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定定凝视,道:“本王不想再在你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王爷……”

他目色微暗,俯首向下。

她抬手掩在自己的唇前,隔挡住了他的索吻。

“……要为关峙守身如玉?”他目燃暗火。

“纵然没有关峙,也不可以。”

“为什么?”

“王爷舍弃了隐岳。”

他脸色微窒,“那是因为……”他为何要解释?在确定了这个女人以那样的心态接近他以那样的心情算计他之后?“你没有资格怪本王什么!”

“隐岳并没有责怪什么。若王爷认为隐岳罪不可恕,尽可对隐岳做任何惩罚,除了……”她薄唇抿得倔强而执拗。“当隐岳不能再给王爷以相应的回应时,绝不能为了逃脱惩责虚与委蛇。”

“虚与委蛇?”他眯眸。“本王的亲近,让你如此不能忍受?”

“王爷认为隐岳是人尽可夫的女人么?”

“你说什么?”这个女人,到底要说什么?

“能让隐岳接受一个男人的亲近的理由,只能因为隐岳对这个男人的喜欢。如今,隐岳对王爷的喜欢已经没了,若还能让王爷亲近,便成了真正的算计,形同交易。那是王爷想要的么?”她赌的,仍是他的骄傲。得到一样东西,须一并收获这样东西的臣服,他一向如此。

“……你始终有一张利嘴。”他将她唇前的素手移开,脸一径覆下,铁钳般的指执定她下颚不懂,四唇相隔仅有盈盈寸许。

“隐岳,你说你对本王的喜欢已经没了,是么?可,本王对隐岳仍是喜欢的紧呢,这可如何是好?”粗糙的指背沿着他颊肤摩挲滑下,唇角扬笑,亲昵有,刻意的轻佻亦有。

“不如,本王让你重新喜欢上,如何?”

他的问题不需要答案,话音落下,决定亦下,缓缓直起上身,缓缓收起指间力道,缓缓道:“这一次,本王会更有耐心。”

然后,他闪身出去。

提悬在胸臆的一口气骤然松下,她虚软侧倒在车褥上。这场较量,明松暗紧,耗力且耗神。她无从预测他的下步行动,无从判定自己可否全身而退。而且,这个男人的愧疚之心不足以让她取之不尽,接下,要如何是好?

“你确定她的失踪,当真与贵国皇族家族皆有干系?”

“确定。”

“很好。”

“……你去哪里?”

“找她。”

“去哪里找?”

“阁下会关心么?”

“她是我姐姐,我自然要关心。”

“从今后,她只是我一个人的事。”

这个皇族,这个国家,她无可恋栈。他亦不会希冀从中找出她想望的亲情熨暖她心中那处黑冷角落。兹此后,她想要的,全由他给。

但是,首先要把佳人寻回怀抱。

关峙走了一趟皇宫,得到自己要的答案,回到客栈,叫了梁上君、乔三娘,买了几匹快马,当即启程向北。

“这是去哪里?”愈往前走,梁上君愈是心惊肉跳,问得小心万端。“不会是回村子罢?”

“去羲国。”关峙言简意赅。

“隐岳去了羲国?”乔三娘半信半疑。“何以见得?”

“柳持谦和月儿也许不够亲密,但他绝不会置月儿的安危于不顾。这些天,他命人将元兴城明里暗里翻了个遍,丝毫未得隐岳形迹。元兴城乃繁华大城,出入人流庞杂,但有关异国商旅每一只队伍的进出,礼部所辖所衙门俱有明记,暗处情讯衙门亦作暗记。在隐岳失踪当日,出城的只有两支异国商旅队伍,一为西域,一为羲国。”

“隐岳是被羲国人给掳了?”

“尚不能完全确定。”

“什么意思?”乔三娘方待疑惑,忽闻马蹄疾踏之声接近,十几匹高头大马从后将他们三人包抄起。

“关先生,这是去哪里?本公主正巧空闲,一路同行怎样?”

瞅着那张笑靥如花的俏脸,乔三娘蓦地解惑:这位公主一,关峙便完全确定了罢?若关峙所行方向不对,这位公主必是不动声色,默然跟随。如今关峙找准了去向,这公主自是出设法阻绊。

关峙平淡觑望者,道:“关某后悔了。”

“呃?”珂莲眼角流春,脸绽桃花。“关先生后悔了?后悔一味躲着本公主了?”

“关某后悔,不该留着你的。”

“你”珂莲面色陡僵。

“我们中的任何人都可以轻易要了你的性命,却因隐岳对你的一念之仁未下杀手。今日看到你,关某后悔不该听她的话。若杀了你,会省事得多。”

“你……你你……”公主殿下面上桃花枯萎,春意成秋。“关峙,你居然会说这些话?你凭什么说这些话?”

“凭着你将隐岳的消息知会给了楚远漠。”

“本公主什么时候……”

关峙淡漠如昔,“别否认。纵然不是你直接知会,也是你假他人之手。珂莲公主,如果结果是一样的,不过你用了怎样的方式,都不可能将自己开脱出。”

世间最伤人的,往往并非疾言厉色,或者冷声寒语。如这等漠不关心般的平铺直叙,能令嘴沸腾的岩浆失却温度。

“关峙,你凭什么这么指摘本公主?好,就算本公主将樊隐岳的动向告诉了楚远漠,那又如何?本公主身为羲国人,向本国大王告发一个叛逆参赞的行迹,乃天经地义!”

“以此类推,关某身为人夫,为妻子杀你,也是理所应当。”

蚀三

楚远漠没有点她的穴道,也没有喂食任何药物。

为什么?

樊隐岳细细品思着过往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分可能。

楚远漠获知她身份的渠道,最大可能自于珂莲,或者南宫玖。不管是谁,这两人可知她的武功高低么?

如果在楚远漠认定里,樊隐岳仅是一个会两三下拳脚的弱智女流,也难怪狂傲如他,不作任何限制防备了。

但,那夜的集蕙苑一战,她将大师父所授的忍术与轻功展露无遗,在场人诸多,任何一人都可能把她身具不俗武功的消息散播出去。京城的街坊传言内,不会没有人渲染描绘。楚远漠能将寻获她行踪将她掳,在京城暗伏必定不是一日两日,怎会没有耳闻?

若楚远漠知悉她武功强弱,又不加以任何防制,只能说明这位南院大王对自身能力极端自信,不以为她有本身翻出掌心。

可,到底是哪一种可能更有可能?

“王爷,去岳阳城行宫那边的人信了,已经接出了珂兰公主,正抄近路回国。”

“接了人就好,为掩行迹,在入羲境之前,不得再用飞鸽传书。”

“是。”

“到前方村镇补充干粮饮水,晚上趁夜赶路。”

“是。”

“你骑快马到陈峪关,要木赫领人到边境接应本王。”

“是。”

一帘之外的话声告罄,世界又陷入不寻常的安宁之中。这些天,一直如此。樊隐岳在这车内,饮、食定时有人奉送。停歇落脚之际,也任她一人随意走动。自然,随意绝不等于自由,就连如厕也会有四名健壮妇人在旁随行,共享如厕时光的大好空气。而他,除了她醒首日的那场质叱逼责,对她几乎是不闻不问了。

“王爷,后面的人传消息,有人向着我们这个方向追下了。”

她心中一紧。

“追下了?目前追到了什么地方?”

“传信时,已到了落塘谷。”

“这么快?”一声嗤哼。“这么宝贝么?”

“……要不要奴才带人在此设伏阻截?”

“也好。本王也很想掂量掂量这个人究竟有几斤几两。”

她又生迷惑:难道珂莲不曾向他提起过关峙的昔日身份?若他知道先生乃当年奭国别勒亲王,不可能想不气这个曾经令他惟一承认是对手的对手。难不成……珂莲为了保护所钟爱的关先生,有意隐瞒了此项资讯?

车辘轴转,带转了思绪翩翩。她不经意想起了两人未竟的二度婚礼,不无惋惜的叹了口气。

“担心么?”车帘被條然挑开,楚远漠的湛深双眸冷冷逼。“如果他死在了本王下属的手底下,本王会让人把他尸首拿给你过目。”

“……多谢王爷。”她恭眉顺首。

“……”他气结,甩下布帘。

唉。这声叹,她绵延在腹里。先生,你要快些赶呢,不然咱们的胖小子要到何时才能到?

这些年的相依相伴,两人虽不乏欢好,但为了那份未出口的默契,都有意避开孕妊可能。他是男人,有男人采用的法子。她是医者,调配一些药性温和的避妊药汤自是易事。

他们都想让他们的娃儿在一个安定时刻降临。

她从不认为自己喜欢娃儿,但每每想起先生口中的“胖小子”,都忍不住心尖泛软,彷佛能见一个胖手胖脚的娃儿向自己咿呀爬……“加快脚程,天黑之前务必赶到前方村镇!”

一声断喝,吓跑了“胖小子”,也令她丕地回神,唉。

“你是谁?为什么救我?既然救我,为什么不连我的家人一起救了?”醒多日,除了一语不响的大夫,与又聋又哑的仆妇,眼前总算多了一个能够自如言笑的正常人,劫后余生者一气喊出心头疑问。

面覆薄沙的者轻笑,“你的父亲看着你死都不救,只管带了他最宠爱的儿子逃命,我一个外人又怎能救得了你的家人。”

这话如把尖刃,直刺到心中最弱处。她痛得脸色一白,“那你为什么又要救我?”

“培养另一个柳夕月。”

“什么意思?”

“你曾算的是金枝玉叶,享受万千宠爱,如今沦落到连根草芥都不如,你可以放得过始作俑者么?”仇和实在是天地间最有养分的东西,可以讲一个普通女儿家养成一干朝堂巨擘间兴风弄浪的权术高手,何不效而仿之?

“你让我去刺杀皇上?”

“皇上?哪个皇上?不管你想杀谁,我不拦你,但你须知道致你家破人亡的人,不是皇上。”

“……是谁?是谁?是哪一个?”

“柳夕月。”

“柳夕月,她是……”

“这个说话长,我慢慢讲给你听……”

羲境在望。北地秋风刮得急骤,一夜间即见枝叶凋零,霜冷露重,举目处广漠空旷,冬意不远了。

车内的樊隐岳衣着单薄,睡中时不时被寒意袭醒,着实苦了两日,第三天头上,她正以车褥将自己包裹得如一只茧蛹,一件貂皮大氅兜头罩下,隐约间还听见了男人低豦声。

嗟来之食固不易食,但念着“胖小子”尚不知在何处招摇的份上,她慨而纳之。

“真的这么冷么?”眼前一暗,男人的气息占踞了整间车厢。

她抬眸,如实点头。

“前两天为什么不向本王求助?”

“……忘了。”

“本王还以为你又会搬出你们汉人圣人的什么大道明言,宁折不弯呢。”他盯着她在貂毛烘围下的清丽秀靥,眸色微暗。“你怕冷,该早些对本王说。除了这件大氅,本王还有其它法子给你取暖。”

“……呃?”她怔怔望他。

她是佯作未解,殊不知这副罕见的呆呆憨憨的样儿,更能激起蛰伏于男人体内的清火,他探臂将她箍在阔胸之前,头向芳颈间索取温存……“王爷,好像有人追上了!”

蚀四

两个男人遥相对立。

凝视着眼前的男子,楚远漠很难不去质疑自己当初的判断:如此样的男子,自己怎么轻易被樊隐岳的三言两语便卸了戒心,未将之列为强敌?

关峙拱手,“阁下应该不会放过车中的人罢?”

他追了这许多日,被这人手下百般阻拦,还险被其故布疑阵骗去别的方向,心火已炽。但愈是急,愈是急不得。

楚远漠哂道:“的确不会。”

“那么……”关峙举指,梁上君牵着一匹马行近,乔三娘将绑在马上的人脸抬起。

“……珂莲?”楚远漠两眸微闪。“你要拿她要挟本王?”

“希望贵国公主在阁下眼里,有这个分量。”

“本王以为你是个君子。”

“君子不夺人所爱。”言外意,当阁下不是君子,无权要求别人按君子行事。

“本王若不换,你会在本王眼前杀了珂莲?”

“关某杀了她,阁下便会杀了隐岳么?”

“你认为本王不会?”

“会与不会,是阁下的事。”容不容你杀,是我的事。

楚远漠确信自己能够听到这个男人口外之音,明明两个人并不熟稔彼此。

“据闻珂莲对阁下一往情深,阁下若执意认为本王夺人所爱,本王便索性把我羲国公主许配给阁下。如此,各得其所,各有怀抱,岂不是两全其美?”

难为了南院大王,不止沙场纵骋可耍得恣意猖狂,道起着一厢情愿的“两全其美”时亦理直气壮。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关峙淡舒长眉,道。

“那么,珂莲也只能听凭阁下发落了。”

再说下去,徒废辞藻。两人同生此念。

关峙明白眼下自己处于劣势。他拿下的珂莲,亦未能使势态扭转。无论楚远漠对珂莲所表现的漠不关心是真是假,他都不可能如他那般同等对待月儿。遑论舍不舍得,他一路马不停蹄的追赶为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