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隐岳想,若一生如此,亦别无所求。

然而,世间事,从多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尤其,当那阵风为摧枯拉朽的狂风飓风时,平静生活更成奢望。

“唉,现在外面好是热闹呢。那个什么劳什子的黑虎王倒也了得,竟能把楚远漠打败了好几场。”

夕阳悬西,村头有几人围坐热聊,布衣荆钗的樊隐岳结束了田间劳作从旁经过,听着熟识名儿蹦进耳里,不觉间放慢脚步,并行的关峙自也随她缓身倾听。

“这个黑虎王也不知什么头,有这等本事,用兵最喜神出鬼没,有一仗将楚远漠的五万大军困进了万壑谷,逃出的人都说那些天像是中了邪,明明记得出的路,就是绕不出,闹得外面人都传黑虎王是天下的神君下世。”

樊隐岳方要与有荣焉,忽又听得“什么神君,真要是神,怎么会中了毒?”

“中毒?怎么一回子事?”

“就是在上一仗,楚远漠好像骂黑虎王是一什么叛逆,还道对叛逆不会以两军之礼相待,抬手朝黑虎王撒了什么东西。而后,黑虎王大军急撤百里,据说他们的黑虎王是中了毒。”

“嘿,你看得这般仔细,又装成小兵混在兵士里边了是不是?是不是眼巴巴看人家打仗你手痒心痒,非要动两下才行?”

“可不是?不能再上疆场,只看一看过过瘾也好。要是当年亲王肯带着咱们闯一番天下,咱这会儿的名声定然不会输给那些小辈……亲王,夫人!”

闲话者发现了关峙两人,尽消声屏气,急立见礼。

关峙目视樊隐岳,已知这些时日的悠闲自在,即将结束。

“先让三娘去走一趟罢。”

是夜,油灯浅黄光晕下,两人床前依偎,两颗心紧紧贴合,已无前一夜的温馨安谧。谷中人的那些话,乱了一湖静水。

关峙率先开口,樊隐岳仰起秀靥,眸漾愧澜,问:“先生,您怪我罢?”

“嗯?”他挑眉。

“月儿看得出,这些天您过得快乐极了,您真正喜欢的还是这样的生活,可是……”

他扬唇,“月儿觉得亏欠我了么?觉得亏欠,就要好好还我。”

“……怎么还?”

“惟父命是从。”

她莞尔,甜声道:“是,妾身一定惟夫命是从,相公。”

“楚远漠会说楚远陌是叛逆,定是晓得了他的底细,抽丝剥茧,势必引到你身上,其怒意可想而知,说不定已备了天罗地网捉你。还是先让三娘走一趟罢,不管楚远陌中毒是否属实,三娘的医术总不是假的。”

“好。”夫命是从,兹时开始。

第二日,乔三娘当真去了,不想一去一月之久,杳无音信。关峙派了谷中人出外探听,几天后捎回的消息,教他们极度的震惊错愕。

乔三娘落进了楚远漠手中。羲国泰定城、延定城以几座大城之内,满街尽是南院大王布诰:三月内,不见罪魁祸首前去领罪,乔三娘腰斩于市。

这罪魁祸首指的是谁,明白的只是该明白的人。樊隐岳首当其冲。

她错然怔坐,晌久无语。

梁上君则是愀然色变,“隐岳你没听到么?你三师父被那个楚远漠抓了,你这么一声不响,是作何打算?”

因为心焦气躁,不免口气生冲。樊隐岳抚额垂首,仍无一字。

梁上君面色更是不善,“楚远漠会抓你三师父,想也是为你之故。你打算不理不睬不成?你……”

关峙蹙眉,“你先出去。”

梁上君眦起两目,“你要我出去?你这是要护短么?”

“你认为此时适合争吵么?”

梁上君一窒,气咻咻旋身,摔了门而去。

“先生。”樊隐岳水眸举起,潋滟无助。“月儿连累了三师父了。”

这娇怯样儿,令关峙又爱又怜,执起她一只柔荑,柔声道:“若说连累,应当先计到我头上。若不是我错估情势,以为三娘此去是万无一失,她也不会有此一劫。乖月儿,这个时候,不宜用内疚,想想怎么救三娘才是要紧。”

“月儿晓得。”正因晓得,才有心乱如麻。

以三师父的江湖经验与智计武功,楚远漠将她擒住,用了怎样的手段姑且不去设想,那楚远漠不是善男信女,三师父此刻又遭受何等对待?她自以为这世间除先生外,自己对他人皆无深切情感,却没想到三师父因己受难,她竟是这般的煎熬难安。

“我与梁上君去救她。”

她蹙眉,“月儿呢?”

“楚远漠想要捉的人是你,你去了,不啻自投罗网。”若那个人的存在,当真如此威胁到月儿安危,是该教他消失了罢。关峙眼睑覆落,瞳心锐芒一现。

“总是要想法子的,不是么?先生认为月儿一个人守在这谷里等消息,会过得容易么?”无论如何,她都不可能在此枯等。

“好罢。”了解她的执拗,就算此时强留了,过后她也要一人上路。届时更难照应,带着她,更加留心就是了。关峙强将胸中腾起的莫名不安预感 压下。“我们明日便动身。”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蚀十一

黑虎王名为楚远陌。

一个潜进红雀部落的暗卫,做了红雀部落公主婉瑛的护卫,情诱其贴身侍女,套出了驸马爷的真名实姓,姓楚,名远陌。

楚远漠在听见这个消息之初,如闻惊雷,稍一回神,迅即派人奔赴父亲侧妃的娘家去接二公子回府。七八日后,前去的下人回,言道太侧妃娘家部落凭空消失,上上下下不见一丝人迹。

这是,他不得不信,此楚远陌,便是彼楚远陌。

楚远陌,黑虎王,两人之间原本有着天差地别,如何成了同一个人?武功、智能、心机、兵法、战略……他竭力静下心,将所有疑迹从头理起。他曾以为,那条曾在书房窗外窃 听的鬼魅形影是黑虎王。但那时的楚远陌不过十二岁,且据曾伺候过二少爷的仆妇说,那几年他的的确确是瘫痪在床,不良于行的。既如此,那个人是谁?

是谁策动西疆匪众骚扰西疆边境?是谁助奭国将西疆守兵打退百里?是谁在凉阴山上设下九宫阵发?是谁教养出了一个能够与他抗衡的黑虎王?

诸多自问在胸中累累堆积,一个名字渐次凸现,一个身影逐步清晰樊隐岳。

为何会感觉黑虎王的用兵阵法似曾相识?为何万和部落与辽远部落的残部会不知所踪?为何黑虎王在一夕之间强大崛起?

当这个名字这个身影涌现出现,一切疑思都趋明朗。

是她,一直是她,他想要征服的对手,从头到尾仅有这个女人,黑虎王不过是她一手扶植起的一个她的影子,一个承袭了她的思想她的才华的男儿躯体!

欺骗。由始至终,不管这个女人在初时以事不关己的姿态清淡注视、以冷诮言辞反唇相讥,还是虎口脱险时的柔弱无助、马下逃生的惊慌失措,抑或两情相悦时的回眸浅笑、情愫互递时的妙语如珠,都是欺骗。这个女人从没有一刻以最真实的面貌面对过他,甚至,泰定山下群狼环伺的惊险时刻,她仍佯作不具武功,任他一人与群狼格杀……如果说,在那封截获的通往奭国的书信中,得知她是曾与自己有过婚约的柳夕月并是关峙妻子的讯息之际,怒意如冰川般沉冷。那么,这一次,他的怒意,却是如烈火般的燃烧升剧,将他整具身躯都蒸焚在腾腾烈焰中,这是一份甚至夹杂着他引以为耻的痛苦怒意,让他想粉碎一切,摧毁一切!

楚远陌身上的毒,是他亲手所下,他命大庆宫里的御医联手配治出一味随人血气行走的毒粉,撒到了背叛自己的亲弟弟身上。他要看他武功有多高强,能否坚持到那个女人前救济。但女人了,却非他等的那个。

“那个女人还是没有说?”

“是,都督,今天又上了刑,还是没有说。”

楚远漠目光鸷盟,宛若有一头巨兽潜伏,道:“本督的耐心将尽。”

“属下这就去告诉她,她再不开口,就给扔到军中红帐内伺候男人去。”

“本督只要结果。”

“属下明白。”

能够俘获乔三娘,亦凭借红雀部落内的暗卫所传情报所致。乔三娘未楚远陌诊治毒伤,免不得要配药用药,暗卫将其行踪透露,搭上了三十几个精干属下的性命方将这个妇人带回。而带回恁多天,居然一无所获。每日鞭笞五十,连男人也未必忍受得了的刑罚,不能从这妇人嘴里得出樊隐岳的丝微去向。

这算什么?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傲骨天性么?

那么,他就拆下这些人的傲骨,泯去这些人的天性!

延定城内的南院大王府,泰定城内的大庆宫,花上几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关峙、樊隐岳、梁上君三个人将两处走过,未有所获。

“不是这两个地方,楚远漠有可能将三娘押在外面的牢狱中么?”此夜又是无果而回,回到所居客栈,梁上君眉毛虬结,一拳擂在桌上。

未拆下脸上粘须的樊隐岳摇首否之,“绝对不会。楚远漠表面看通达善任,实则骨子里仍唯我独尊,如这等人,最信任的是是自己的能力,他会把三娘放在眼皮底下。”

梁上君喘着粗气,“眼皮底下?他的府邸、宫殿里的天牢地牢咱们都看过了,压根没有三娘人影!”

“楚远漠当前未与黑虎王开战,不在疆场,应该就是在府里宫中,如今府里宫中皆无……先生,您认为呢?”

“照你所说,楚远漠定是把三娘押在自己最能掌控把握之地,既然府里宫中都不见,应当在军中。”关峙也是面涂黄粉,粘了些虬须,遮去本面目。

“休战期间,哪的……军营?对呢,虽无疆场,却有军营,几万大军回朝,该驻扎在泰定城外的泰定山附近,三师父应该就押在那里!”

“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去!”梁上君坐不住,拔腿就要往外走。

关峙拦住他,“几万之众的军营非寻常地方可比,须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梁上君面色乌青,眼角欲裂,齿根错得咯响。“若被困住的那个人是隐岳,你还有这等的气定神闲么?”

原大师父对三师父……樊隐岳恍然,心中更添愧意。

关峙面不更色,“越是担心,越要稳心,你有再大的本事,能在几万人中去自如么?”

“……好,你说要怎样计议?”

“明日我们乔成附近的村民,设法到山附近转上一遭,看能不能寻机扮成羲国兵士潜入军营,探听三娘的下落。”

“大师父。”樊隐岳站起,欠首揖礼。“隐岳知道您在怪隐岳把三师父连累了,但请您听隐岳一句话,此时确实不宜妄动。”

“我权且听你们一听,要是三娘有个好歹,咱们的情分就此完了!”梁上君推开另一扇隔间的门,投身床榻,蒙头大睡。

樊隐岳与关峙算是暂松下一口气。

两人皆以为,他们已晓以利害,做过神偷的人最不乏机警冷静,梁上君绝非冲动莽夫,这一夜不应有事。

但翌晨天光未亮,两人起床梳洗完毕仍不见隔间有所动静,敲门不闻响应已知不妙,推门进内,床被冷了多时。

二人飞身追了出去。

蚀十二

北方冬时的晨风,削冷入骨,两人逆风飞奔,从泰定城内尚处于睡梦中的屋顶掠飞而过。两人的不安心绪因梁上君的不辞而别迅速发酵,直逼不祥。

梁上君轻功世所罕见,若是成心为之,内功高深如关峙确亦难以察觉。但关峙仍懊恼昨夜不该入眠,此去若不能及时将人拦住,打草惊蛇,后患难料。

“看见大师父了!”樊隐岳目力极好,远远眺见了前方一道并非全速行走的灰衣背影。

原,梁上君虽在寝枕难安间离开客栈,一口气疾奔十数里后,迎面风吹得心火渐冷,骤然意识了若当真如此闯了去,救不了三娘,也搭上了自己,关峙的主意无疑是最稳妥的。故而,放慢了行速。樊隐岳二人方有机会追上。

“既然人已经出了,便到泰定山附近走上一遭。”关峙提议。

卯时城门已开,但此时段出城者稀少,为防引起城门官兵注目,三人选了城墙一隅,以长索为借力,飞出城去。梁上君发挥神偷本色,到村户民居中偷了三套粗布衣裳,换过后又赶了半个时辰,举目已见泰定山似在咫尺之间。天色大亮,不好再以轻功趋步,遂中规中矩如常人般赶路。

山之道,目测近足行远,近在眼前,走时远在天边。不止梁上君,樊隐岳也有些心浮气躁起。

“我晓得有一处近路。”她弃了大道,头前向另一边行去。“此路一边是悬崖,当心了。”

当心,当心,能当几分心?

自他们步入别人的精心部署之内起,已是防不胜防。

关峙与樊隐岳,皆是心思缜密考量周详的人,二人此行却出了一个最大的纰漏梁上君不该以真面目行走泰定城。

他们皆在潜意识中认为羲国境内并无认识梁上君之人,不须多此一举。

但他们都忘了,即有人识得梁上君,又如何不能知会羲国人?

事故突发,恍若变生肘腋。

风动水起,彷似祸从天降。

在他们的前方,萧杀满身的楚远漠率人,押着乔三娘,以逸待劳。

“几位想救人,本王便把人送了。”楚远漠湛眸傲睨,双手负后,宽身立若长山,道。

关峙、樊隐岳皆停身不动,亦未回声。

梁上君在见得乔三娘累累伤痕的刹那,已是肝胆俱裂。

“不说话?也就是不在意了?本王是不是可以将人扔到崖下喂狼?”

“你敢!”梁上君咆吼。

无关人等楚远漠瞧也不瞧,湛眸两瞳锁准的,是樊隐岳抹了灰粉的颊面,“柳夕月,万乐公主,你在不在意呢?”

她秀眸浅眯,“在意如何?不在意又如何?”

“你很清楚答案。”

“樊某不清楚,请王爷明示。”

楚远漠脸色一戾,残暴速形于眸间,道:“你以为本王还有心思和你耍弄这些虚头巴脑的嘴皮子么?把人扔下去!”

手下人得令,架起乔三娘抛落崖下。

两道身影疾电板掠去,各自拽住了三娘一只手臂,提气欲向上纵跃。

崖边羲军向三人投掷巨石。梁上君、樊隐岳一边带人躲避,一边以另只手在崖壁间寻找攀点,无暇回击。而留在崖上护卫二人的关峙,为楚远漠所拦,已然交手。

“大师父,你带三师父先走!”趁上方投石间隙,樊隐岳取出靴中匕首插进石壁中作为支撑,喊道。

“这……”

“带三师父向西走,那边有出山的路径!”

“……你小心!”梁上君重重颔首,托起乔三娘腰身,向西崖掠飞攀登。

一方巨石追他二人砸落。

樊隐岳纵身将巨石踢坠于谷中,自己却被反弹之力震得难以继续聚气上行。

“月儿!”关峙夺了楚远漠腰中剑,钉入石中,飞身捉住了心爱人儿的素手,紧紧交握。

她仰脸,本欲给爱人递一个安心笑靥,下一瞬丕然变色。

楚远漠居高临下,俯望着悬于石壁上的男女,眸心幽若暗狱,声音则如阎殿幽罗。“关峙,把手放开,本王不会杀你。本王数三声,一、二……”

“先生,放……”开我!放开未必死,而背对敌人门户大开的先生,楚远漠一击下,必定……“三!”“三”字落,掌亦落,落上关峙后心。

一口鲜血喷出口唇,几与同时,关峙借左手剑柄之力,将右手中的人儿甩上崖顶。

“……先生?”颊额沾着他鲜红血液的樊隐岳身子安稳着地,却眼睁睁望着先生坠落……不,不,不!她两手大张,向着那道仙人般的身影索去……“你这么想死!”一只手臂,铁箍般把她束住。

先生?!她瞪大眸儿,看见了先生送的一抹欣慰浅笑,然后……不见了?怎么……怎么能不见?怎么能把她一个人撇在这儿独自走了?怎么能……先生不要她了?不要她了?“先生!先生!先生!先生!先生!先生!”

“别喊了!你想让本王废了你的喉咙不成?”

“先生!先生!先生!先生!先生!先生!”她推打着腰间的束缚,嘶力叫着唤着,但那道身影不见就不见,决绝地置她于不顾,好狠的先生……“本王的话你听不见么?你再喊一字,本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