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国老太后夜中受惊获病,奄奄一息,大限将至。

此讯,在羲国民间迅速传递开。甫出谷寻人的珂莲听闻了,自然也要先把男人的事放上一放,快马加鞭、披风沐雪赶回泰定城探望母亲。

女儿的出现的确令老太后精神一振,病况当即轻缓。为此,珂莲遂难得地承欢膝下,着着实实陪了母亲一回,直到夜半时分, 方回自己寝宫歇息。

“桃红,热水备好了么?”

“是。”

“多放些解乏的药材进去,本公主当真累了。”

“是。”

“睡搂腰那间玉真丝的,炉里多添些炭,把火弄旺一些。”

“是。”

一路走,一路解衣撇带,待进入到温暖如春的内室,全身上下已是不着寸缕,踏进热气氤氲的浴桶内,先发一声舒适叹息,再问伺立在侧旁的侍婢,“桃红,你前段时间是在太后跟前伺候的罢?”

“是。”

“那你说说,太后受惊是怎么一回子事?本公主怕问了太后又惹起太后病根,问太后跟前的几个人,又都说得不清不楚。好像太后是受了两回的惊吓,在宫里怎么会受惊吓呢?脸摄政叔王都已对太后网开一面,解了幽禁,这宫里的还有什么人敢对太后不敬么?你平时最是机灵,应该比太后跟前那几根蠢木头知道的多罢?”

“是。”

“是?”珂莲莞尔。“你是说你当真比那些人了解得详尽。”

“是。”

“……你今儿个是怎么了?一个一个‘是’,本公主打进还没听你说这个字以外的字眼,平日就你话多的。”

“是。”

“桃红?”珂莲不得不诧异起,侧眸睇向热气缭绕中的侍婢影儿。“你一直把头垂得那么低做什么?怕本公主吃了你不成?”

“我怕的,是我吃了你。”

“……什么?”

“我怕我怕控制不好,把你整个吃下肚里,囫囵吞枣般无趣。”侍婢抬起脸,一步一步到桶前,与桶中人四目交抵。“如果不能慢慢地、细细地、小心翼翼地、一丝不苟地把你撕碎,岂不令人沮丧失望?”

珂莲惊喘一声,两眸暴瞠。

元兴城。万阙宫。

“你们可知道这个东西是如何出现在朕面前的么?”

当今皇上兆钧帝面沉如水,举着一信状物质询,龙案前的宫内侍卫统领及内外城的卫队督统诸人垂首默然,不敢置声一字。

“朕今日醒,枕边便多了这样东西,以阁下几位顶级高手判断,如果这是一把刀,要砍下朕的脑袋有几分可能?”

诸人头垂得更低。

“朕在睡梦中在鬼门关前转了一遭,此时,还真是感慨良多呢。”

“……臣等有罪,罪该万死!”诸人矮身跪地,齐声请罪。

兆钧帝一笑,“万死倒不必,当真有罪的话,死一次足以抵了。”

诸人气息屏紧。

“朕今日叫你们,不是为了赐你们死。”他打开信笺。“信中说,你们中有人曾为诚亲王旧属,旧主恩难舍,竟欲有别样心思。这个,朕自是不信的。”

诸人噤若寒蝉。

“朕反复察看,这信笺质地不似我天历纸张细腻轻滑,应是自北地。以朕之见,是羲国或奭国欲挑拨我天历群臣关系,各位怎么看?”

“……这些蛮邦小国贼心不死,对我天历虎视眈眈,着实可恨!”诸人笑口道。

“对,着实可恨。何况,将这物件放在朕枕边,无疑是在朕头顶悬刀。”

“皇上,臣愿请阵前去羲国,暗杀楚远漠!”

“皇上,臣愿请阵前去奭国,杀了南宫玖!”

“皇上……”

兆钧帝举手,捺下群情激愤,“你们人人忠心为国,朕极欣慰。不管这封信自何处,朕都要释清我们君臣间的心结。朕可以派你们几人前去羲境,却绝不愿你们盲目涉险。

他抽了一张薄纸交给身旁太监,太监递到了诸人手内。

“你们按纸上所写去找纸上这人,此人熟识当地地理,并熟知羲、奭两国内情,按他吩咐行事,你们一能不辱使命,二能平安归,届时封官进爵,满门荣耀。”

待诸人领命退下,兆钧帝盯着案上信笺,暗道:姐夫,朕已将身边的顶尖高手尽派了给你,朕尽力了。姐姐,不管你此时情形如何,朕只能帮你到这里,朕还有这一国的江山百姓要顾啊。

蚀二六

“公主殿下在这场共谋中是最关键的角色罢?南宫玖与楚远漠为宿敌,却因有了公主的左右逢源,联手完成了这一场设计。而公主与南宫玖除了泰定山崖的一幕,还联手调教出了一个寻仇者。二位合作如此紧密,但不知除了同仇敌忾,还有无其它利益交换?只是我,便激得起二位如此的斗志么?”

珂莲公主寝宫内,层层门户紧闭,道道帘幕覆垂,密不透风的内室,有两顶紫铜火炉,火苗儿烘得无处不暖。不,有一处是冷的,且愈愈冷。

“你先……让我……出出出……去!”水能暖身,亦能寒身,置身其内的珂莲牙齿咯响,唇色呈紫,已至承受极限。

樊隐岳扶桶玉立,笑意晏晏,“出去?这冰天雪地的,公主想出去?”

“……樊隐岳,我对得起你……我从……没想杀死你……”

“这么说,柳惜墨下在我身上的毒,不是公主给的?”

“我只只只……是把把……你交给……楚远漠……我不……”

“柳惜墨告诉我,她被人救出后,被人调教如何找我寻仇,而这个人,是公主你派去的。”

“……我没有救她……我何必救……”

“柳惜墨下给我的毒,与黑虎王所中的毒是同一种。黑虎王所中的,难道不是你给楚远漠的?”

珂莲剧烈摇头,“远……漠哥的毒……是命……太医配制的……”

“怎么可能?”樊隐岳面色苍白如纸。“同样的发作症状,同样的疼痛感受,怎么可能不是同种?柳惜墨的毒是你的,黑虎王的毒自然也是你的,还敢推搪?”她蓦地将桶中人扯了出,抵到宫柱上。“说,解药在哪里?”

“我不知……什么解解……药……我和南宫玖只有泰定山的合作……”

“你们为除去我已无所不用其极,怎可能只有一场合作?”

“信不……信随你……我敬你……只是,我爱关……”

“不要提他!”她眸心淬火。“你敢提他?你竟敢提他?”

“……我……没有什么毒药!”

“你当真没有?”突然,所有形若疯狂的表情举止骤然歇停,樊隐岳清幽如初,放开了她。“也就是说,除泰定山外,一切都是南宫玖做的?她却把罪名也栽给了你一半?”

“……我不……晓得!”珂莲扯下垂搭在屏风上的睡褛,滚爬到炉边汲暖。

“无论是黑虎王,还是楚远漠,两个人都是南宫玖的心头大患,除掉任何一人都能使她受益。各国间互派细作最是平常不过,南宫玖的细作借太医的手向楚远漠提供了毒药,伤了黑虎王。而她若有若无地,把你也连带在内?”

“……她……她……柳惜墨……当真说我救她……又……命她杀你?”

樊隐岳冷冷凝睇。

“南宫玖……”珂莲抱肩,上下齿仍咯咯交碰不止。“南宫玖……将我……也算在了她……计划里……本公主……饶不了她!”

“以你的名义,帮我约见南宫玖。”樊隐岳道。

在珂莲回寝宫之前,她已将其运抵寝宫的行翻个彻底,未见任何毒物。而其回宫后一路脱衣,衣裳遍地,里外皆是空空如也。她是很想讲这个女人辗成齑沫,但更重要的事牵制着,随性不得。

“王妃,后方报,有不明势力进入我奭国境内,和阳、淮城、南阴三城已失,并向饶阳城逼近。”

这一份情讯,南宫玖尚在惊疑思度,又有报。

“王妃,饶阳城被围,潼阳关失守!”

潼阳关,那是国都饶阳城外的第一重城,天然成堑,易守难攻,是饶阳城的后路甚至整个奭国的后路。“不明势力”将潼阳关拿下,意在切断这条后路,用兵之道甚至比楚远漠更加精准机诡,不明势力究竟是何方势力?

后院起火,纵眼前态势利多于弊,她也无法在此坚守了。

“班精锐之师,回救饶阳城!”

如此情形之下,她自然无暇拆阅刚刚递达的珂莲信,任其孤躺案头。

大风起兮,阻住了脚程。

樊隐岳翻身下马,进了路边一简朴客栈,买了些干粮白水,坐在客站大厅内,只待风偃上路。

“怎么能光吃这些东西?”同行者抱怨。“行路辛苦,更该吃点好的予以补养,不是天生丽质就不会老。”

樊隐岳透过帏帽淡瞥一睇,“你的话很多。”

“我知道你这时的感受,你很恨我,想杀了我。但为了解药,每日只能看着我。这能看不能吃的辛苦我比你体会得深。”奇怪了,这个女人为何只问解药,从不问关峙下落?

难道这个女人远没有自己想得那般爱关峙?“对了,你……”

樊隐岳唇角噙一弧浅笑,倾身低语,“我有一千种法子可以让你活着比死了更辛苦,信不信?”

信。此时一根银针正末在她脊内,稍用内力,即受钻髓之苦。好女不吃眼前亏,闭嘴安静就是。

“风小了,赶路了!”大厅内有心急赶路的客人嚷了一嗓,行动起。

樊隐岳抓起行囊。

珂莲哭叫,“你也走?你没看到处都是黄沙,风哪里小了?那路也不是一时两时能到的,索性在此住一晚……你当真那么急?我看你行动和常人一样,压根没有一点中毒的样子……樊隐岳?”

樊隐岳?大厅内西北角隅的两个人一震,迅即抬头搜寻,见得厅内人所剩无几,两人又急速追出门去,正见一道跃上马背的纤细背影。

“隐岳!”

蚀二七

奭军弃关而去,朝河关失而复得。虽是不战之功,仍使羲国军为之一振。楚远漠进驻城内,出榜安民,核查军政要务,修复受毁工事,分派驻守人马。诸事作罢,赶返玉横关,心中一丝悬念,是襁褓中的娃儿。

兹那个女人消失,他未再正眼看过那娃儿,却把娃儿带到了近身处照顾。这个他以为会替他留下那个女人的娃儿,他有心疼不舍,也有迁怒迁恼。这个他在抱上的刹那便爱上的娃儿,此时已成为他心头的一根刺,除拔不能,隐隐生疼。这般心态作祟之下,以致他虽有归心似箭,穿过玉横关城门时,犹险要掉头离去。

如此时候,若有吵闹哭嚷声扰进耳中,自然更会令人烦乱不胜。

“楚河,去看看那边在吵什么?”他在马上,望见街边巷内人群聚焦,正是乱声处。若平常,他难作理会。这时际,却想聊分心力。

楚河去了足有一刻钟工夫,方满脸纳罕不信的归,“王爷,出了怪事了。”

“什么怪事?”

“一个死了丈夫一年多的妇人,昨儿居然产下一个死胎。”

“这算怪事?”

“可这妇人一口咬定自己在丈夫死后,从没有和任何男子亲好。”

“这又有什么稀奇?”

“可是,连她的小姑、婆婆都肯出作证,这妇人白日在家中闭门纺布,晚间与小姑、婆婆同坑而眠,足不出户,更为与任何男子打过照面。”

楚远漠哼笑,“莫非是妖孽作祟?”

“那些人也有人这么说。妇人哭得凄惨,小姑、婆婆也陪着。”深知主子烦闷,楚河也乐意拿这些市井之事给主子稍稍开解胸怀。“不过,他们当地的父母官了,看过死胎,又问了妇人几语,竟铁口直断死胎乃妇人和死去丈夫的骨肉,之所以会逾久离开母体,皆因是一具石胎。”

“石胎?”

“奴才听得也糊涂。但那父母官翻出了本地志记,在志记记载中,本地二十年前便曾有过孕妊三年方生产的先例。众人仍有不信的,还在那边众口讨伐。”

“……走罢。”楚远漠突然觉自己的无聊,竟沦落到靠听街坊奇闻开拓心情。

“亲王,您这是要去哪里?”

“找南宫玖。”关峙安步当车,姿态悠闲,进速惊人。

“您还要找她?”三老齐声大吼,其中,又以荆家嫂子声嗓最尖,全无了当日无山谷内的畏畏弱态。“您忘了那个女人是如何背叛您辜负您的么?您到这时这地,竟然还想去找她重修旧好?您对得起夫人么?咱们这时只探听到夫人从楚远漠的府里逃了出,却不知道身在何处,您内功刚刚复原,第一个要去找的居然是南宫玖,您不管夫人了?”

关峙挑眉,“谁说我找她是为了重修旧好?”

“不为了修好,难道是为了报仇么?”

“的确是报仇。”

“……呃?”三老好不惊愕。

“我一直以为,无论任何事,只要我心中认定,便应是我认定的模样。现在想,未免过于一厢情愿。”

三老点头,“这话没错,尤其牵扯到儿女情长,神仙都会乱了章法。”

“南宫玖的事,是我忽略了。我以为我和她指间,纵算没有了往日的情愫,但为了对过去的自己有所交待,至少应存有一份亲人般的温情。”

“这话也没过。”黄衣老者拈须,洋洋自得道。“小老儿我在年轻时也有个相好,她刚嫁给别人那会儿,小老儿也是乱生气一把的,后想起了两个人也有过甜蜜时候,如果一味恨怼,不是将那个时候的自己也给恨了?小老儿遂拿她当成了一个妹子疼,哈哈……”

“男女之事,当断则断,断得越是干净,越是对两个已无情爱的男女的仁慈。”

“……是么?”黄衣老者面容一垮。“小老儿怎么觉得那个妹子认得还算不错?”

“你们三个人兵分三路去寻夫人,一个去跟黑虎王,一个紧随楚远漠,一个盯着珂莲,有了夫人下落,先带她回无山谷等我!”关峙脚下趋紧,超了这三人,一枝独秀,绝尘而去。

三老面面相觑完毕,遂各选一个方向,分道扬镳。

“远漠,你回得正是时候。”楚远漠甫一进门,珂兰迎上,难得她,眉眼里有了盈盈喜意。“你记得王太医向你推荐过他的师兄罢?”

“王太医找到他了?”

“对,王太医给这位师兄捎了十几封信,只有一封到了这位师兄手里……呀,我说这些做什么?我是告诉你,现下这位师兄高先生已经到了!”

楚远漠丕怔,“到了?”

“可不是。”

“人在哪里?”

“就在厢房里歇着,他已经替孩子看过。不愧是世外高人,仅仅下了两针,孩子看上去便像舒适了许多。”

“他有本事根治么?”

“他说要根治并非没有可能,但……”珂莲面有难色。“但要看你肯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