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闭嘴!”梁、乔两人异口同斥。

乔三娘噙一抹凉笑,凑近过,“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隐岳把你交到老娘手里,就是不想你死得太便宜。老娘留着你,是想把你留给关峙,你认为关峙会看在你们有露水姻缘的份上,对你网开一面么?”

露水姻缘?珂莲有听无懂。

“隐岳在你背间种了一根针罢?老娘只消喂你一副药,这根针就会在你脊髓里钻营游走,到时你会疼得把舌头吓下吞进肚里,把自己脸上的肉撕成条条块块。啧啧,那可真是不如一头撞死痛快,可惜,届时老娘会把你绑在椅子上,只给你双手和口舌的自由,随你自个儿折腾得高兴。”

珂莲面上几易其色,犹挺颈硬声道:“本公主既然做了那些事,便承当得起所有后果。”

“这么有胆色?”乔三娘拿一把柳叶小刀比了比她脸上各处。“老娘就先从这张脸上取一块东西炼药罢?”

突尔,幼儿的哭声响亮唱起,又慌了梁上君与乔三娘手脚。

“你快抱着去给隔壁王大娘喂食!老娘的医术不该那么好的,前段日子他哪能哭得这么扰人?”

梁上君抱起娃儿,拉开房门,门外白衣翩然者正举指作叩。

“要出去?”

“嗯,哈,呃,嘿……你先坐,我有事出去一趟。”梁上君知道纸掩不住火,但在不知樊隐岳有无将娃儿的存在告知关峙的情形下,不免六神无主。

“这是……”关峙两目缓缓垂下,觑见了襁褓内的小脸。“隐岳生的那个娃儿么?”

“你晓得了?”乔三娘讶问。“隐岳告诉你的?”

“她还没有说。”初离开囚身的山谷功夫未复时,已命荆家嫂子进南院大王府探听隐岳消息,那时,便晓得了。早在那时,他便知自己恶梦成真。只是,耳闻与目睹毕竟不同。“他……很像月儿。”

月儿至今未提,是尚不知如何发落他罢?而自己,也不能替她作任何决定。非当事者,永远不能体会经历那些暴 行时的屈辱和绝望,若这个娃儿的存在只是时时刻刻提醒月儿所曾经历的,便绝不能留下。

“月儿快到了,把他先送到隔壁罢。”

“对,对,对,先送到隔壁,再想如何打算。”梁上君和乔三娘合抱着娃儿,逃似地离场。

珂莲扯唇讥笑,“你们奭国人脸女人的脸都不愿示于外人,你很难不去计较你的妻子不止有过你一个男人罢?”

“我不是奭国人。”

“你吃奭国的粮米长大,骨子里自然也是奭国人本质。”

“即使是奭国男人,也分得清无奈逼迫与人尽可夫的区别。我的妻子不是羲国女人,她的贞静高贵永远不会因这件事蒙上污尘。”

珂莲脸色遽变,“你骂我人尽可夫?”

“尚算有自知之明。”

“关峙你须清楚,本公主虽然喜欢追逐男子美色,但仅限于欣赏,你是我第一个想要同床共枕的男人!”

“与我何干?”

珂莲面色欲紫。

关峙徐徐走近她,抬指在她背间疾点数记。

“……你这是在做什么?”

“解开你被限的穴道,保你行动自如。”

“……你帮我?”

“全身经络被封,不能运力自然不会去运力。不运力,你体内的黄蜂针如何发挥它最大效用?”

“……关峙!”

蚀三六

羲国大汗登基大典完毕,即备礼迎娶珂兰公主,虽不是汗后之位,亦是贵妃品秩,在后位空缺之下,也算统领后宫的第一人。

但,珂兰公主拒婚。

“珂兰曾为天历人 妻,实在不敢亵渎大汗后宫,大汗厚待,珂兰愧不敢领。”并自请搬出宫廷,远离那方女人厮杀的疆场。

楚远漠找她深谈,两人秉烛至夜,第一次推心置腹。

珂兰道:“我爱远漠,这一生也只爱远漠。我不嫁远漠,并非不爱,而是心力交瘁,已经没有了继续爱远漠的力气,求远漠让我有一个安安静静的生活罢。”

楚远漠凝视这个自己亏欠最多的女人良久,尽管不舍,仍应了她的请求,将一幢位于泰定城外的清静山庄赐了给她,言道:今后,凡珂兰所求,本汗将无不允准。

珂兰不嫁楚远漠,自也不可能再嫁楚远漠外的男人,孤老终生是她为自己选择的人生长路。

月落乌啼。

珂兰醒,再也无意入眠,披了衣裳,推开了窗子,让窗外的寒峭气流涌动进,使自己清醒得更加彻底。

未的日子就要如此下去罢?长夜空寥,沉沉漫漫,每日在这将明未明时醒,站到天光大霁,开始一日……“珂兰。”

她蓦地回首。

樊隐岳的纤细长影伫立于幽暗浮动中。

珂兰将窗关拢,徐徐就步,与旧友面面相对,嫣然道:“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只要尚在人世,又怎么会见不到呢。”

“你找我有事?”

“帮我一个忙。”

“除了帮你杀楚远漠。”

樊隐岳勾唇,“杀他,我不会假他人之手。”

“……那个孩子好么?”

“身上的毒已经没了。”

“真的?”珂兰喜极。

樊隐岳深望着她,“珂兰是个好女人,也会是一个好母亲。如果,我把他交给你,你会好好疼他的罢?”

珂兰微微怔忡,问:“你要我帮的,就是这个忙?”

她颔首。

“不管怎么样,你都不想要那个孩子?”

“我不能笃定自己会疼他。”

“可是,你仍是疼他,不然你不会治好了他身上的毒,不会在以为远漠要伤害他时情急于色……”

“那一刻,我可以只记得他是我生的。但是,要养大他,需要的不能仅是一时的情急。把他留在身边,对我对他,都是折磨,我不敢保证自己会在今后的岁月中对他不会有任何的迁怒和发泄。他已经承当了不该承当的……”她语声突起梗咽。

“已经承当了不该承当的?承转你身上的毒素么?”

她点头。

“你后悔了?”

“我比任何一个人都早知道自己有孕,我曾想过无数个将这块肮脏印记从我身 体内清除的法子。然后,恨意占了上风:既然如此肮脏,何不让他更肮脏?然而,自从感觉到他发出的第一次翻动,我便后悔了,却已然后悔莫及。我只能拼命用一些缓和温补的药,减轻他将要承受的痛苦。”

“因此,你连抱他都不敢?你不敢面对一个承袭了你痛苦的孩子,更怕自己忍不住出手伤害他?”

“你何时成了我的知己?”

珂兰乏力低笑,“我曾想过自己弱怀了柳持昱的孽种时会有的反应。而你的,只能应该比我强烈百倍……”

这样时候,两个人不约而同,俱想起了那个丑陋的午后,她们竟是共同经历了那半个时辰的恶靥……她们这是怎样的一段缘?

“隐岳,有些事,我始终没有想明白。你被禁之初,在你打消了轻生的主意之后,就一定想过脱身的法子,那时你是如何想的呢?我是指,如果……远漠不曾欺负你,你不曾怀孕,你要如何脱身?”

“我欲让自己中奇毒。若我中了令诸太医束手无策的奇毒,楚远漠不会让我那么容易便死掉罢。或招榜求医,或另谋他法,南院大王府但有动作,就势必惊动到外方,或许就能引人上门救我。”

“可是,你昏迷不醒的那时,你的师父便已经过了,他知道你身陷南院大王府,为什么其后没有设法救你出去?”

“他?”樊隐岳轻笑。“那时,他亦以为我的丈夫死了,而我半死不活。他有更重要的人需要照顾和救治,不想分散了那些力量。及至三师父一年后痊愈,他已经不敢说了,生怕说了,会召诸人的声讨埋怨。或者,他以为一年里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已经不需要操之过急。”到现在,梁上君犹不敢让先生晓得他曾入南院大王府却空手而归的“义举”,连三娘也不知悉。这成了师徒两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你的丈夫见过了那个孩子么?”

“他……”樊隐岳猝然闭眸,眉间颊上,尽染沉沉哀痛。

珂兰好悔自己的口快,“隐岳……”

“……我不知想过多少次,我为先生生下的第一个娃儿该是什么样儿?该有着谁的眉眼谁的五官?然而,在我被楚远漠侵犯后的当夜梦中,我曾在梦里见过一个胖手胖脚的娃儿哭着爬离,他在怨我让别人占了他的位置……我不能把那个孩子留在身边的原因还有一个:若有一日,我生下与先生的骨肉,我怕自己无法一视同仁。”

“……我养他,我把他当成自己生的养他!”珂兰掀泪而笑。“我问你这么多,只是怕你有一日后悔把他带走,你可知这些天里我有多想他么?你把他给我,我求之不得呀。”

樊隐岳秀靥泪满,无声凝噎。

珂兰递上了一方素巾,泪意犹在,笑意冁然,“你把他给我,我就是他的亲娘了是罢?我可以做尽一个娘可以做的事罢?为他起个名字,教他读书骑马,若他调皮顽劣了,我会好好教训……都可以罢?”

“从此后,他便是你生的。”她走到暗处,提出了一个藤编挎篮,层层小被包裹中的小脸,睡意正酣。

“天呐。”珂兰将自己日思夜想的小小人儿抱进怀里,泪流难止。

樊隐岳掩口咽泣,不敢再留,掉头疾离。

“月儿!”在庄外的林里,在关峙张开怀抱的怀抱内,她终是放声一恸……

蚀三七

“先生,先生……那个孩子……我甚至没有为他取一个名字……我不敢啊,我怕取了,我便舍不得把他送走,可留下他,我又不能全心全意的疼他……先生……我欠那个孩子的……先生,我欠他的……”

一颗心,宛若被生生剜下了一处,扯动了全身的每一寸疼痛。因这疼痛,她哭倒在男人的胸前,溃零如雨。

关峙揽着她,抱着她,亲着她……她的泪,染湿了两张脸,打湿了两颗心。

“月儿,欠他的,我们会还的,今生还不清,世我们一起还。”

“……先生……要生一起还?”

“是,傻姑娘。”他吻了吻她额心,心疼得拧紧发颤。“不要哭了,想想我们的胖小子,他不会喜欢自己有一个爱哭的娘亲。”

“……胖小子……胖小子不喜欢?”

“对,胖小子不喜欢。”他颔首轻笑,以雪白的袖里试着她脸上的纵横泪意。“为了他,不要哭了?”

“因为不喜欢,胖小子会不了么?”

“傻姑娘,傻小子怎么会不?他敢不,不怕我打他么?”

她破涕为笑,“那我们这就去把胖小子生下好不好?”

“……不好。”他整了整颜,淡咳一声。“胖小子的娘亲还需调养身子。胖小子说,在娘亲丰腴强壮起前,断是不能的。”

“……真的?”

他有些瞠目。这个傻姑娘,当真傻了不成?

“先生,我若壮实起,胖小子当真会回,是不是?”

“……是。”他眼际泛酸,方寸间细碎断裂。原,他的傻姑娘并非傻了,而是宁愿在此桩事上暂充愚痴。

二人曾以那般期盼的心情期待他们第一个孩儿的到,到如今,月儿生下的第一个娃儿已经永远不可能成为他们的第一个孩儿。如这般憾事根种,此生已是定局,此憾事绵绵无绝期。

过年春天,楚远陌率先举兵犯羲。

楚远漠获讯,命丞相监国,亦御驾迎战。

双方各率十万兵马,对决于西漠旷野。楚远漠依然玄衣玄甲,楚远陌依然顶黑虎面具,两人在涌动于天地间的萧杀气中,又度疆场交锋。不必破颜骂阵,不必徒费言辞,这场自同一座府门走出的两个楚姓人的战争,只为最后输赢。且莫说孰强孰弱,既然双方俱是势在必得,俱是寸土不让,俱有着雄霸天下的激烈壮怀,是以一场一时的胜与负,俱不能满足两人胃肠。

如此,两楚不止比之谋略,比之果伐,比之决断,尚须持之以久,持之以恒,持之以耐。

由春到夏,由夏道秋,由秋入冬,由冬再至春……

一年的光阴,就此倥偬。这一年里,两国间战事未休,两楚间恩怨更添,亲兄亲弟,势若水火,难以并存于世。

“不明白了,那两兄弟打得这么热闹,咱们却要在此猫着,亲王为何一直不要咱们行动?”黄衣老者和天上飞鸟比过轻功,深觉全身筋骨亟待舒展,感慨大发。

灰衣荆叟仰躺在地上,嘴里嚼着一根草根,懒道:“这都看不出么?如果这个时候亲王出现,等于是在两楚之间出现了第三股力量,你别忘了,那两个毕竟是兄弟,谁知道有没有一致对外后分家业的习性?亲王就是先要他们兄弟打着闹着,等到一方势微,咱们再出,岂不是快哉?”

荆家妇人大摇其头,“你们两个都只想到这些打打杀杀,也往其他柔软事情想一想。亲王按兵不动,固然有你们所说的考虑,恐怕最主要的,是为了让夫人把身子调养妥当。”

“亲王不是逼着梁上君每个月都要到棋盘山挖一株朱须山参?那东西可遇不可求,夫人却每月都能享用一株,再坏的身子也该好了。”

“而且,亲王本就是不有心功利的人,他要对付楚远漠,还不都是为了夫人?依我看,亲王迟迟未行动,定然有着某一层深谋远虑是咱们所窥探不到的。”

“也对,咱们要都猜得到,不久都成了亲王?不管亲王作何想,咱们照做就是了呗……”

诸多属下,在各处诸猜纷纭,亲王则枕卧温柔乡尽享温柔。

亲王作何想?

诸属下的猜测皆有切中肯絮处。

兵家之战,并非一味逞凶斗强,不管过程如何曲折,惟最后的胜者方能为王。他的目标是楚远漠,在其最弱时给予最强一击,断却任何喘息苏醒之力,是他为楚远漠规划处的归宿。为此目标,自然需有百般的思虑。

二楚相争,必有一伤。若楚远陌有本事将其兄吞下,他乐得在最后关头捡个便宜。若楚远陌终究不能撼动没格之光,他出手给他一个便宜也无妨。

故而,这个时候,最宜隐而不发。

“月儿,你还不想回村子么?”他头枕美人膝,问。

“无山谷与村子有什么不同?”

“村子里气候温润,适宜你住。”

“我没有那般娇弱,这些日子被先生塞了一堆的补品药膳,我已经壮实得堪与荆家嫂子喂得那头猪一比了。”

“荆家嫂子的那头猪喂是要宰了下锅的,你是在暗示本夫君些什么么?”

樊隐岳颊上飞霞,方欲回几句话应了这调 情,门外梁上君的高声透入“关峙,楚远陌打了败仗了,这时候到底到了没有?”

樊隐岳微怔,“远陌败了?”

“可不是?还不是寻常败仗,损失了十万人马,天大的败仗呢。”梁上君肆意渲染。与其镇日被关峙当成伺候他家娇妻的打杂工役,不如走上那刀光剑影的战场拼个酣畅淋漓。

关峙翻身而起,“也许,是时候到了。梁上君和三娘还有荆家嫂子送隐岳回村子,叫其他人随我出谷!”

蚀三八

楚远陌大败,与其说败于楚远漠,不如说败于两位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