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氏奋起抗辩,“苏家对皇上忠心耿耿,怎可能谋反?这摆明是有人居中陷害……”

“铁证如山,况且那些人未经动刑便自己泄了口风,皇上亲在现场,岂容置疑?”

“这……”

“这些天你待在府内少出门,纵是宫里及官妇之间有邀请发,也一概给推了。如果你不想让持悌受你连累的话,依我的话去做。”

“持悌?你还记得持悌?还记得你的儿女么?苏家你不保,诗琴你保不住,王爷,苏婉心当真让你厌恶到这般田地么?”

“你说些什么?”柳远州怫然立起身。“你安心静养罢,无事少到前面走动!”

他拂袖而去。

身后女人压抑哭声一路追行。

“子祯是怎么回事?怎么可能一堂都挺不过去?”

“是,一堂都没有挺过去……”

“你既然在堂上,为何没有照应着些?”

“您没在堂上,不知那堂上气氛。谁也想不到那个看起相貌无奇的书生能把人逼到那种境地。有他一步步引着,子祯是在不知不觉中走到悬崖边上的,等到发觉了,一只脚已经塌了下去,不及了。”

“何、慕、然,是么?”

“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穷酸书生!苏家百年的基业竟然会毁在这么一个人手里,这可真是阴沟里翻船,被老鼠到了老虎……”

“这个书生,当真只是一个穷酸书生么?”

“您的意思是……?”

“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穷酸书生,敢在天子面前侃侃而言?”

“他倒是一身的畏惧……”

“一身的畏惧犹能把子祯引进死境,不更让人觉其可怕么?”

“经您一说,倒真想起了,虽然那书生从头至尾畏畏缩缩,却不曾说错一句话……混账东西,我这就派死士把他给了结了!若没有他那些话激着,皇上未必会判斩立决,我一定要人把他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这件事的确要做,这书生的底细也要查。我怀疑他不应该只是一个赶考书生那么简单。”

“他是受兆郡王的指使行事!且良亲王也参与了此事!这两个人也一定要杀,杀了他们才算给我们苏家那么多口子人报仇……”

“不行,没有我的命令,这两个人你不许动。”

“咱们那么多人已经死了,您还护着这两个人……”

“我再说一次,没我的命令,不许动他们!”

苏氏一族中,除了暗处的领头人,居然还有另一个……这人是谁呢?

回到居住之所,樊隐岳窗前凝眉,心头辗转,百思不解。

那日在堂上,除兆郡王与皇帝父子,尚有刑部、大理寺、监察院三部尚书在。这个人既然在堂上,必是三尚书中的一个罢?她忖。

但她与三尚书皆不熟稔,很难根据其声色给出判定。那人与苏家领头人辞离之后,身边死士环围,她不想惊动,不能跟随太近。判不出声音,看不到相貌,要如何获知这条漏网之鱼到底姓甚名谁呢?

“你在么?”门前被敲响三声。

“进。”

柳持谦闪身入门,头顶青帽,颌下粘须,分明乔装而。

“今日在太子府如何?”

“还算平静。”她望着他,胸臆间思潮起伏,千回百转。“你得正好,为我查三个人,刑部、大理寺、监察院三部的尚书。”

“他们?刑部尚书王子谔是前东方相爷的门生,为人称不上刚正不阿,不过处事中立,未曾依附于任何派系。大理寺尚书胡卫半年前才从江南调任上,在地方有‘铁面青天’之誉。监察院尚书郝长全是太子一系,与吏部尚书有姻亲之联,而吏部尚书严刻是太子的亲娘舅。”

“听起,都没有可能与苏家扯上关系。”

柳持谦挑眉,“你怎么会怀疑到他们?”

“查一下他们罢。我在太子府看了一些材料,这三人中似乎有人与苏家颇有渊源。”在她适才瞬间打消将苏家真正领头人告知兆郡王的打算之后,这会儿自不能坦言托出原由。

“什么样的材料?”

“我只扫一眼,不敢断定。”

“不敢断定?”她既能过目不忘,又何须说的如此模糊闪烁?理由不外一个,她对他没有完全信任,刻意隐瞒了什么。柳持谦不喜欢这个认定。“倘苏家还有漏网人,此时最该小心的人是你。”

樊隐岳勾唇,“若我当真遭遇了行刺,你便相信苏家有人漏网了不是?”

“你”柳持谦气结。“好好说话,不行么?”

“有一天,你我会不会成为对立两方?”她问他,亦问自己。

眼下不将苏家领头人知会于他,除了不想因他的急于回护打草惊蛇,还有一份不想和他在这样短促的时间内成为敌人的心理作祟罢?

“我从不曾希望有那一日。”柳持谦道。

“彼此彼此。”她道。

逐六一

南宫玖为游说天历出兵,几度痛贵于太后面前,勾起太后慈母之心。天历朝虽有后宫不得干政之律,但作为天子之母,总能设法作一些旁敲侧击,想天子施以婆心苦口。

元熙帝早有决断在胸,遂将这个人情卖给了太后,许下对奭借兵之诺。

一粒定心丸吃进腹中,南宫玖不胜欣喜之余,亦有了关注别事的闲情逸致。

“羲国野心勃勃,一意扩张,天历陛下愿意借兵于我,实在是两国之福。就在昨日,我曾在元兴城街间见到了随同楚远漠出使此的樊参赞,该人乔装潜伏于此,还请天历陛下小心提防。”

泰和殿内,太后设宴款待南宫玖这位异国义女,元熙帝率两名贵妃作陪。席间,南宫玖话出,元熙帝微震。

“摄政王妃昨日在元兴城看见了曾作特使的樊姓参赞?”

“是,正是她。”国难危重,达成此行使命前,她无暇也不能理会樊隐岳的存在。但在珂莲将那个女人的身份说破之时,她已知有朝一日自己会拿一用。

“昨晚在街上惊鸿一瞥,初时以为她乃出使至此。后见她行踪诡秘,方觉有异。今日进宫,特向天历陛下作以知会。”

元熙帝龙颜沉定未变,心间卷生惊澜。

天历朝乃天朝大国,各国特使络绎朝,每载不以千计,亦以百数。各国风土不尽相同,奇僻异士层出不穷。但那相貌平凡的樊姓特使,是惟一令他每与之对视即会滋生一股无端不适之感的人。那种不适,极难名状,彷佛脊椎之上有一条蜿蜒曲爬的蛇体,令得遍体生寒,毛孔虚张。这份情近乎于惊悸的情绪,作为帝王,他自不可能向任何人倾诉。

“摄政王妃提醒得有理,朕会派监察司对此细作探查。”

“上一回出使贵国,樊参赞用得并非本面貌,若以那张脸探查,将是徒劳。”

“王妃有好办法?”

“南宫玖稍懂丹青,可将其形容绘出。”

“摄政王妃愿意相助,朕甚感欣慰。只是,不知摄政王妃又如何确定这个并非樊特使面貌的人乃樊特使其人呢?”

“樊隐岳乃楚远漠心腹,羲国大军杀入饶阳城时,南宫玖曾与之打过照面,我自认识人之力颇为不弱,绝不会认错。”南宫玖的回答,滴水不漏。

“如此,劳烦摄政王妃。”

“陛下客气。”

此一刻,主友宾敬,利益互盟。

有言道:国与国间,无恒友,亦无恒敌。

天历朝与奭国共飨结盟盛宴之际,昭示与羲国一场刀光剑影势在必行。

三日后,羲国一封联姻国函递至,天历朝廷景象迥然换移。

羲国愿以本国公主远嫁天历,此举重在争取时机,以求专志灭奭,取得是缓兵之计。天历君臣不会识不到羲国这一层用心。但,以羲国之强悍狂放,愿以此种与低头无异的方式主动释放结好之意,亦无法不换天历君臣的慎重思虑。

“珂兰,相信我,总有一天,我会把你接回。”

天涯彼端的另一方宫宇之内,为军国大计,为攻于全局,一个女人剜割了附于骨肉内的某一部分,接受了落于头上的未知命运。男人的话,掷地有声,如巨石般砸入女人脆弱心肺,令得芳心碎齑成灰。

珂兰漾泪而笑,恁是虚软乏力,“到时候,我还能成为你的妻子么?”

楚远漠一手按剑,一手拇指按胸四指向天,“到时候,你必定是我的妻子!”

“远漠……”珂兰痛楚低呓。

这个男人,适才用了没格族男人惟有向正妻求婚时方行的誓礼。这个誓礼,她盼了十几年,它怎会在这样的情形下到?他要她嫁给别的男人,即使是为了羲国,也会让她坠入最寒冷的地狱啊……“珂兰,若有第二人选,我绝不会让你去。但最适合的珂莲如今不知身在何处,除了你,再没有人能彰显我羲国对这桩联姻的郑重与看重。”

她剧烈摇首,摇乱了珍珠发网与鲜红帽翎,“不要说了,远漠。这些话你已经向我说过了,我既然已经答应,就不会反悔了,不会……远漠,求求你,不要说了。”

“珂兰……”楚远漠方寸抽软,大步上前,将她环入怀中。

殊不知,此举更使女人心肝俱裂。

她爱这个男人,已爱得走火入魔,她愿意为了他的一句话舍掉自己的一切,生命,尊严,乃至shen体。

可,她不要这样的施舍啊。这个她想了十几年的怀抱,如果只是为了让她更加心甘情愿成为物件的施舍,让她十几年的痴爱狂恋何堪?

但,明明想抗拒,明明该抗拒,在那个男人精阔胸怀内,在那片男人宽热气息的包围中,她仍然沉溺。她,怎么拒绝得了这个男人呢?

“远漠,我相信,我等着,你一定要接我回,一定……”

“飞霞阁?”

“是,飞霞阁。”

“不过是一座元兴城最高的楼阁,有什么稀奇?”

“属下初始也认为它没什么稀奇,但近有两回跟踪兆郡王,跟到了附近就失了形迹,对这飞霞阁莫名便留了一份心思。谁知道一查之下,让属下实在是大吃一惊,这飞霞阁竟然是在三十年前就成了东方凡心的资产。”

“……什么?”

“没有错,是东方凡心的。三十年前,当时的京城首富高家把它建成,家败后出卖资产,京城人一直都不知飞霞阁归了谁。原是樊家将它买下,划到了东方凡心的名下。

“你查实了?确准无误?”

“确准无误。不过,它现在的拥有者已换了樊慕月。”

“樊慕月?”

“东方凡心的表妹,也是一度名噪京城的才女。”

(补)六二

以两日的工夫,将樊隐岳容貌绘毕,待要交出时,南宫玖却迟疑了。

她清楚,一旦把这幅人像交给了天历皇帝,亦同时将关峙推离得更远。那个自己平生至此惟一因爱而爱的男人,那段惟一纯粹干净的爱恋,将由此蒙尘。

可是,她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将这幅人像交出。不管为奭国,还是为自己。

“王妃,羲国要将本国公主嫁天历,这天历也应了让这位公主做太子侧妃,看天历朝是打算反悔了,咱们怎么办?”随行侍从心急如焚。

南宫玖嫣唇抿紧。

肩头使命,本身职责,使她不能再有迟疑。以珂莲的话判断,楚远漠对那个女人用情不浅。将人像交出,一旦天历朝把人抓获,必对羲国有一番讨诘,届时纵然不能使两国因之兴武,至少分出楚远漠一段心思,给奭国喘息之机。而当下,时机于奭国分外奢侈。

这幅图要交,须交,但何时交,如何交,尚需斟酌。

“木图,挑一些好手伏于羲国送亲的途中,袭击羲国公主,纵然杀不死,也要重伤。”旨在拖延两国联姻进程。

“是。”

“呈文书给天历皇帝,表我奭国对天历朝慷慨相助的友好感谢。”旨在唤起一国之君食诺而肥的廉耻之心。

这次第,举国生死存亡悬于一线,一时一日皆弥足珍贵,她已经没有时间为了自己的爱情沉吟悲怜。

关峙,对不起,九儿须再负你一次。

房内有人?

足尖才踏上第一层石阶,警意陡起,樊隐岳运力于掌,扬风排开房门,“谁?”

“隐岳的察觉之力是愈愈强了呢。”门后响起轻笑,两张脸分别由两扇门后探出,一个向西,一个南朝。

“你们怎么了?吉祥也在?”樊隐岳进了房,将门推拢,扫了房内一圈。

“没有吉祥,咱们就不能了不成?”向西自个儿斟了杯茶,咕咕灌下。“那丫头有冥六凤、赵北歌陪着,还有冯冠武、邓玄学两人护驾,哪用得着我们?”

南朝仰天长喟,“咱们是看不惯咱们疼了那个丫头快十年,还抵不过她和那个凉薄王爷的两三年。整天看她要死不活,碍眼!”

樊隐岳到水盆前取了巾帕,覆水湿润,将脸上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拿下。

向西立刻跳了过,“看罢看罢,这张人皮面具还是小西哥给你的,这么完美无缺的东西,也只有小西哥制得出,还不感恩?”

那时际他元兴城探望吉祥,正逢樊隐岳为如何打入苏府费尽思量。如这等有趣事,他从不介意参与其中。圣先生只戒他不得授她易容术,未戒他以易容术助她不是?也亏他那会儿出手助了一把,今时方有了讨还人情的资本。

“说罢,你们有什么事?”樊隐岳净面净手之后,问。

“也没有什么事,不过,不过……嘿嘿……”两个人相顾一眼,迟迟不言。

“你们不说,我这就要出去了。不然等我回……”

“隐岳!”南朝伸直两臂,闪到门前,堆起谄媚笑脸。“听说,你与那个凉薄小王爷是亲姐弟?”

樊隐岳点头。

“他大婚大即,既然是姐弟,他总要卖你几分面子的罢?”

“若你们是想让我劝他取消婚礼,接受吉祥……”

“不是不是!”向西大摇其头。“它卖你面子,肯定会邀你参加婚礼。咱们是想让你帮吉祥一个忙。吉祥那个丫头的死心眼你也见识过了。这些日子虽离开了你那个凉薄弟弟,人却像死了一半。咱们想想去,她和你那个弟弟应该有个干干脆脆的了结。”

“如何了结?”

“让她和你那个弟弟拜花堂。你想,吉祥放不下,断不了,无非就是因为这段感情没有一个真正的结束,与其让她不上不下的悬在那里,不如让她了了心愿。”

“拜了堂她就能真正放下?”她深觉村里人思维异于常人之处。

“冥东风唱得那些千古佳话里,那些个花痴怨女之间,风花雪月,寻死觅活,爱恨交织,求得还不就是花堂三拜,至于拜堂之后的柴米油盐,从不会出现佳话里边。祝英台如果当真嫁给了梁山伯,谁知道梁山伯不会在她人老珠黄之后移情别恋?吉祥对你们家那个小王爷,从情生意动到痴缠傻恋,再剩的也就只有拜堂成亲了不是?拜了堂,这一出过场走完了,她也该清醒下,想想再怎么找下一个人走新的过场。”

“……拜了堂,不要洞房花烛么?”这些村里出的人的所思所想,是怎生个与正常人迥然不同?

“当然不能。洞房内盖头一掀,不就穿了帮?穿了帮还如何能圆满走完这个过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