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在书房内,受半个时辰的细盘详诘。话题无外围绕产妇产后身子的调养以及小公子诸况。待将满月小儿抱在胸前,刚岩般的胸臆霎时柔软,楚远漠紧绷了许多时日的脸上,终有一丝欢颜。

但,当夜夜半的一声啼哭,使得欢颜全无。

“怎么会这样?怎么回事?你们不是说小公子虽有些先天偏弱,却并无大疾么?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王府主子的咆哮之声骇震全府上下,一众太医围着踏上啼哭不止的小公子,群情如焚,束手无策。

珂兰慰劝几近失控的男人,“远漠,你这样,太医越发没了主张,你暂且避到一边,让太医安安静静给小公子诊治。”

“……他们已看了半天,什么也看不出!木太医,你不是专攻幼儿的么?你快告诉本王,小公子哪里不对?”

被点到名字的太医惶恐跪地,“禀王爷,小公子脉相毫无异样,微臣不才,实在不知小公子这是何症状!”

楚远漠目眦欲裂,“羲国养你们这些废物有何用?人……”

“父王!”楚博忙不迭道。“请先生过罢,先生的医术高过这些人,是不是?”

“快去请王妃!”

王妃?侯在外面的乌达开愣了愣,遂亲自撒开了腿,去迎接王府未的女主人。

“你很想医好他么?”

几盏宫灯,半室内照得亮若白昼。榻上的小公子已止了啼哭,太医们尽退到廊下。王府二公子的房内,除楚远漠、楚博、珂兰,还有樊隐岳。而她到之后,举身上下不见丝毫为人母者应有的心疼焦虑,仅扫了榻上一眼,所问的话,使人更生困惑疑虑。

“你这是什么话?他是你生的,难道你不想医好他?”楚远漠拧眉,沉声问。

“你只告诉我,你想不想医好他?你疼不疼他?爱不爱他?”

“他是本王的亲骨肉,本王当然疼他爱他!”

“如此甚好。”她突然向男人行近一步。

冷香钻营入腑,楚远漠不禁呆住,他以为她会避自己如蛇蝎。

她状似亲密,低低耳语,“王爷,这个孩子以一月为周期,每到夜半,将受此毒痛折磨,伴随终生。”

“什么?你说什么?”

“听不明白么?”她嫣然一笑。“他承袭了我shen体中的所有毒素,只不过,我所服下的一些用以调和平抑的药起了作用,让他不必每日半夜皆受毒苦。每一月,像这样的痛苦,他都要经受一次,每次半个时辰。毒发时就如适才那般,全身紫胀,眉间青黑,体内万蚁钻心,痛不欲生。而且,这种痛苦,shen体越是强壮,越会剧烈,他此时还是婴孩,所以疼痛尚算轻缓。而这种轻缓,王爷便受不得了,是么?”

他瞪着她,瞪着这章清艳绝伦的脸,瞪着这双幽深如潭的眸,“你”

“楚远漠,我祈祷你长命百岁,你活得越久,看着他毒发的时候越多,他每一次毒发,你都须感同身受,就如你刚才那般的狂乱。每一次,你都恨不能替而代之,恨不能割了自己的身上的肉,剔了自己身上的骨,但求能换他无恙。楚远漠,你将一生受此之苦,你将一生不得翻身,你将一生活在目睹亲生骨肉剧毒攻身却无能为力的地狱中。若有一日,痛苦累积到极致,割己之肉能让你好过,那便割罢,让你至亲之血缓和亲身骨肉的汲骨之痛,割罢……”

明明,他有话要说,喉咙却似被一手巨手所扼,动弹不得。

“楚远漠,他所有的苦,都是你一手成就,你欠他的,而且一生都无法偿还。”

“隐岳!”珂兰蓦地拉开了她。“你做了什么?你竟然……”

有些遗憾呢。本,这个人的意志世所罕见,方才趁其为焦痛与困愕所扰,趁虚而入,有机可用。被珂兰这一下,未能施到最后,想效果会大打折扣了,还好,暗示已种,未可期。

“你……你这个女人,你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你……”楚远漠如梦方醒,惊疑不定。“虎毒不食子……”

“我不是虎,我是樊隐岳。”

“原,你百般的隐忍,是为了这一日!”

樊隐岳纤指慢抚云鬓,“如果那一日你没有****我,永远不会有这一日。”

“救我的儿子,救他!”

“我若不救呢?”

楚远漠目内浮过血光,“本王会杀了你!”

“我不会让你杀了我。”

“由不得你!”他探臂攫去,却被她轻巧避过,身似流云。他眙目,“你恢复了武功?”

“我说了,他承袭了我体内所有的毒素,包括你下在我体内的软筋蚀骨散。那药应是自暹罗的密药,我解不了,惟能另用一些将它转移。所以,您的小公子待shen体强壮一些,还需要服用这味药的解药,否则将永远不能下地行走,但shen体强壮了,毒药的效力又会加剧,您好为难罢?”她笑得艳若春花。“后会有期了,王爷。”

似流云,若轻风,穿堂而过,芳踪不见。

入了冬,有密林遮覆,深壑护囿的无山谷内,气候与谷外仿若两个世界。无数的鸟儿迁徙飞,让谷内的冬日变得分外喧哗。

“这些鸟又这边过冬了,这下,石爷我又有比试轻功的对手了!”一个吸着长烟袋的黄衣老者仰望空中飞鸟,眉飞色舞。

他身后一年岁相近的灰衣老者嗤之以鼻,“你怎么还有心思看这些飞鸟?他们已离谷恁久,一点消息也没有捎回,你不担心?”

“担心什么?那些人是亲王调教出的,如果只知逞一时意气,也枉跟了亲王恁多年!如果石爷我猜得没错,他们此时应该潜隐在楚远漠的军中各处,静静细细的钻营着。你还是仔细着你们家的那口子,别让她出谷坏事。”

“我荆家的人怎么可能坏事?”

“你忘了,你家那位荆家嫂子的前身是血罗刹么?”

“她嫁给了我老荆,便与那名号不沾边了,她比你明白事理,比你掂得出轻重缓急,就像这会儿,她正将谷中器物登陆造册,好拿出去变卖为以后大事筹备。哪像你,只知盯着那些鸟流口水……”

“那些鸟腿上绑了什么?”黄衣老者一口烟未吐完,條然起了精利小眼。

“瞧瞧,你有一个‘万里飞鹏’的名号,就真当自己是只大鸟了么?那些鸟儿干你底事……”

突地,黄衣老者拔地高起,当真如一只大鹏般飞入鸟群中,待落回地面,两手各握一只雪色飞鸟。

“你赶紧给我滚过看一眼,这些鸟腿上到底绑了些什么东西?”

万中有一,百万中有一,千万中有一……但有一线,便是生机。

当深秋临,关峙又度目送那些飞鸟振翅离去,如是忖道。

蚀二四

“谷里的人呢?”

“啊”

随着一道白影的飘然降临,无山谷内响起惊恐尖叫,几个正在河边洗衣的少 妇抱头抖作一团,嘴里不住凄厉尖叫。

“鬼呀,见鬼了!见鬼了!”

叫声扰耳,樊隐岳遂另作搜寻。但接连几个回,终确知,除了那几个浣衣少 妇,谷中并无其他人在。

“谷里的人去哪里了?”

“你……你是……”几个少 妇犹自戒慎戒惧,骇意未消。

樊隐岳兀自问:“人呢?”

“你是人是鬼?不是说你死……”

“我问你们,这谷里的人呢?”她扯过其中一人。“告诉我,梁上君、乔三娘呢?”

少 妇觑见地上的照影,吁出一口气,道:“他们早就离开谷里了,乔三娘先走,梁上君追着……”

“谷里其他人呢?”

“都出去替亲王报仇去了,三老本留守的,前两天也走了。”

“乔三娘去了哪里?”

“不晓得,她气咻咻走的,谁也不知道……”

“报仇的人去了哪里报仇?”

“也不知道。”

“我知道!”有少女接口。“听三老说,他们隐伏在杀亲王的那个大坏蛋的周围,找机会下手。”

樊隐岳飞身离去。

“姐姐?!”

帐内灯光骤灭骤明,帐内俯首疾书者感察异气流动,手按腰中剑猝然抬眸,入目的纤细人影令他又惊又喜。

“姐姐,你怎么这里?那时怎么会突然走了?你时可以不告诉陌儿,走的时候总要只会陌儿一声,也好让陌儿……”

“我长话短说。”樊隐岳踞于案前。“你目前正与南宫玖联手,可对?”

“对。”是他错觉罢?怎么感觉姐姐眉间隐浮黑翳?不止如此,整个姐姐好似都笼罩在一片黑暗里。

“南宫玖所有兵力投在羲国这场大战上,后方情形可想而知。如果你想最快拥有自己的国土,成为真正的王者,除了打败楚远漠,还有另一路走。而要败楚远漠无法一蹴而就,另一条路却会在短时内有所建树。”她左手纤指指在案头的羊皮地图上游走,左手拔了笔筒内朱毫将一片疆域圈起。

楚远陌心内一动,“这……”

“这条路你不是没有想过,却不想先毁承诺,是么?”樊隐岳语意淡淡。“若我告诉你,南宫玖向我投毒,令我痛不欲生,你替不替我寻仇?”

“她敢害姐姐?她与姐姐有什么冤仇?”

“若我不说个中因由,你会选择信她还是信我?”

“这如何能比得?南宫玖于陌儿,无非一个互盟其利的合作者,若她敢伤姐姐,陌儿岂能饶她?”他掌落在朱毫圈禁处。“这一块地方,陌儿要定了!”

樊隐岳借灯光细察他目色神色,问:“楚远漠在你身上投的毒,毒发时是何状态?”

他当即面涌恨怒,“每日半夜,剧疼袭,如同万蚁钻心。”

她幽眸冷光遽闪,“三师父用什么方子救了你?”

“毒发时,我昏昏噩噩,只知三娘用针为我行走全身,而后便记不得了。姐姐问这些……”他胸臆抽紧,面目染狠。“难道南宫玖投在姐姐身上的,也是同一味毒?”

她不要投,不点头,垂睫挡住两汪幽沉,道:“你好自为之罢,希望下次见面,是你成为一国之主时。”

“你今日为何又没有上药?你只需坚持上一年,有个的疤痕就能淡到几乎不见,你为什么不用?”

清幽山谷内,与太阳一并升起的,又是一道尖锐高声。回这道高声的,依然是那个不紧不慢的悠嗓。

“再如何不见,哪如不曾有过?我既然割得出这道疤痕,又何必热衷除它?”

“……你以为你毁了你这张脸本公主就能放你走么?本公主依然可灌你春 药,大不了本公主享乐之际,用布遮了你的脸!”

“那么,下一次毁的,便不会是这张脸了。”

“你……什么意思?”珂莲顺着他的目光,移到了他所指之处。“你、你……”到底是个什么人?有哪一个男人会不惜自褫男人最重视的尊严去拒绝一个女人的求欢?有哪一个女人会让男人不惜以这等方式为她保持忠诚?

她不信。她用尽心机,甚至拿自己的家国天下为赌资进行这场豪赌,她不信自己蚀本无归!不信自己颗粒无收!不信自己生平最深重的爱意换不这个男人的一次心动!

“关峙,本公主有的是时间,本公主会和你慢慢耗下去。也许就此耗到老也不错,白头到老呢,与你白头到老的人,只有本公主。”

白头到老,需要长长的岁月方能累积成那等福分。显然,这个男人与女人之间,并没有。

这一天夜里,山谷内降下初雪,雪深半尺。翌晨晨起,雪上处处可见梅花状的印痕,想是林中的鹿儿出觅食,将足间的风光留了下。

“还没有醒么?早膳好了,起床用膳了。”珂莲以老夫老妻般的熟稔口吻,去敲男人的房门。连唤几声,不闻房内反应,她心头一恼,一脚踢出。“你一日惹本公主生气,便不能安宁是不是?你……”

山谷百里之外,三个人,六只足,奔走雪上,了无痕迹,不得不提其中一人身上尚且背负一个男人颀长身躯。更让人叹为观止的,几个人在这般的奔走中,尚能随口漫谈。

“几时发现了飞鸟上的字?”

“两个月前。”

“为何现在才到?”

“亲王大老爷,您仅仅就写了‘珂莲公主’,咱们循着这条线找人,有多不易?”

“我并不知那山谷名称。”

“是是,还是亲王英明,您写了珂莲公主,咱们就死命揪着这条线查下去,将她的七姑八婆都给问尽了,大庆宫里的老太后差点被咱们逼疯,终于问出了她的父汗临终前为她买下一处山谷。咱们这才找了,不易啊不易。”

“亲王更不易,竟然还记得咱们的密文,那些飞鸟落在别人手里,也就是一只飞鸟,咱们发现了看见了,便成了救命符。”

“亲王当然英明,英明神武的亲王……”

“去年飞鸟迁徙前,我便曾写过。”

“……啊?”三张歌功颂德的嘴立时止住。

“我为能在飞鸟将徙前将布条缠到飞鸟足上,平日与那些飞鸟走得极是亲近。你们应该晓得,我以前最不喜欢的便是飞禽罢?仅因你们第一回的疏失不察,我多陪了一年的飞鸟。”

“……哈。”三张怪笑谄媚的脸当即僵住。

“我的五脏六腑曾被击得挪位,以致内力耗失极大,如今恢复了仅有两成。你们如果得再晚一些,我会以这两成的功力打出谷去。”

“……嘿。”

“你们三人给以一半功力助我修复内力。”

“……是。”三个人俯首听命。

蚀二五

玉横关。

羲国西疆有要塞三关,凉阴关、朝河关、玉横关。凉阴关已成黑虎军踞地,朝河关已为奭军所夺,最后一道玉横关,由此成为要塞中的要塞,寸土必争的关口。此关西南有黑虎军,西北有奭国军,三军在关前平原对峙近一年时日,胜负各有,僵持不下。

此一日,楚远漠击退奭军五十里,心情大悦,由关前军营返回关内,到了守将府后院,到了布置得最为洁净的厢房,进门即问:“他今日还好么?”

“很好,奶娘服了药后喂他,他吃得还算多,吃完便睡了。”守在床边的珂兰答道。

“没有哭?”

“孩子哪有不哭的?”

“眼看又要到一月了……”

“我会看着他。”

楚远漠的眸线终于移到了女人脸上,愧色油然升起,“珂兰,我……”

珂兰最怕的,便是他这样的眼神与表情,彷佛在提醒她,在这个男人心中除了愧意,对她什么也不会有。她已不愿让自己变得那般可怜。

“远漠,我做这些事,不止是为你。”她握起床上娃儿的小手,道。“这个孩子,不应承载你们那样深重的仇恨。”

“我……”楚远漠涩声。“我明白。”

“明白就好。”她收回投诸于男人身上的目光,道。“你去做你应该做的事罢,我会照顾好他,当称自己亲儿子般的照顾,你去做男人的事罢。”

“……多谢。”

听男人步声渐远,她方自嘲一笑:怎忘了?这个男人对自己,除了愧意,还有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