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她并没有打算让我晓得她还活着,去年母妃芳辰之夜,我与她在母妃墓前偶遇。之后,也少有联络。”再联络,是最近的事。

“她很恨苏家?”

“当然。”

“除了苏家,她……还恨谁?”

“父王是想问她恨不恨父王罢?”柳持谦扯唇。

柳远州蹙眉不语。在儿子面前,他不想承认自己此刻心情有些许狼狈。

柳夕月,月儿……这个他以为已不在人世的女儿,今夜竟然出现在面前,当望见月下那张清丽绝尘的颜容,当与那双酷似凡心的眼眸撞上,那一份冲击可谓惊心动魄。若不然,他也不会在连夜闯进兆郡王府问个分明。

“她的脾气很像母妃,却也不尽像。若有人开罪了母妃,轻者母妃会坦然释之,重者则漠然视之。她,是加倍奉还。早在许多年前,我便亲眼见过她在诗琴常走的石板路上洒上香油,令当夜经过的诗琴滑到跌断了腿骨,而不知者包括父王俱以为是膳房回送菜的下人手脚不够利落所致。”似是唯恐父王的心情不够紊乱,柳持谦语气闲凉地述起一段陈年往事。“父王认为,她与母妃,谁的方式更伤人?”

如果不是柳远州心焦神散,定会叱责儿子这一刻语气表情中现出的轻慢,喃道:“她生得像极了你的母妃,比当年还要像……”

皇上将画着与凡心几无二致的面貌的画像出示之际,震惊之余,许久以一些盘缠纠结在脑中的千丝万缕,终似找到了一处活络的抽结,将近顺畅起。

他曾一度以为那个对他从无好脸好语的樊参赞出身樊家,以为对方因他对樊家的压迫感及见死不救方执意使得诗琴远嫁异国。然而,送诗琴远嫁边境,樊参赞俯他耳边低语,声声字字,在在引他想到一个人身上,但在彼时,他尚不能真正确信。直至今日看见了画像,确信,“她”就是她,由地宫逃脱生天的女儿,凡心为她生的女儿。而这个女儿,恨他到了极点。

“我曾经在你母妃的遗物中得知她在元兴城有一处地业,后转于樊慕月名下,中间用得虽是别名,但对于熟识东方与樊家的为父说不难参透。得悉月儿身在元兴城时,为父第一时便想到了飞霞阁,于飞霞阁上拽确实见到了她。她以那张本的面目与我相对,眼中的寒意,绝不是一个女儿对父亲的眼神。为父晓得她恨,却不晓得她是如此的恨……”

“父王和谦儿说这些,是想谦儿做些什么呢?”向在父王面前扮演恭顺孝子的柳持谦有些不耐。因为自己也是被她恨着的人之一,而且无力改变。

“把你和月儿的计划告诉为父。”

柳持谦剑眉眉梢微微一动,“计划?”

“告诉为父,除了扳倒苏家,你们另外的计划是什么?”柳远州眼中因乱趋减,属于良亲王的精明冷静逐渐回归。

“没有另外的计划。”此乃实言,她从没有和他讨论过下一部的动向,他也只是依据她的行迹予以猜测揣度。

“她将诗琴远嫁异国,令苏家分崩离析,会就此止手么?”

柳远州淡哂,“我对她的了解不会比父王多,父王何不依据你与她的父女天性揣摩一番?”

“持谦!”这下,柳远州将儿子面上的讥谑看得一清二楚,禁不住怒吼。“难道你想任她兴风作浪下去,与自己的至亲家人惨杀?真有那一日,谁会真正喜见?她会么?她……”

“父王。”案上的三支烛火投进柳持谦黑眸之内,光华聚敛,深不见底。他沉沉开口。“你进门,一味的恼怒火暴,一味的盘诘质问,一味的为她定谳罪名,谦儿想问您一句,您高兴过么?”

柳远州一怔,“什么?”

“确定一个以为已经死去的女儿尚在人世的瞬间,您高兴过么?”

樊隐岳在元兴城。

楚远漠摆弄着手中密函,已凝思多时。这份素白密函,由南院大王府的正门被一个收了银子的乞丐递了进,函中仅有屈屈七字,道得却是他当下埋抑在心底深处的挂念。

樊隐岳在元兴城。真耶?假耶?

这封函,处不难推测。奭国与“黑虎王”二选其一,目的不外扰他方寸大乱。倘使他无动于衷,尚且可以付之一笑。可是,非也。

身为一军之帅,一国之王,他无法让自己随心沉甸于儿女私情,但那道清雅如仙的形影从未有一刻远离。即使率万军冲锋之时,即使气壮山河之际,她依然稳居于他心域某角。奭国未收入囊中的疆土令他耿耿于怀,新兴的“黑虎王”的壮大令他不能小觑,樊隐岳的下落始终在他的悬念中,愈是别离,愈是念深。到如今,深夜辗转难寐,他已分不清中间有多少为国,多少为她。

“文远,这封信你怎么看?”他问垂立一畔者。

后者答:“乱心之物。”

“怎么讲?”

“递信之人很了解樊参赞于王爷的意义,意在乱心,试图以此能分去王爷的些许精力。而它也的确乱了王爷的心。”

“是么?”

“王爷若想定心,惟有一探真伪。”

“倘如此,不是恰中了对方之计?”

“王爷乃堂堂南院大王,未必亲力亲为。”

“以文远看,本王派谁去最适宜?”

“文远愿代王爷前往。”

逐六九

元兴城的夏时,日阳骄烈胜火,热气浮沉中,附于繁枝密叶上的蝉儿拔声高鸣,一径扰得人心神难宁。

这心神难宁者,太子柳持昱算上一个。

治理淮水之事方艾,长江沿岸又形FL,东吴、南梁各郡则传大旱之讯,万事待筹,端得是一筹莫展。偏在这时,各方边疆警讯频发,每一回进宫议事,都见父皇龙颜深沉,他自是更要戒慎戒惧。

所幸,父皇为他选派的书生何慕然颇为得力,拟制的长江之水策略略得父皇与各部公卿的称许,分他忧思。且多日暗察之下,此人行止规矩,恪守本分,打进府未与兆郡王作以接触,甚合他意。只待此人通过了最后一道关卡检验,即足以成为太子府心腹,委以重用。

这般时节,羲国和亲公主的鸾驾到了京城。

鸾驾到临的第十天,钦天监测定的黄道吉日,太子迎娶侧妃入府。

虽是侧妃,但乃两国和亲,仪礼规格与迎娶正妃不出左右,礼部、内务府极力操持,使得此场典仪盛大浩华,给足了异国公主荣光。

太子的怔忡心绪,亦因新婚消解。冷艳健美的异国公主,与温柔婉约的天历女子截然相异,令得太子殿下床帏之内享得另番绝妙体验,胸怀遂悦。

嵌红丝花纹,滚红线镶边,黑色缎底,为羲国女子大婚礼服。这般穿着的珂兰迎面行,樊隐岳伏眉垂首退力路侧,不自觉胸口抽紧。

最爱的男人,亲手把自己送到另一个男人怀内。这份不堪,足以令世上最坚强的女子心崩神溃。珂兰此下身矜面肃,一眼望去,樊隐岳不能透视其心,但仅是这样的短短照面,弥漫于珂兰周身的那股且深且重的悲怆,已传递了给她……她回眸,良久睇觑被人簇拥远去的修长背影。

这一具躯壳里面,盛着的不再是开朗直率、敏锐善思的珂兰公主。

珂兰公主正在慢慢死去。楚远漠,杀死了她。

楚远漠此举,一如他当初置她于无边雪域一般,她毫无意外。但不知,送走珂兰,于南院大王讲,是壮士断腕般的割舍?抑或顺理成章的统筹?

“公主,本王给你带了一个羲国工匠,你喜欢将你的寝宫修成什么样子,尽对他说!”远远地,太子兴气冲冲,快步行近。

珂兰停足,施以羲国礼节,平眸凝颜,静默以对。

另一厢,凤冠霞帔的太子妃高坐凉阁顶层纳凉吹风,睹见了丈夫对新人的周致殷勤,顿时粉面悒郁,怏怏失乐。

“太子殿下,工部尚书将助您防洪建堤的人推荐了过,草民根据他们所述拟了这份进度规划,请您过目。”

柳持昱眉眼之间犹挂着新婚喜气,将文薄几眼浏览完毕,道:“甚好。慕然做事愈愈让本王放心了,装裱过后,让子航盖了本王的印鉴上交父皇即可。”

“是。”

“昨日为了浙南贪晦案,大理寺胡卫、刑部王子谔、监察院郝长全几人过府议事,你从旁听着,认为他们中谁剖析得更为切中肯絮?”

“几位大人……”她略显迟疑。

“尽管道,本王既然问你,就是要你畅所欲言,不管有理无理,本王皆不会怪你。”

这位太子,口吻及作风皆竭力摹仿其父,力使自己具有磅礴大气,王者风范。樊隐岳恭首,“大理寺胡大人见解犀利直指央心,刑部王大人怜念老臣多方和缓。草民斗胆认为胡大人未免矫枉过正,王大人又不免失却准则,惟有监察院郝大人所道,既不悖离国法,亦能多少兼顾了皇上与老臣的君臣之情。”

“慕然冰雪聪明,对这三个人的分析极为中肯。不若这样,本王委慕然为太子府监理,协从三位大人办理此案,如何?”

“草民乃一介布衣,焉能与三位大人共事?”

“你这个监理仅行监审之责,不到万不得已,不必开口讲话,每日只管把进展报与本王即可。”

“……草民遵命。”而且是乐于从命。

这三个人,正是她亟欲近身察看的。

想,此项不在意料中的收获,乃太子新婚燕尔的激情所致。储君与君,差之一字,异之千里,储君者,若公开恋美贪欢,必受朝堂内外攻讦,也必召郡王斥责。太子此举,将肩头责担委之于他人,腾出空儿与美人厮守,两厢兼顾,快哉。

几堂案审、几回会谈下,樊隐岳与胡卫、王子谔、郝长全近距交洽,听声辨音,果真有所斩获。

“怎么会是他?”

“应该是他。”若仅仅一个郝长全即令兆郡王如此惊讶,待揭幕苏家领头人时,郡王阁下不知又该如何自处?

“他是太子一党,怎会与苏家人产生关联?”

“所以,需要兆郡王运用手段查个清楚。”

“我会去查。”柳持谦剑眉颦紧,湛墨双眸异样沉深。“但这种时候,你还敢找我?”

樊隐岳扬唇浅哂,“良亲王已然找上了兆郡王了么?”

“最要紧的不是父王。如今连皇上也晓得了你尚在人世,他手中有一幅你的近期画像,有皇权遮天,你在元兴城内的处境可想而知。稍一不慎,你先前的所有努力尽将付之东流。”

“呃?”如此讯息,令她不无错愕。

“皇上昨日叫了我去一通长话,半恫半劝,意在逼我交出你的下落。我若是你,会以何慕然的面貌潜心暗伏一段时日,再作其它理会。”

“兆郡王说的是,在下告辞。”她手搭上门闩,正待掀足。

突然间,柳持谦上前一步,切声问:“和我拜堂的那个人,还好么?”

逐七十

“和你拜堂的那个人,正在寝楼等你。远方的人,不管是好是坏,都已与你无关。”一怔过后,樊隐岳道。

柳持谦丕然呆住。

无关?无关……是呢,无关了。放她离开,即是将彼此世界的联结隔断,他不会走过去,也不容她走过,他和她,终究无缘,终究无关……他明白的,一直明白,尽管在她最初如一团热火般闯进他视野时,几乎使他炫惑,但也只是几乎。所以,为逼走她,他做尽了天下薄情之事,让一张天生喜性的脸儿失去欢喜,让一双天生溢笑的眸儿化成流泪双泉……一念至此,方寸抽痛,他脚下微跄,扪胸喃语,“那日与我拜堂的人毕竟是她不是么?我只想知道她过得到底怎样,不行么?我只问你这一回,她好不好?”

话问出半响,无人应答,他眼神缈缈四扫,室内只剩了自己一影孑立。一个人呐,是不是今后人生他都将如此一个人的度过?

是呢,这条路,是他自己的选择,成功抑或失败,长路彼端的景致皆知悉明了。站在高处抑或跌落深渊,都须了无遗憾的承担。

吉祥,今生是我负你。无论你在何方,我只盼你一世吉祥,吉祥……

樊隐岳揣忖,交至元熙帝面前画有樊隐岳本面目的画像,不外出于两个人之手。

任何一桩计划,都无法臻于完美无缺,纵使环环相扣,总会有松扣的一环。而以本真面目撞上南宫玖与珂莲,即是她计划长环中的松扣之处。

早在与二人遭逢的一刻,她已料定这两人必成自己今后隐患。但在彼时当下,不管是珂莲,还是南宫玖,她都无法绝然杀之。

前者是楚远漠的妹子,后者,是关峙的故人。

楚远漠对她很好。当“黑虎王”日趋成熟强大时,她与楚远漠间的积欠将获清算,剩下的,只有他对她的好。她欠他的情,无以为报,对他亲人手下宽容,不是为他,而是为己。

至于南宫玖……先生在不在旁边,她也不会要其性命。她要的是先生的一生一世,绝不能使任何一丝瑕疵存于他们之间。杀了南宫玖,不管先生怪与不怪,皆会在他们之间种下离隙……“慕然先生在么?”

起离床榻,她开门迎客,“总管大人有何指教?”

“慕然先生,太子从宫中传话回,稍后府内会有外疆大人前拜谒,在太子回府之前,请您作陪。小的已在君子轩设好了酒宴,慕然先生赶过去就是。”

暮色造临,府内灯烛次第燃起,映得她脚下长路半幽半明。置身于太子府多日,府中前院路径已然熟稔,不必总管带领,她一人前往。

陡然间,锐风袭面。

她心念疾动,脚跟后移,继而……屈软于地。

“太子在何处?说了饶你不死!”一把剑顶至咽喉,刺客喝问。

“太子……”她举臂,颤指前方,两刺客当即回首。

趁此机会,她向后跌爬逃蹿,“刺客!抓刺客……有刺客行刺太子殿下!”

两刺客怒骂声中举剑索。剑锋将扫颈项之际,被前援救的府内侍卫架开。

此幕由始至终,不过短短片刻,待她惊魂稍定,仍须赴君子轩迎客。岂料,脚步甫入,尚未寒暄,轩内人呜声哭着扑上前握了她双手。

“慕然,你想死为娘了!为娘看到你尸身那会儿,差一点就死了呀……”

“你看得如何?”

“刺客时,吓得软到地上,要不是侍卫搭救,当真就死了。这一点,奴才看不出任何异常。”

“其后呢?”

“与其母打了照面,愣神是有的。随后反应过,抱头痛哭。这一点,也算人之常情。”

太子柳持昱颔首,如此结果颇衬心意。“这个何慕然,倒是真的何慕然了。”

总管沉吟道:“依奴才之见,不若把其父母俱留在京城,不论这个何慕然能否确实尽忠于太子殿下,有其父母在,谅他不敢出甚差错。”

“在府外找处住所,安置他们住下,好生招待。这何慕然,本王终可放心用他一用了……”

窗外,樊隐岳得证实心中推测,闪身隐入暗夜。

何父何母出现之由不想自明,至于刺客欲试探的,应是她是否身具武功罢。想刺客行刺,多选深夜,这刺客在初暮之时造临,放声高叱,扮得实在拙劣,怕也只有如何慕然那等迂腐书生难以分辨了。

她扮成何慕然隐于太子府甫初,兆郡王即遣人到达何慕然帮乡,绘了何氏一干近亲的相貌,防得便是如此一日。反观太子,疑她不是何慕然,偏又以何慕然智能度她,相形之下,无疑过于平庸。就连先生自茶楼听的坊间闲语内,对这位太子未亦多不看好。

皇后娘娘,您的儿子前景堪忧呢。

自古消息最是四通八达处,莫过酒坊、茶楼等消遣去所。关峙处在元兴城内,白日茶楼说书营生,深夜潜入太子府拥香偎玉。颇似潇洒自在。

偏偏,旁人不想给他这份自在。

“二哥。”

这日,他刚刚迈出茶楼,门外等候者翩然迎上。

“天峙?”他淡觑。

“二哥好逍遥,所谓大隐隐于市,二哥居然在这闹事中做起了说书先生,让天峙真是羡慕又意外呢。”

关峙径自举步。

一身汉家装扮的霍天峙亦步亦趋,瞳眸仔细扫过他周身上下,轻佻道:“二哥眉角含春,眼角露情,莫不是情场得意?恁快有了新欢,是把奭国第一美人当真抛掷于脑后了?

若小弟此时告知二哥她病得即将归西,二哥也是不管不顾了罢?”

逐七一

父母进京,一家团聚,遵礼遁道的书生何慕然自然要到太子面前感谢恩典,感念难己。

太子谈笑风声,如叙家常,“还真是巧了,孙大人进京面圣,竟然能与慕然的父母在途中巧遇,还救了他们性命,合该慕然有与家人团聚的福气。”

“若无太子殿下的成全,草民焉有这份福气在?”

“慕然若执意要作此想,从此后便安心在这京城住下,辅佐本王勤政爱民就是了。慕然满腹经纶,光华内敛,本王正需慕然相助。”

何慕然伏跪,虔诚感激,道:“学得文武艺,报与帝王家。慕然不才,蒙太子殿下不弃,当恪心竭力,报太子知遇之恩!”

“本王喜欢极了慕然这句话。”太子两掌相击,探手示书生平身,赐座。“慕然双手能字,且能一心二用,各自成书,可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