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这个吃了。”乔三娘翻手将一粒丸塞进这位病美人的秀口,笑孜孜道。“我乔三娘总算没有砸了自己的招牌,把你这位奭国第一美人从阎王爷手里夺过了。”

“你……你说的那些花,是为了激我医我?那些话,是……”

“真的。”不假思索,乔三娘道。

“……真的,真的……真的?”南宫玖苍白唇瓣抖成风中素叶,哪还有适才震慑三军的气度?“这一次,他要你看我……他有没有说……”

“他没说他要,依我看,他从没有闲过看你。因为,他的新人也有安危之虞。”乔三娘从不怕在人的伤口上撒盐。名医三娘有言:伤口撒盐有利消毒除菌,捂着盖着方会溃烂化脓。

不过,按理论,病者病中,除医学所需外,医者委实不该继续说一些狠话折耗其精神。但当病者是南宫玖时,无需忌讳。如果男女之爱对这位没人如此致命,何她与关峙的劳燕分飞?大美人乃求仁得仁,怨不得人。

“他……对我,一直是如此的狠,一直都是……”

乔三娘颓力摇了摇头,当局者迷,局外人又如何能说得分明?功成身退,走之。

“什么?你说了什么?”夜灯下,樊隐岳盯着闯入者,问。

“我说……”柳持谦深吸口气,逐字重复。“昨夜进良亲王府意图刺杀王妃的人,是不是你?”

“良亲王妃死了?”

“抱歉,她没有死,御医给救了过。”

“那就好。”樊隐岳双手合十,念声阿弥陀佛。“我多怕她就这样痛快死了。”

“你”柳持谦剑眉立扬。“这么说,你承认是你动的手了?”

兆郡王气势惊人呢。梵音也点漆般的眸瞳滴转,唇角上扬,道:“就算是我动手,兆郡王准备拿我如何呢?”

逐八一

幽黑之夜的阒寂,废弃之宅的荒寥,把静默延长。静默中的每个人,在这份延长的静默中,都有了僵持对峙的意味出。

“说罢,兆郡王,您准备如何发落草民。”距她上一问,中间已足足亘隔了一刻钟,她再问。

柳持谦亦寒声回道:“你能这样问,是认定我不会拿你如何!”

“我凭哪里有这样的认定?”不带半点酸气的反诘。“半夜三更,你走到这里,是为了质问我可曾上了你敬爱的母亲。这时候如果后面有人跟踪你前,恐怕兆郡王也是顾不得了罢?为了你的母亲,你已经不介意公开我的行止,请问,我应该有何认定?”

“月儿。”关峙端一杯温热茶水,置她面前,跫步回身角落。

樊隐岳双手捧住茶杯,指缝间的温热之气,稍稍平息了胸房内弥漫起的一股戾意。“说罢,兆郡王,你想如何发落弑母凶手?”

柳持谦右掌捏上桌沿,指节透出青白。

“她……她和母妃,不能说谁比谁更可怜。母妃在王府内过得度日如年,她也从没有过欢颜。父王留宿在母妃房中时,她彻夜无眠;父王过陪她时,她亦会在夜半落泪。

她的贴身丫鬟曾向要好的厨娘窃语说,父王自爱王妃房内有许多回都叫错了名字……这样一个与母妃一样可怜的女子,如果你处在她的位置上,又能做到哪一步?”

又能做到哪一步?樊隐岳挑眉,“你认为我能做到哪一步?”

“每一个高院深墙之内,哪家没有妻妾之争?哪家没有争宠夺爱的悲剧?有多少侧室被正室所陷,不明不白的死去?你恨她夺去母妃的骨肉,你已然把她的女儿嫁到异国,让她的父亲成了一堆废物。当年,她纵有再多的不是,亦从没有想过致母妃于死地……”

“她怎么会想呢?她如果害死了娘,纵算是做得再干净利落,也难免招非议,也难免让她所爱的男人起疑。她知道与人分享男人的痛苦,了解一位心高气傲的贵族千金屈为侧室的羞辱,深悉为人母者最不堪的是骨肉分离……她一一施法,也一一击中。我的娘亲若是一个毫无反手之力的弱者,早该被她如愿击倒崩溃,乃至发了疯狂。可惜,我的娘亲纵算是如她的愿死去,也是以自己认为最值得的方式,临到去的一刻,还保持着最优雅的仪态和美丽。良亲王眼睁睁看着娘亲跳下而无能为力,应该做了多年的恶梦罢?

她睡在这样的男人身边,应该也不安宁罢?她也许是珂莲的,可惜,樊某不再应该珂莲她的人之列。柳诗琴远嫁异国,苏変做了废人,她该承受的,不止这些。如果让她晓得她的女儿所以到二十一岁仍待字闺中,皆源于兆郡王屡屡要人向男方传递亲王府郡主与府内侍卫暗通款曲之讯,也因之使得诗琴郡主有了与一个无能龌龊的异国王爷联亲的可能,她会不会越发的伤心绝望?”

恨意不再隐抑,倾巢而出,伴着每一个字符,凛冽而浓重。化作无以复加的沉负、难做名状的重荷,覆压于柳持谦周身。到此时,他方领悟,他欲求两全,欲持平衡,根本就是奢望。

“我记得,她对你并没有过任何不好,难道……你是怨她对你的不闻不问?”

“真是个好问题。”她笑,红口白牙,冁然而动。“兆郡王对她好,是因为她对兆郡王好。于是,你认为我对她的不好,源自于她对我的漠然不理?幼时的我,看着她夺去你,娘亲在学会淡漠伤痛之前的以泪洗面。看着她贤惠大度地督促你探望娘亲,而你已经开始学会对娘有不耐和指责。你可知道那时,我恨不得食其肉,剥其皮,一点一点将其辗成粉末喂了狗。兆郡王居然会以为我嫉妒这位王妃对你的好?”

她摇首叹笑,兆郡王滑天之大稽,何须如此卖力?

“说了恁多,兆郡王到底想把我这个凶手怎样发落,还不发话?”

“你……”柳持谦气息哽喉,淤堵方寸。“你何以如此矫情?你明明明白,不管你做了什么……”

“兆郡王。”关峙终归无法旁观。他本想让他们姐弟痛快吵上一架,兴许能让打在两人心中的结儿缓解开去,但现在,柳持谦已不能信任。

这世上,有两个月儿。坚强的月儿悍若顽石,脆弱的月儿软若初蕊。兆郡王这个同父同母的弟弟,于她的意义,全不同于良亲王。良亲王无法伤到的,兆郡王绝对可以做到。

“昨夜刺杀良亲王妃的人不是她。”

“不是她?”

“昨夜,我和她在一起。”接收到他眼中传达的疑思,关峙又道。“我不知道世上有没有人能在我入睡之际去自如,但至少他做不到。”

柳持谦丕然一震。

“你应该明白,纵算刺客不是她,你也不能释然什么。她从没有说过放过良亲王妃,不在昨夜,也会在他时。不以刺杀,也会以别的方式。”

“关兄曾说过,不希望她被仇恨所苦……”

关峙一笑,“我不会让她比仇恨所苦,至目前,她也从没因为报仇心切滥杀无辜,自怨自苦。”

“你为何不能劝她……”

“你自己尚且做不到的事,想要她做到么?她要报仇,是为了给过去所承受的痛苦做一个了断。你维护良亲王妃,是为了对你过去所受过的恩典一个回报。她过去的痛苦里,大部分自于看着母亲受苦而不能援救的长久煎熬。她报仇,为了自己最爱的人。你报恩,不也是为你所亲近的人?”

关峙语淡,声淡,表情更淡。他曾以为眼前少年可以和他一起给月儿以爱与温情,却没想这少年给予的,却是伤害。他不能说这过程中月儿做的尽对,但人的心本就会本能偏向自己所爱的人。

“兆郡王请离开罢。”他下了逐客令。

柳持谦玉面凝霜,旋身疾去。

“这个地方我们不会再住。”关峙的话悠悠追上。“兆郡王下次,这里便又成一处荒宅了。”

逐八二

关峙身陷太子府大牢之时,诚亲王府珠宝匠的差事自然是丢了。待他走出囫囵,shen体复愈,在王府二郡主的极力主张,大郡主对其所制首饰样款的意有独钟,诚亲王妃为避嫌疑亦未横加责难之下,寻回差事,亦重新入住成亲王府。

为此,珂莲与柳惜墨又险险大打出手。但女人天生善变,不过一个瞬眼工夫,珂莲竟释然起,笑吟吟道:“你住进成亲王府也好,至少我知道你住在了哪里,不必再像从前满城找你下落了。”

不妒,即无怒。她不妒柳惜墨,因她看得极是清楚,关峙进成亲王府,别有所图。

这些时日,她将关峙安置在元兴城最顶级的客栈内休养,不是没有想过趁机偷香窃玉。但苦无机会。白间,有柳惜墨从旁插科打诨,晚间……晚间的事,连气恼也无从发作。

每至亥时,困倦浓生,双目胶阖,几不能持,扑入进卧榻,睁眼即是天光大亮。醒初始,毫无神清气爽,惟觉目沉脑重,情形与宿酸相若,显然不能以为自己一夜好眠。

柳惜墨骄纵有余,狡狯不足,难有这样的心计。南宫玖或许有此手段,却鞭长莫及。思其细处,也只有那个女人。

那个女致她昏睡,是为给关峙脱身。而关峙夜半走,天明归,这般的大费周章,为得不会是成亲王府的一份差事。究其因有,又是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既然关峙所做的一切皆为一人,她又何妨冷眼旁观,看那女人欲行之事,看关峙能行之事?

“隐岳。”

这声低呼,令勾杯的手微微一顿。

太子府的何先生到茶楼品茗,茶楼掌柜亲迎贵客,不但找了一个视野极好的临窗好座,尚把相邻的几桌都给清到别区。她乐得有清静可享,任由掌柜闪展腾挪。当眼角余光瞥见左方有道人影趋近,尚以为又是哪一个欲上前攀结交情的小官小吏,不成想,听见了如此一唤。

“隐岳,不认得了么?还是,需要我叫你一声樊参赞?”人影坐到了她茶桌对面,前俯身子问。

“你……”樊隐岳举眸,定睛辨清面目,水眸隐现锋芒。

“当我听说太子府有一位双手可同时成书两笔各书异字的何先生时,就知道这个人是你。”接近者挠额窃笑。“晓得我为什么么?因为在下生平至今,只见过一个人有双手异字的本事。至于你这张脸的本尊,想也只是能卖弄一些华而不实的技巧,绝无可能达到像你那般运用自如的境界。”

“你的主子差你这里,不是为了夸赞我罢?”

“这个嘛……有句话你说错了呢。那一位仅能称作是我的上峰,而不是主子。我这个人骨子里什么都有,恰恰缺那么一点奴性。”

“你不是……王文远?”脸明明是那张脸,人……却不似那个人。

“不是么?”摸了摸自己脸面,苦兮兮把眉毛皱起。“我如果不是王文远,那我又是谁?”

樊隐岳拂袖欲离。

“慢慢慢,我想起了,我本应姓樊。”

她心内一紧,妙目條睁。

“姓樊名慕月,兴许是在下原的名字罢。唉,多年不用,竟给生疏了,一时间要想,还真不易呢?”

“……你是樊慕月?”

“应该相去不远。”

“所以,你所见的那个世上惟一双手异字的人,是……”她语音透出颤意。

“就是。因为这个本事太出奇,太易招事,除了东方相爷,也只有大堂嫂和在下知道,当你还有你。我的大堂嫂你应该知道是谁罢?你该叫她一生‘姨母’,至于我,你叫一声……”

“你以男子面目投身在楚远漠麾下,为的是……”

“安身立命。”答得甚是平和从容。“我的父亲送我逃离,便是为了让我安身立命。他逼我发誓,如果樊家仍在狱中一日,我终生不得返回京城。也许,是这个誓言束囿了我,也许是我天生凉薄。在外那么多年,我从没有想过设法营救狱中父老,结果,还是有你代劳。”

“安身立命有许多种方式。”

“不行!”王文远两眼大张,惊恐得夸张。“你千万不要以为在下有借楚远漠的力量救父复仇的宏志。在下投身军营,只是选择了一种让我感觉不至于乏味又能发挥所长的生存方式。樊家的人信命,万般皆由命,任何事都是命中的造化或劫数。他们从没有要我救,我也从没有想过要救。顺其自然,随遇而安,是樊家每个人挂在头顶的家训。”

樊隐岳扯哂,“很不坏。”

“在下也有同感。”

“阁下找我,与阁下很不坏的家训有何关联么?”

“嘿,想不到你还有冷面笑匠的潜质。”王文远扯着自己的长鬤,发一个与文士形姿极不相符的憨笑。“早日从太子府抽身罢。假的真不了,伪装得再真实,也有破绽可寻,早一时走,便多一份安稳。”

“这也是你从楚远漠军营抽身的原因?”

“正解。”

“道不同不相为谋。”

王文远两只眼飞速眨着,似在消化这话所涵盖出的深远意味。

她扶案站起,“樊家已经不在元兴城,你若想团聚,还须好好找上一番。”

“稍等。”按住她,王文远眸色透出几分郑重。“珂莲已知你是有夫之妇,她早晚会将此讯传给楚远漠。一旦被楚远漠认定自己从始至终被你wanlong于股掌之间,其人盛怒之下,做任何事都有可能……”

“若如此,跟随他多年被他视为心腹又极为倚重的王参赞不该更担心么?”

“我不是在玩笑!”

“我何曾像在玩笑?”

“柳夕月……”

“这人已经死了。”

“我最敬爱的表姐跃崖一跳,不是为了保住一个不承认自己活在世上的女儿!”

“若跃崖一跳,可以换回我最爱的娘亲,我不介意跳上万次……”

“何先生,何先生,有人胆敢打扰您么?”掌柜遥望见有人打扰贵客清修,报与在楼下饮茶的太子府侍卫。侍卫们如狼似虎涌上,眼见就要把瘦弱的王先生拿下。

“不必了,别因为一个趋炎附势的小人污了太子的名声。”樊隐岳投以淡觑,移身趋步。

樊家人有与生俱的好性情,活得平和,也能觅得快乐。娘没有把这一脉传袭给她,所以,她放不下。

放不下,只有向前走。

明日,她会与元熙帝再度近距相见。

她会在他的江山基石之下,埋下一颗伏雷。

逐八三

“当前羲国被内战拖住,奭国急于收复国土,北边大片疆线两三年内得以安宁。微臣以为,是不是可以把先前为了防御边线加派的十万人马调回江南富硕之地休养生息。”

朝会作罢,六部退出,元熙帝留下良亲王、兆郡王父子,移坐到较为通风凉爽的偏殿,设茶议事。良亲王口内自然离不开军国大事。但,显然今日的元熙帝对这等事兴趣寥寥,热忱极少。

“国事方才已经议论过了,这会儿就暂且不理了罢。”元熙帝挥了挥手,笑问。“听说王叔的府里前些天也招了刺客,王妃还受了伤,刺客可抓到了?”

“尚未。”

“刑部那边不见一点的进展么?”

“不见进展。”

“这事不如交给诚亲王去办,如何?”

“诚亲王?”柳远州愣了愣。诚亲王率领东越府,专司暗杀行刺、酷刑逼供、铲除异己等诸多搬不上台面的暗事,何时也要干涉刑狱了?

“怎么,王叔认为这事交给诚亲王去做,有何不可么?”元熙帝持雕龙青瓷茶杯,垂眸啜茶。

“有何不可?如果持雅有暇,当然最好。”

元熙帝垂视的眸内,光华微闪。特意选在这件偏殿,特意坐在这张大理石制成光可鉴人的案旁,为的是将对坐者表情尽收眼底。截至目前,良亲王父子对这个提议所表现出的,都仅是最常规的反应。

“如此,就请诚亲王进罢。”

半刻钟后,诚亲王柳持雅听宣而至,其人与其名颇符,进退之间颇有几分雅气,只是一双炯利眸神泄露了这位王爷乃内家高手之实。

“持雅,关于王叔府里的刺客,你有何话说?”元熙帝问。

“禀皇上,臣先请罪。”

“你罪从何?”

“良亲王叔府里的所谓刺客,是臣派去的。”

“什么?”良亲王、兆郡王皆非不具城府之人,却皆为这句话愕形于色。

元熙帝却只是长眉淡挑,“你派人刺杀良亲王妃?”

“臣是在追缉十日前刺杀皇上的凶徒。”

“此话何解?!”柳远州怫然蓦立。十日前乃太祖诞辰,皇上至太庙上香中途,有一身法诡异者行刺圣驾,刑部、大理寺皆着手追查,诚亲王亦有动作,但他怎敢把心思动到了良亲王府?“诚亲王此话何意?是在说刺杀皇上的杀徒乃我良亲王府指派的么?”

柳持雅冁然陪笑,“王叔息怒,小侄可不敢信口开河。”

“那么,你的话又作何讲?还不详细给王叔道。”元熙帝神安气和。

“是。”柳持雅恭首。“前些时日行刺皇上的凶徒,臣观其身法极似昆仑一派的‘攀云跃’,据这一条线,查到昆仑一派的弟子目前在京城效力的只有三人,一人是臣的手下,一人在首富郜行风的府内。事发当日,郜行风领着该弟子去了东北行商,有不下五十人的人证。该弟子为臣提供了另一个人的所在,监察院尚书郝长全府第。”

“郝长全?吏部尚书严刻的亲家?”

“正是他。臣暗中排查,果然在其府中见到了与那日行刺皇上的凶徒极为相近的身法形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