢九儿的人,是过去的关峙。关峙喜欢的人,是过去的九儿。那一段时光的美好,谁也不能否认。但,过去就是过去,错过的,永不再得。

“唉。”贤太后不胜惋惜着。“这些年,她对我很好,像个女儿般的照顾。我晓得她是为了你。关儿,不能再爱她,也别恨她,好么?”

“不恨。”

“那,那个珂莲姑娘呢?”

“陌生人而已。”

“她很热诚,很直白,看得出也是喜欢极了你。”

“她不该成为我们的话题。”

“你呀,清清淡淡,我真怀疑,你向我谈起的那个月姑娘是不是真有这么一人存在。”

“当然有。她是我的妻子。”

“我居然连自己的儿媳妇也无缘见上一面了么?”

“您已经见过她的画像。”

“为什么不带她见我?你还在生娘的气?不让娘见你的妻子?”

“我能此,是她劝我。”

“关儿,你还是怨娘的罢?”昔日绝美的人,如今容颜凋残,明眸蒙尘,却勾出笑颜灿烂。“娘不贪心了,还以为到死连你也不能见着,如今能让你陪着去,已然满足了。你喜欢什么人娶什么人,娘想管,也有心无力了……看,这天真是蓝呢,娘以前怎么没有发现?”

关峙也不再说话,覆眉垂睑,将手底琴曲提升了两调。

“关先生,关伯母!”柴门开了,珂莲公主手里提着一盅参汤,神采飞扬,脚步哒哒而至。

关峙凤眸平淡觑去,贤太后颔首相应,“珂莲姑娘。”

“三娘把汤熬好了,关先生,我今日可不是为你的呢。关伯母,珂莲喂你喝汤。”

堂堂公主侍候起人,倒也利落得当。一盅汤进腹甫久,贤太后阖眸小憩。珂莲凑到关先生跟前,笑吟吟道:“关先生,你这样不理不睬,好没良心呢。”

“是公主自取。”

珂莲粲笑窒了一窒,“关先生厚道,没说本公主自取其辱。可是,关先生,就算为了你那位娇妻,你也该谢我的罢。”

“她是羲国军营参赞,却出现在天历朝京都,我既没有把她的行踪透露给远漠哥,也不曾将她行踪知会给天历朝廷,你不该谢我么?”珂莲嫣然一笑。“关先生以为本公主看不出你的用意么?”

关峙眉梢稍动,“看出了,又如何?”

“嗯?”

“看出了,公主不还是配合了关某?”

珂莲的笑容再度僵凝,“关先生,你真懂得伤人!”话尾上挑,眸光激变。蓦然间伸两臂揽上男人脖颈,欲索一吻。

一只袍袖挟力,将她推在了三尺之外。

关峙脸未变,目未抬,“公主,莫再浪费时间。”

逐五七

御驾监审,太子主审,郡王副审,刑部、大理寺、监察院各部尚书陪审,苏家的惊天大案搬临公堂。

凡苏家在朝为官者,以苏子祯为首,皆跪于堂下,一个个神情恭敬,姿态顺服,却不见丝毫惧畏。柳持谦有睹至此,明白此堂是一场攻坚硬仗。

“堂下跪者,一一报上名。”拍过惊堂木,主审太子开口。

“臣苏子祯。”

“臣苏子祺。”

“臣苏长海。”

“臣苏……”

苏家诸人咬字清楚,不急不缓,恭声扬报,全无半点的不愿与迟疑。

“尔等可知自己所犯何罪?”

“禀太子殿下,臣等不知。”

“大胆!”太子沉颜。“尔等结党营私,图谋不轨,犯得是欺君逆君的滔天大罪,敢说不知?”

“冤枉,太子殿下!臣等实在不知您所说罪名从何而起。臣等一向安分守己,恪尽职守,虽没有宏伟建树于国于民,但敢说清白自律,无愧于天地。太子明察……皇上你明察啊,我苏家几代为官,皇上应该最知苏家人啊,皇上……”苏子祯说话间,痛哭流涕。

“苏子祯!”柳持谦俊眸厉眙。“收起你做戏的本事!安分守己的臣子不会每月在逢五逢十召集朝中重臣高谈阔论,以酒色惑人心智,将其适当言行记录在案,以此为挟,为你苏家所用。清白自律者不会窃取圣旨与庶吉笔墨,私拟圣旨,欲行天大逆事!”

苏子祯脸色青白,目睁如铃,颤摇乱发,“冤枉!冤枉!兆郡王,您所说所指实在是天大的冤枉!兆郡王,你我两家并无冤仇,还有姻亲,您为何……不不不,下官忘了兆郡王并非良亲王正妃所生,也许还为了那桩到如今也没找到实证的陈年旧案怨恨我叔父,可您怎么忘了正妃对您的视若已生?她对兆郡王,怀一腔慈母之心……”

“苏子祯休要胡言!”柳持谦面容冷肃,与苏子祯四目交抵,抗衡着魄力与勇气。“有陛下监审,太子主审,您还敢在公堂之上顾左右言他,混淆视听,所答非问,裹缠狡赖,你还敢说你苏家是安分守己的么?”

“兆郡王,您开恩啊,下官一时失言,望您恕罪。万乐公主的死,实在与苏家无关,望您开恩,开恩……”

柳持谦冷笑,“以你的官位与平素懦弱畏葸的行事作风,敢在公堂之上这般的巧言施辩,真是令在座同僚开眼呐。”

苏子祯陡然颤栗,“下官纵然死,也不能承认自己不曾做过的事……下官有得罪兆郡王之处,在这给您磕头赔罪,请您看在良亲王妃的面上,放我苏家一条生路……”

厉害,当真是个厉害角色。柳持谦目注此人,不得不承认。

苏子祯如此,苏家其他诸人姿态各异。有人大喊冤枉,有人嚎啕痛哭,有人悲壮不语,有人以头顿地……这一幕,可做一幅苏家百态图。

“闭嘴!”太子怒声一吼,满堂无声。“圣驾在此,惊了驾,是想就此推出去砍首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