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南朝搭话。“这过场也是为了让吉祥瞧明白,她所爱的人与别人拜堂成亲是如何春风得意,让她最后想清楚,她在人家心里毫无分量。要死,就干脆死个彻底,省得半死不活地悬在那边难受之极,也难受了别人。所谓重症必下猛药当如是。”

“……好。”樊隐岳应了。

尽管此事百事缠身,她仍愿忙里偷闲帮这回忙。不管此法怪异与否,有用无用,总是圆了吉祥一个梦,惟希望梦圆过后是梦醒。

异域天地,夜黑风高。

“小子,我了!”

灯后执笔者扬眉,见得从房顶落下的身影,大喜,“有姐姐的信?”

人气歪了半边脸。“你这小子不心疼我老人家在老远的赶,张口就知道你姐姐?”

“没有姐姐的信,谁又稀罕你?”楚远陌撑起宽阔雄厚的肩膀,伸臂到了人眼皮底下。“信拿。”

跑腿者梁上君呲牙咧嘴,一气怪叫,还是把信递上。无法呐,谁教他喜欢掺这一脚,想要知道这些个少年少女能制造出多大的风浪。

“好,姐姐的想法竟与我不谋而合了。楚远漠此时心力尽用于奭国,后防空虚。我若趁虚而入,反倒是助了奭国,却无利于己,不若与奭国联合,各取所需。”

“小子,你在草原上的名声已经传到了楚远漠耳里,他的副都督段烈率五万大军向此开拔,你小心呐。”

“得正好,小爷是时候向楚远漠打个招呼了。”黝黑面颜上,笑意沉冷。湛黑双目中,闪烁精光。“黑虎王”楚远陌厚积多时,只待薄发。

逐六二

秋高气爽之日,兆郡王柳持谦与兵部尚书千金卫婵结缡百年。

樊隐岳以何慕然貌置身观礼,目注披喜服蒙喜帕的新娘形影,舌底百味杂陈。

昨夜,兆郡王在书房操劳至深夜,即入了书房里间休憩。子时未过,他真正的新娘便昏睡到了兆郡王府的新房床底。他们一心疼爱吉祥,本该在喜绳另端共行婚仪的卫小姐未免无辜。何况,她不知行礼过后的吉祥当真会比行礼前放手得决然果断么?

但愿。

新人礼成。樊隐岳在众宾客涌前恭贺中悄然退步,沿回廊,避人影,抄走近路先新人一步进到了花烛洞房。

“我累了,你们都先退下罢,我不叫,别进。”

隐身屏后,待柳持谦暂别新娘到前方待客,耳闻吉祥支开了房内诸人,樊隐岳现身。

吉祥摘喜帕,除凤冠,甩霞帔,而后拆解领间盘扣。“还好只是借穿了一件外袍,不然脱起该有多麻烦。”终将喜服解下,喃喃抱怨。

未料这女娃这般的干脆利落,樊隐岳深深瞥去一眼。吉祥接她目光,弯唇冁然,“樊姐姐怕吉祥哭么?”

这个笑容,比哭更悲伤。她覆眸,“把床下人扶出罢。”

吉祥搭手,搀出了依然昏迷着的卫家千金。

后者身着喜色中衣,面上妆容已成,秀发长散未绾,昨夜就是在这位新娘过半时被迫陷入了无知无觉。

“卫小姐,对不住,吉祥为了一己之私,委屈了你,吉祥向你赔礼。”将人靠在床柱之上,吉祥一揖到底。

樊隐岳微真新娘系喜衣,披霞帔,绾个简髻。吉祥则罩凤冠,覆喜帕,打点每分细致。

“好了,吉祥都原物归还。希望你没有生我的气,希望你是个快乐的新嫁娘,还希望你在婚姻里是个受丈夫疼爱的妻子。”吉祥噙一弯笑弧,切切低语。

“小姐,您在里边说话么?”外室内,丫鬟支起耳朵贴在垂幕之上,问。

樊隐岳勾起吉祥手腕,由后窗飘出身去。再有两刻钟时候,药效也该过了,后面诸事权由昏睡着的卫小姐应付罢。

“樊姐姐,吉祥认为自己会很难过。”闪进一片青竹林内,驻步停身,吉祥扶一杆瘦竹,道。“可是,当这一日临时,吉祥的难过却并没有想象得多。是吉祥事先想象得太多,还是真的没有那么难过?”

“再多的难过,还是要过。”

“是啊,不管怎样,总是要过下去。吉祥这一次顶了人家的名字行礼拜天地,好没羞呢。下一回一定不做这样的事。”

樊隐岳撷去她眼角的一滴晶泪,“找个地方,好好哭一通罢。”

“……好。”吉祥重重点了点被岁月削尖的颌,颊上的泪因之飞下,擦出亮亮一线,坠于地上,而后弥于土内,再不复见。

两人一先一后,走出竹林,所行方向,是兆郡王甫角门。

陡然间,一声重喝惊起:“谁在哪里?”

--兆郡王成婚,良亲王夫妇位列高堂。礼毕,夫妇各被男女宾客簇拥。良亲王寻个机会抽身,将次子叫出筵席。连日杂物缠身,父子两个久未私处,缓走缓话,行向幽静之处。

“即日起,你算是真正的独立门户,行事须比之前更要多一层成稳才是。”

“谦儿之前行事,可有让人感觉有失成稳的地方么?”柳持谦反诘。

“在后辈之中,你无疑是个拔尖儿的。但拔得太尖,会过于扎人眼球。你该明白父王话里的意思罢?”

良亲王语重心长,兆郡王却似不受教,道:“同辈之中,比谦儿急于表现且表现不弱的大有人在,谦儿并不觉自己有哪里不妥。还是父王认为谦儿不该超出世子太多?”

“你怎么将话扯到了那边?”柳远州蹙眉。“你已成亲为人夫,再过不久还将为人父。说话怎还这般轻慢?”

柳持谦掀唇一笑,悠悠道:“父王教训的是,谦儿已为人夫,亦将为人父,希望天上的母妃见了,能多一分欢喜。”

凡心……柳远州神思恍惚。是呢,以凡心的空灵清雅,必定被天界叫去做了仙子。这时际,是否俯望尘世,是否还留一脉凡心,因谦儿的大婚之喜令得笑靥羞花?

“谁?”條然抬眸,前方两丈之外树荫之中,人影绰绰,不似府内侍卫打扮。“谁在哪里?”

樊隐岳脚步陡停。

她听出了质问之声出自何人。这般情形之下,最适当的应对方式是最快的消失。但突如其的,她在这刻不想被理智主事。

“到底是什么人?”又一声喝问。“持谦,速命人过!”

将吉祥按进了木丛之中,她两手抬起,双足提动,身向侧旁移出五步,将自己面貌暴露在月光清辉笼罩内。

“什么人……”“人”字尚未吐全,仅仅刹间,眼鼻口唇僵停在了最后一字时的状态,良亲王爷僵若木雕。

柳持谦挫牙切齿。

“你……”时间宛若固结成磐石,柳远州找回呼吸,亦找回声音,“……凡心……是你么?”

适才间,一手摘帽抽簪,一手掀下脸皮,月下的樊隐岳目视前方,空白呆滞。

“……凡心,是你,对不对?谦儿大婚,你了……这么多年,你从没有进到我梦中,谦儿却能把你牵挂到这里……”柳远州似呓似喃,两足深深浅浅,一臂向前探张,索那抹纤影而去。

樊隐岳犹空白着素颜,不语不动。

柳持谦切碎钢牙:她要玩到几时?

“凡心,你很恨我罢?所以不到我的梦里,我却从没有办法了断想你,凡心……”柳远州一根手指,将触上一根飘拂起是发丝。

樊隐岳左指握起吉祥肩衣,右臂弹出隐身的粉沫。

“凡心”

那撕心裂肺的一叫,令她唇角扬起。

逐六三

亲送珂兰坐上远去和亲的车轿,目之所及,艳丽张扬的送亲队伍在眼中成了远远一点,楚远漠方拔马回身,领千军万马,踏上征程。

潼阳关依山而建,险恶地势成就易守难攻的天堑,他索性任其安稳,改取别处。若奭国大片土地尽为已所有,这座孤城又能存活何久?

一月之内,魏阳、云阳、郴阳……几座大城,在南院大王的铁蹄下,相继沦陷。奭国失却近半国土,尚余半壁江山。

如此恶劣情势之下,回到潼阳关的南宫玖接受了自于羲国境内的联盟提议,尽管对方历始终未能了解仔细。盟约申明,击败楚远漠之日,奭国须将北部铁矿开采权交予对方五十年,而五十年之内,北部疆土亦为人所踞。

这割地求生之法,虽不无屈辱,但盟约甫签,成效立见。签成后五日,楚远漠风卷残云般的凌厉攻伐骤然止歇。

“段烈惨败?”楚远漠豹眸锐光如锋,眙视案前传讯兵。

“是,都督。惨败,五万人只剩了一万,副都督……”

“五万人只剩一万?折损到这般境地,段烈他做了什么?”

“副都督受了重伤,还有……”

“还有什么?”楚远漠不认为情形还能更坏。

“红雀部落、万和部落原有土地已失,开定城、海定城以及海南道……”

“海南道也没了?”山崩于前亦能岿然不动的南院大王條地长身立起。“海南道驻有八万重兵,居然也失去了?”

“……是,是。”

“都是那个什么‘黑虎王’做的?”

“是。”

楚远漠将传讯兵挥退,缓缓归于座上,眸光幽邃,神容冷峻,眉宇之间散发出清肃杀机。

大帐之内,因之陷入沉沉压寂。

“都督。”诸将皆不敢言,王文远出列发声。

楚远漠举睑,“文远有什么话?”

“属下曾叫人打探这‘黑虎王’的底细,有道其是察际的私生子,有道是跖跋氏的后人,诸说不一。但有一点可能肯定,他所率兵马之中,万和部落与辽远部落的余孽俱在其内。曾有见过他的人说,其人脸覆黑虎面具,身长近八尺却行动迅速灵活,飘忽不定。”

飘忽不定?楚远漠心中一动。

“位于羲国最北方羌泽部落也是个彪悍的族群,两日内尽归顺这‘黑虎王’。羌泽部落中有人道,那日他们族众一千人将这黑虎王与不足百人的人马困于羌林之中一夜,围得水泄不通,第二日却见‘黑虎王’率几千人从外围杀,轮到他们进羌林躲避。不曾想,自幼熟识的羌林面目全非,找不到他们所认识的任何一条路径。他们遂认为这‘黑虎王’乃真王降世,有天神保佑,尽伏地称服。”

“文远认为这黑虎王有什么天神保佑么?”

“属下自然不信。”王文远淡哂。“所谓障眼之术,天下不胜枚举,奇门遁甲为其中最高境界,东瀛尚有一门可瞬间隐身遁形的功夫。不知者见了,可不就认为是天神降临,五体投地了么?”

“奇门遁甲?东瀛功夫?”楚远漠眼内风暴急速形成。王府内用东瀛剑术的飘渺刺客,凉阴山上的诡异布置,军营内的鬼魅形影,救走察际时的神出鬼没……这桩桩种种,他怎么给轻忽了?这个人,始终在暗处盯着跟着准备着,而自己,是他的目标。“传本督军令,班师回国!”

这个人,值得他会上一会。在南院大王的人生中,已久年不曾遭遇对手。曾经以为,樊隐岳那个女子会让他以一生心神去征服与争取,但……他沉吸了口气,压下了方寸间又要漫浮上的复杂心绪。那心绪里,有一种他最陌生的东西,思念。

关峙返回元兴城的一路,并不安顺。

珂莲公主指挥手下设置了一个又一个障碍,虽挡他不住,但总需耽时耗神。他一路走,一路清理,耐心将殆时,遇上了一人。

者一袭奭国皇族锦衣,头箍玉冠,腰系玉带,貌相贵气,阴柔秀美,似乎特地在奭国与天历朝边境等他到。二人四目相对时,俱为惊异。

“二哥。”

“天峙。”关峙停足,原地相待。

“那么多年不见,二哥依旧风度翩翩,让天峙羡妒不已呐。”霍天峙,奭国四皇子徐徐迈步,将两人距离拉近。

“多谢你能让我陪母后平静度过她的最后时刻。”伺候母后之际,周遭四伏的暗影,连三娘都瞒不过,他岂会不察?

霍天峙大笑,“果然是二哥,居然一下子就想到我何以能跟住二哥的行踪,这全赖二哥是个孝子,你若不,我还真找不到。”

“找我有事?”

“就这样说么?”霍天峙比了比他们此下环境。“不找个地方坐下?”

“旷野之中,适合谈话。”

“既然如此,小弟我也不必虚头巴脑了,二哥应该知道奭国何以会有今日罢?”

“全因别勒亲王的功德。”

“哈哈哈……”霍天峙纵声长笑,眉眼之间,却纠扯着苦涩纹理。“二哥也应该明白我为何会这么做罢?”

“直言你的目的。”

“目的?”霍天峙面上的讥讽是对自己。“我想毁了她和自己,不可以么?”

关峙淡道:“我问的是,你找上我的目的。”

霍天峙一怔,狐疑眸线紧紧盯在他面上,“二哥何意?是告诉我她的事已经与你无关了么?”

“她的事的确已经与我无关。”

“纵算她死在二哥面前,也无动于衷?”

“不会。”

霍天峙勾笑,“说得就是……”

“你若在我面前死去,我也不会无动于衷。”

霍天峙笑容僵凝。

关峙轻叹,“你是她同母异父的弟弟,为何到今日还不能释怀?为何不能把她当成姐姐般的敬爱,偏要将自己陷入绝地?”

“不能!”唇齿挤出这两字之际,出色五官为一种互为矛盾的激绪所扭曲。“凭什么你们都可以得到她,我不能?就因为我是父皇诱逼民妇春风一度的孽种?她先爱上你,又嫁给大哥,却从看不到我。得不到,我就会毁了她,毁了所有她最重视的东西!”

“所以,你认为我也在她最重视的东西之内,找上了我?”

“二哥不恨她么?她抛弃了你,嫁给大哥,大哥死了以后当朝摄政,将五弟摆弄于股掌之中,这样一个女人,二哥不恨她?”

“我若恨她,你又想如何?”

“若恨她,二哥当与我联手,把她彻底毁灭!”

逐六四

太子府的差使,本以为是个无事闲差。入职其内,倒真的忙碌起。每日辰时到酉时,除了用膳时分,俱在案头度过。眷写太子府与各省各部的往文书,拟撰太子下达各处的知会的通告,归纳收档,镇日笔耕不辍。

樊隐岳自知,皇上特地代太子向兆郡王要人,要得绝不只是一个尽职尽责的抄写小吏。审判苏家的公堂上,书生何慕然表现不弱,皇上将之放到太子身边,纵然无意重用,也不会容其成为兆郡王助力罢。

在皇家,同族中人可以平庸,可以纨绔,可以恃强凌弱,可以无恶不做,甚或出类拔萃亦无大碍。只不过最后一类,须接受居上位者重用同时的慎防、提拔同时的打压罢了。

“慕然,在忙么?”门前一暗,太子柳持昱翩然而至。

她掷笔匆忙站起,走出书案,敛袖深施一礼,“见过太子殿下。”

“慕然免礼。这几天府内府外的事格外繁多,劳烦慕然了。”

“此乃卑职当做之事。”

“慕然不必太拘谨,本王不似兆郡王那般严谨板正,在本王面前,你尽可自在活络一些。”太子落座于案后,信手拿起一纸札文,目阅其上,突生欣喜。

……淮水治患,公仔千秋。卿等为此等千秋之功,煞费苦心,增银五十万两之请,本王阅之,深以为然。然千秋之事,需慎之又慎,卿等饱读圣人书,更应戚焉有感。东西南北各方军营防务皆需银钱无数,户部吃紧,国库待盈。卿等体民体国,责不容贷。已增拨一百万两银倘精细打算,分毫必用,未必不能,淮水沿岸民生饥苦,圣上颇有耳闻,望卿等不负圣望,为国为民,克难而为。谕此。

“慕然写得好呢。治淮水的官员三天两头的要银子,本王已经增拨了一百万两,又要五十万两,本王要几个人都写了信,想警告这些人莫太贪心不足,又不想在御史搜罗到其贪赌证据前措辞过于严厉,但看看去,只有慕然这封下谕写的恰如其分,甚合本王之意。本王总算明白父皇何以如此赏识你。”柳持昱眉头舒扬,一封下谕令他对这个书生的才华给予了肯定。

“一个时辰后,户部人等过府议事,慕然从旁记录罢。”对这个从兆郡王身边调的人,他还不能完全放心,但边疑边用,未尝不可。

自在次子大婚时见着凡心“魂魄”之后,隔三岔五,良亲王便常到兆郡王府走动,且多在月明星稀的晚间,踟蹰留连,久时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