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此,兆郡王无可奈何,也便听之任之。并再三告诫作乱者,切莫再二再三,衍生枝节。

但,该伤的人,已经伤了。

当夜,良亲王妃听到了丈夫那声支离破碎的“凡心”,睹到了他失魂落魄的懊丧,心底绷了多时的一根弦瞬间崩裂。这个她爱了多年的男人,从不介意伤她到怎样地步。

偏逢这时,良亲王府内一隅传惊心动魄的一喊,这尖叫声持续不断,向府内四处扩延长起,乱声大作。

“外面是什么动静?”独坐寝房的苏氏问。

外室的贴身丫鬟欲去探望,岂知刚走到门前,与门外撞的人跌成一团。

“……王妃……王妃!”撞的,是房中的另一个丫鬟,此时际变颜失色,惶恐万状。“王妃,出事了!”

“秋茗,你这样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厨间的阿花刚才撞了鬼,她……”

“胡言乱语!”苏氏厉叱。“鬼”这个字,是她近日最不想碰触的。“光天化日的,哪什么鬼?”

“是真的,真的,她今儿个抄近路去扔厨余,被石子绊了一脚趴在地上,冷不丁听见呜呜的鬼叫声,竟然从石头缝里看见一双鬼眼。她给吓傻了,跑出撞上奴婢,说给奴婢听,奴婢不信,随着她去看了,在那边假山下面,真的有一个像人不是人像鬼不是鬼的东西,吓坏咱们了……”

一刻钟后,在几个胆大力壮的侍卫将假山下方寻出的“物什”抬到王妃面前,当一盆水泼去其上污泽,苏氏喉间扯出了一记嘶厉哭吼:这团赃物,居然是她寻觅了数月之久的老父!

侍卫禀道,洞穴之内有铁链将苏相困锁,行动超不出三步之内,尚有一壶冷水,半块干饼。

这迹象,在在标明此乃一场有预谋的绑架,不为勒索,只为寻仇。而将囚人处设在良亲王府,同府之内,王妃锦衣玉食之际,老父正在黑暗狭隅内求生不得……如斯手段,恶毒至极。

苏氏拥着老父哀恸难止。梳洗诊治过的苏変,仅能凝视爱女,涕泪交泗。元兴城最好的良医也诊不出他口舌失声的症因,爱莫能助。

更令苏氏肝肠寸断的,是丈夫对此事的料理手法。

“苏家谋反,罪及九族,皇上对你开恩,是看在本王的面上,但你的父亲,本王无论如何也包庇他不得。明日把人送到刑部,交由皇上发落。”

任凭她如此哭诉哀求,郎心如铁,岿然不改。

终究,苏氏绝望了。

“放下你手头所有事,连夜送苏相离开京城。”

“是,属下这就命人去接苏相出。另外……”

“此时没有什么比苏相更重要,不管什么事都等这事过去再说!”

“可属下向您回禀的事,拖延不得。属下今晨收到了飞鸽传书,那个书生何慕然的家乡里于半个月前迎了一具尸骨,所修坟茔墓碑上刻‘何慕然’之名。”

“……何慕然,在太子府内的何慕然?”

“属下的手下已将尸骨已验过,没有丝毫的作假。而若何慕然当真已经死了,太子府中的那个定然是假的。”

“假的?”

“跟踪何慕然的人,到最后都跟没了影,属下派去的可都是跟踪盯梢的好手呢。由此可见,这书生大不简单。就在昨日,属下手中一个神偷出身的人跟上了他,亲眼见他走进了飞霞阁。”

“又是飞霞阁?”

“不止如此,属下昨夜绑了在飞霞阁一个当差的伙计,他说,属下画,画出了一张脸,居然像极了死去的东方凡心!”

逐六五

为了苏変之事,良亲王一早进宫见驾,细禀原委。

元熙帝听罢经过,龙颜不见丝毫怫恼,“苏変当真病得如此厉害了?”

“是,皇上。”

“他也算为天历朝操劳一生的人,曾贵为一共宰相,位极人臣,如今沦落到如此境地,可谓凄惨。就让他去罢,找个安静地方,度过残年。”

这个发落,柳远州稍觉意外,却也未必一定据理力争,苏変如今生不如死,熬着也好。“皇上恩重如此,微臣替苏氏谢过。”

“皇叔不必客气,这些事不提。咱们叔侄说点有趣的。”元熙帝将一封信函甩到案上,将笑未笑。“羲国公主途中遇刺,南宫玖修书给朕,坦然认领了这桩公案,这女子甚有胆气呢。”

柳远州冷哼,道:“微臣料到了这位摄政王妃必定有此一着,早早派了精卫沿路保护,羲国公主有惊无险。这南宫玖,倒是得理不饶人了。”

元熙帝笑喟,“说起,委实是我天历朝理亏奭在先,一点小小的发难也就随她去了。不过,摄政王妃仍愿将那位潜在京城的樊参赞真正面目送,条件即是,赠粮五十石。

算作狮子大开口么?”

“五十石换一副人像未免太多,既然我天历朝有亏理之处,不妨以十石米粮示以歉意。若南宫玖不依,索性不给了,该交的图却依然要交上。”

“想南宫玖张口要五十石,就是打出了皇叔折扣的余地。”元熙帝心情煞是愉悦,一时间胸怀宽广,足以包罗万象。

龙芯所以大悦,源于太子。

近,太子处理各项政务绩效颇佳,赢各部官员赞扬之声。

作为皇后留下的惟一骨血,元熙帝一心欲把九五尊荣交由这个儿子传承。但无论资质抑或气魄,太子在诸皇子中决计称不上优异出色,朝臣中屡起不服之音。元熙帝在世一日,自然可将杂音压制清除。他担心的是自己百年之后的光景,太子能否担当得起?

柳持谦才智俱为上等,慑服朝臣,振兴朝纳,堪成中流砥柱,而若假以时日,功高震主,又难保不成大患。

书生何慕然则大不相同。一自贫贱、出身寒微之人,无论才华如何卓著,无论建立了何等功勋,无论获得如何封赏,在柳氏皇朝里,永生只能俯首称臣。倘能与柳持谦一文一武,一左一右,互为牵制,互作制衡,即是最佳情势。

他将推动这情势渐形渐成。

“启禀皇上,奭国会馆人在外求见,奉其摄政王妃之命有物件奉予皇上御览。”当值太监报。

“说便了,皇叔,你那十石米粮是给定了呢。”元熙帝龙案之后落定身形。“传人进。”

元熙帝的笑语莞尔,止于目光落上奭国使者交予的人像时。

“是朕眼花了么?劳烦皇叔过目。”他将案上图转给良亲王,睹后者面色赫变,证实适才自己双目所见非虚。

“皇叔,你认为这个人会是樊参赞么?”

“苏変被人救出去了。”

闻者未急未躁,淡然举眸,“被良亲王妃救了?”

“可以这么说,且皇上已然饶他不死。”

“也不错。昔日能言善辩的一国宰相,如今唇不能言,舌不能语,过不几日还将便溺失禁,时痴时醒。情状这般不堪,真是让人掬一把同情之泪呢。他那位事父至孝的女儿看了,必定是心如刀割罢。”樊隐岳淡淡道,清丽秀靥上连嘲讽也不曾勾现。

柳持谦不言。

“如果在这个时候良亲王世子再有什么意外出,良亲王妃又会如何?”她声线气细,似是自呓。

“你……”柳持谦终是忍耐不住。“持悌从不曾牵涉其内,放过他罢。”

她秀眉微动,“我不放,你又当怎样?”

“……我不会怎样。但……”闭了闭眸,沉声。“但也不会助你。”

她笑弧抿若弯月,“兆郡王请明白,如今是我在助你。”

他覆脸,眉间淡痛揪起。为什么,他最想亲近的人总是无法亲近?“关峙若在,他会劝你……”

“先生绝不会以我的爱意要挟我。”樊隐岳目芒一厉,峥嵘毕出。“话不投机半句多,兆郡王,我要送客了。”

唇齿间酿出丝丝苦意,一脉无奈,一脉无力,弥上他眉宇眼际。“我们当真不能……”

是,他们不能。在儿时,天伦之乐都不曾滋生于他们之间,况乎在经过了恁多艰险磨难的今时?他摇首,步若千钧,缓缓别去。

樊隐岳面上,宛若此刻笼罩尘寰的月辉,一片清冷。

兆郡王走后的半个时辰,她凭窗而立的身形动亦未动,直至,异样声息迫近。

她抖指将窗下几案上的管笔甩出,闻得闷哼声起。素腕翻处,短剑执手,刺入已至窗前的袭者眉心。

“杀,若不能活捉,杀无赦!”数道着夜行衣的袭者沉声喝着,数剑寒锋辉耀,并指一处。

她身如轻云荡出窗口,袭击者似电闪般疾随围截。

者每一个皆是高手,每一个悉以与敌同殒之法发起每式攻击。与这等死士对敌,最为棘手不过。如果自身武功不能高出对方太多,每取一人,自身很难不留伤痕。

由以一抵十,至以一抵九,抵八……抵五,樊隐岳避开了最紧要的伤害,肩上、臂上红丝崩现。

一记斜抹,袭击者中又一人失却反手之力。

剩余四人见势不妙,攻势突变,两两为双,双剑交击,两剑绞喉,两剑锁腰,各自门户大开,不理不顾,意在同归于尽。

但,樊隐岳应对之式尚未形成,那四人剑锋已各递入了联手的伙伴腹中。她微愕,待觑清了月下仙人般的颀长人影,笑靥條然绽放,“先生……”

“凡心?你是凡心……你不是凡心,你是……月儿?!”

★※原文里作者没有【逐六十六】,估计是作者掉了序号,请对照原文查看※★所以直接接逐六十七

逐六七

“你疏失了。”

自乱处脱身,一路的高行低走,行至元兴城安脚之所,把怀中佳人放进软榻,仔细料理完每处伤势,关峙方有闲暇,说了两人重逢后的第一句话。

“先生!”樊隐岳却只管张臂牢牢把人抱住,“月儿好想先生。”

关峙小心翼翼将腰间藕臂拉开,捧起贴在胸前的螓首,长指点了点佳人秀挺鼻尖,“受了伤的人,安分一些。”

佳人嘴儿一噘,“比及见到先生,这些伤哪算得了什么?”

这些话,当真熨心熨肺,受用至极,令胸臆间有什么东西一下子融化开,他俯下首曲,在小嘴上落下一吻,“月儿……”

善掌时机从都是樊隐岳所长,此下更不可能放过这送上嘴的好事,男人薄唇将离时,被两排碎玉般的小牙咬住。

关峙无奈叹笑,舌尖扫过那淘气小牙,以柔克刚,先解救了自己薄唇,而后趋入甜蜜之境。因顾忌着她身上的伤,一手轻搅纤腰,一手轻托螓首,不敢太过忘情,仅作缓缓飨食。偏偏佳人不领这份体贴,索尝起,一径贪娈,一味沉溺,因之扯动了自己身上伤势,让男人不得不退开一步,“月儿,不得再动……再动,我要生气了。”

品尝不够,她揪紧了秀眉,“我要先生气了。”

“傻丫头。”他轻笑,坐上软榻,把自己胸怀敞开。“要生气,到这里边。”

起先,她还拿着乔,不肯轻易依附,末了还是抵不了这男人一方胸怀的诱惑,如一只猫儿般依偎了进去。

“梁上君去了哪里?”抚着怀中人儿的发,她身上每处伤都令他心头拧缩,不得不嗔起该在佳人身边行保护之职的梁上君。

“先生莫怪大师父,他被我派了差,去了离这千里的地方。”香腮挨上他的掌心,道。“先生说得对,这一次是月儿疏失了。我以为我在暗处对方在明处可布置一切,以为以我轻功可躲得开任何人的追索。但今夜迹象表明,是月儿将情势错估。这苏家的领头人比我想象的尚要精利许多。”

“苏家的领头人?”

“对,苏家的领头人,一个若不是我亲眼所见绝不能相信的领头人。苏家恁多老小,全在其掌控之内,恐怕连苏変也不及其在苏家人心中的地位。”

“如此了得?”

“的确如此了得。”

“你今日受袭,全因这位了得的人物?”

“苏家有今日,良亲王、兆郡王都参与其内,但领头人对他们都有不舍之心,是以首要清算的人应该是我。只是,我绝没想到他们能察到飞霞阁上。这处地业是樊家当年给娘的嫁妆,娘把它转赠给了樊慕月,中间所用皆是别名。不管苏家领头人如何查到了这处,皆说明其实力惊人,哪怕苏家已然不复存在。”

“那么,良亲王发现你的存在,可与这人有关系么?”

“先生认为呢?”这也是她至今不能解之处。良亲王何以会发现她的存在?

既行险事,遭遇刺客无甚稀奇,良亲王的出现却实实在在把她惊着。如果不是先生在旁,她不知自己会如何应对那个喊出“月儿”的人。

月儿……除了娘亲,除了先生,世间这样唤她的,也只有他,也只有他,是她不想听这要一生唤的。他欠娘亲的债,娘亲在生前已不想亦不屑要,但,她要。总归有一日,她会与良亲王面对面,将所有债帐结算清楚。在那一日临之前,她不想见他。

“先生,有云有爱方有恨,我如此恨他,难道是因为我对他尚有父女之情?若有,一方是母,一方是父,我又为何要如此恨他?”峨眉浅蹙,她惑然难遣。

关峙摇首,“莫要钻那样的牛角尖。”

怀中人儿外冷内热,清冷孤傲的冰层之下,深蕴炽烈岩浆,加之天资聪颖,对万物万事多感敏思。这等性情,最易遭受至亲至爱的重创,若不能适时排遣,极易走入死角难转。也正是体察到她这份至情至性,才会在新婚之后被抛下时,不曾真正生她的气。

“你与他既是血亲上父女,自有父女之情。而恨,未必是爱的反面。若世上有两个人互不相识,一人杀了另一人的至亲,另一人必定恨极了这人,难道还要把这份恨归咎于爱么?你恨他,并不曾想过杀死他,这已然够了。”

“是,先生。”她冁若春花,螓首條抬,噙住了自己最爱的两片薄唇,又引缠绵。而拿她着实无法的男人,在避开佳人伤势同时,唯有任这人儿予取予求。

“持谦!”

斥开了迎的下人,挥退了兆郡王府侍卫,良亲王面色苍白,目光冷烈,一路阔步疾行,到达兆郡王府的书房前,抬足踹开两扇楠木双扁,掠身其内,向着灯下揽卷的兆郡王重声高喝。

“父王。”柳持谦缓缓立起,淡扬双眉,玉面之上未有过多的错愕。“深夜前,有何事指教谦儿?”

“把门阖上,退守两丈之外,不得任何人打扰!”吩咐过身后侍卫,柳远州踱至案后正位落座,两目寒光投往伫于案侧的儿子身上。“你已经与月儿见过面了,对罢?”

柳持谦有了一丝讶异,“父王……”

“说实话,为父要听你的实话!”

柳持谦黑瞳一闪,道:“父王何以认为持谦对您没有实话?”

柳远州冷哼,“月儿还活着的事,你何时得知?”

“自然比父王要早。”

“持谦!”柳远州眸光射如利镞。

“大概有一年之久了。”

“一年之久?这么说,你早早便晓得樊隐岳是谁了?”

“正是。”

“为何不告诉为父?”

“谦儿以为父王宁可她真的死去了。”

逐六八

夜,万籁俱寂,皓丽月华遭浓霾阻隔,如墨的夜意将苍空下的楼台亭阁抹上一层诡色,宛若此下正深夜长谈者的心中之境。暗,彷佛遥无尽头。话,似乎无法终止。

“所以,苏家有今日,她必定也参与其中了?”

“对。”

“苏変如今的情状,也与她有干系?”

“对。”

“她在伊始即找到了你,要你助她?”

“不对。”

“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