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不好!不好!可是……能够不好么?对她,他从边做不到拒绝。只是,也做不到轻易释怀。遂甩身旋至侧旁,恚意难休。

她拭去泪迹,淡仰螓首,漠声道:“梁光,带你的主子走罢。”

“……樊姑娘,您总要给一些药止血的啊,樊姑娘,末将求您,末将……”

她掷出一白瓷小瓶,“外敷。”

“多谢樊姑娘,多谢樊姑娘!”梁光千恩万谢,将药粉洒上主子伤处,随后挽起主子臂膀,迫不及待要离开这方是非之地。

“我……有话问你。”楚远漠忽道,眼光向前,没有对准任何人。“那日……你在我面前……说那些……会拿‘他’报复我……的那些话,除为了向我施用……催眠话术,是不是也怕我以‘他’要挟你什么?”

无人应声。

但楚远漠已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当初,那个孩子生下,他委实有了她再也离不开的笃定,他曾想过,“他”将是他最大的筹码,羁绊她一生、困锁她一世的筹码。若她没有先发制人,他必定已经留下了她,她终究无法坐视“他”的安危于不顾。而她现今把“他”交给珂兰,不管基于怎样的考虑,又赢了他一回。终这一生,他再不可从珂兰手中索要什么。

“霍关峙……我会善待‘我们’的孩子……”楚远漠道。

关峙冷笑,“有一日,你应该可以坦荡告诉他,他是如何的。你也可以告诉他 ,你在今日的苟延残喘是如何困窘狼狈。”

月儿娘的幸福生活(二)

王太婆应该是去问了杨执的,也应该是没有得到应允。否则,太婆不必开始热络替我张落别的人家。

但对我说,无关紧要,生活仍要像从前一样过。

每日晨起,先将太婆家里里外外洒扫干净,用过早膳,即到杨执家里替他打点一切。他是村中最出色的猎人,家中的兽皮多到需定期清晒,顺手采的山货药材亦要妥善安置,还他一些外用衣裳的缝补浆洗……一切活计,我都做得妥当精细。

我想,我以前纵然过得不是这样的生活,也一定盼过这样的生活。

我做这些事时,手忙着,脑也忙着,不知不觉便会一天过去。既报答了救命恩人,又能让自己不去追究那些茫无头绪的过去,何乐不为?

“愚儿,愚儿!”

我从浣衣盆里扬头,“太婆怎么了?”

“快快,我把山里的张老七叫了,你快去见见。”

我一时糊涂了,“张老七是谁?”

“我昨儿晚上和你说过的那个张老七啊。人长得周正,性子也老实,家里光景也好,是这十里方圆里最出色的后生……”

我明白了,是太婆为我张落的人家之一。

……好罢,看一看。我拭干净了手,对着盛满水的桶理了理鬓角,随着太婆向外走。门前,和从外面回的杨执碰上。

按照每日的习惯,我仍要有一番交代,“衣服洗了半截,剩下几件我明日洗。饭已经熟了,闷在锅里。菜切好了,你扔进菜锅翻炒一下就好……”

“你这个傻愚儿,他恁大个人了,还怕饿着他不成?人家张老七大老远赶过就是为了看你一眼,你哪好让人家在那边干等?快走,快走!”

也对,让人家干等的确失礼。我加紧了脚步,跟上太婆。

张老七大名张和,排行老七。家中以种养花树为生,专向镇上城里的大户人家运送盆景花草,在村子里算是富裕人家了。人也像太婆说的,样子端正,性情纯朴,对他,我不讨厌。

我对他说,像他这样的好人,该找个清清白白的好姑娘过安安稳稳的日子,我没有过去,也不知过去里自己有没有许过人家,没有资格谈婚论嫁。

张和红着一张脸,只笑不话。

但过不了几天,我一早出门,在窗外看见一盆半人高的玉兰。此后每过几日,我院子里总会多出些花草。玉兰花,玉芙蓉,玉木槿……“太婆,这些话都应该是些名贵品种,培植不易,您别叫张和浪费了。”

王太婆嘻嘻笑着,“人家有心,我老太婆还能拦着不成?种花的人总是看什么都像花,他送这些花给你,必定是觉得这些花配你,你大方收下,花还能咬了你不成?”

王太婆年过古稀,有时却像个孩子般的谐趣。我只能将一盆盆花列放在院子里,按时浇水施肥,总不能任这么美丽的东西枯萎了罢?

张和之后,又有了姚大虎。

太婆道,姚大虎在山上中枢伐树,镇上有一家木材铺,专替人打制家具器什,是个殷实门户姚大虎的媳妇几年前山上摘药失足摔死,留下他和一个五岁的女儿。五岁的女儿现在已有十岁年纪,没娘的孩子过得极苦。

我见了姚大虎。比张和年岁大些,比张和擅些言辞,但山里人的朴实气仍然带着,仅看我一眼,一张脸便红得与年画上的关二爷有一比。

我对他说,我感觉自己可能会喜欢孩子,他十多岁的女儿尽管让我照顾,至于其他事,恐怖当前没有办法便能定下。

第二日,姚大虎当真把女儿送了过。十岁的山里女娃头发脏乱衣裳不整不说,还拖着两道鼻涕。我帮这女娃儿洗了身子换了衣裳,打扮得整齐一新。女娃儿总以亲近的眼神望我,看着她,我恍惚记得应该有一个美丽的小人儿如她这般环绕在我膝下……那影像,如电闪一般掠过,我再要去追,一阵眩晕袭了过。

“你怎么了?”一只手扶住了我。

我抬头,是杨执。“你怎么在这里?”

“……你有两日未过去,山里路险,我看看。”他说,藏在乱须中的两眸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

“对不住,我这两日忙着替小菊规置,一时抽不出空。”我指了指后面步步紧跟着的女娃,扫了扫他放在我臂上的手。撇开他把我从崖上救出不算,这是他第一次距我这么近罢。

他应是觉到了我的目光,收回手,瞥了女娃一眼,“你不一定要过去的,救你,我只是顺手。”

“你是顺手,但的确是救我一命没错,该报的我会报,时候到了,我自然也就不会过去了。”

“……什么时候?”

“我觉得自己不必报答的时候。”我回手替小菊抚平了衣领,道。

“你……”

“娘,今日你会教小菊做衣裳么?”小菊忽然说。

娘?!我一怔,这样的称呼……“……她叫你娘?你的事……定下了?”杨执问。

我茫然举眸,凝视着他。

“……定下了也好,你该有一个人照顾你的。”他垂下了头,定了定,未出生告辞,便提足离开。

我目送他背影越行越远,脑中的困惑始终堆积在那处。

“小菊,你为什么要叫我娘?”

“……姨姨。”小菊微怯敌瞬了瞬眼。“小菊想让姨姨当小菊的娘,但姨姨嫁给了杨叔叔,就没办法给小菊当娘了……”

“谁说我要嫁给杨叔叔?”

“可是,杨叔叔看姨姨,就是想要姨姨当媳妇的样子,隔壁的阿六看村南的凤姐姐,就是那样看的……”

我哭笑不得。这个前两日还脏得像一只山间野猴的小丫头,从哪里得的这压根就不存在的蛛丝马迹?

“你看错了,我不会嫁给杨叔叔,杨叔叔也没想要娶姨姨做媳妇。”

“那,姨姨会嫁给小菊的爹么?”

迎着这女娃眸里的热切期盼,我一笑,“嫁和不嫁,需要缘分。”

这时,王太婆沓沓走,老脸堆着老菊花般的笑,“愚儿快,太婆又给你看了一个人,是个读书的,这回一定能入了你的眼!”

蚀四二

羲与大羲此回大战,以前者的大败为果。

大羲歼羲大军八万,俘三万,一举夺回先前所有失地,尚将疆界向前推进了百余里。

楚远漠麾下损失惨重,囤兵于边,严布防线,坚守不战。

而楚远陌,若无关峙添的各方助力,先有元气大伤的他绝对不敢贸然发动此次战役,是以收获这场大捷后,亦未趁胜趋直入,收兵止戈,休养调歇,同时缓养民生,颁士、农、工、商诸策,以振国力。

由此,两国暂息战事。

楚远漠身受重伤之事,仅心腹与亲要人知晓,为免外泄,出诊的医者,伺侍的下人,尽遭禁足,一有异象,宁杀勿纵,连后宫嫔妃也不能获知。得意长伴病床前的,除了世子楚博,惟有被封长公主的珂兰。

“珂兰姑姑,天下间有谁能如此重创父汗?父汗怎会受这么重的伤?”楚博心焦如灼。

珂兰为高烧昏迷中的男人换了块额帕,道:“这要你父汗醒了才会知道。”

“珂兰姑姑不爱父汗了么?”

“这话怎么说?”

“以前,如果父汗受了这般重的伤,您一定是最着急的那个。可现在,您是最平静的人。”

“可能是我明白了就算再如何着急,也不能替你父汗受苦罢。”

楚博瞥了瞥在她身后提篮里酣睡的娃儿,“弟弟睡得很乖,长得也很快。”

“是啊。”有子万事足,珂兰笑得柔和。“吃得饱,睡得着,便拼命的长,这个月我已经为他换了第三个提篮了。”

楚博垂下眸去,“杀父汗的,是先生么?”

珂兰一怔。

“那天,我也在外面。”

“那天?哪一天……”珂兰已猜到了是哪一天,声嗓微颤。

“珂兰姑姑在室门前哭叫,我便站在院门前,我……我若再有三分勇气,就该冲进房内救先生。”

珂兰掩住心口。她对楚远漠真的信,便是在那时死透。

“但我没有去救先生,或者我也有私心的罢,我希望先生可以……因此留下。”

“你很喜欢你的先生,是罢?”

楚博重重颔首,“博儿生病时,从没有人陪在博儿身边过,连奶奶也不会。可先生会彻夜陪伴博儿,会给博儿弹一些安睡的静谧曲子,会教博儿抗病健体的法子。”

“那时,我还因为妒意,嫉妒她能让你喜欢,让你父汗喜欢,打过她一巴掌,你为此哭着骂我。”

他眼眶蒙上湿意,“如果先生是博儿的娘,该有多好。”

珂兰缥缈一笑,“如果当真是她对你父汗下的杀手,你要怎么做呢?”

“……下一次,我会挡在父汗面前,我愿替父汗陪先生一条命。如果那日,我冲了进去……”

“整件事内,你是最无辜的人,莫要把自己牵扯到里边了。”这场纠缠,已经够乱了,实在不必再将下一辈人裹缠其内。她长喟。“如果你觉得对先生有愧,就多疼疼恩儿罢。”

“……恩儿?”

“你的弟弟楚恩,他是上天给我的恩赐,我叫他恩儿。”

“楚恩,楚博……他是我的弟弟,终我一生,都将保护他!”

关峙将暗伏于楚远漠军中朝内的所有人尽数撤回,返回无山谷。

无山谷里,他独自闭门三日,严禁人扰。

樊隐岳与乔三娘研习草药,探讨医术,不曾上门去自讨没趣。

三日之后,关峙“出关”,一脸怒意凛凛犹在,行走生风,使得谷中人纷作规避,连那些个对秦王心存爱慕的怀春少女都不敢擅自凑前递话。

“月儿!”在乔三娘放置药灶的小屋前,他厉声一喝。

“先生。”樊隐岳持木杓搅拌着砂锅里正在熬制的膏物,抬眸浅笑。但身子仍是稳稳坐着,毫无移动迹象。

“你……”他气窒。

“先生有事?”她送平声静气的一问。

“你”

“先生如果无事,暂且到旁边歇着, 月儿要把这副药制完了方能陪先生说话。”

他盯着这张清丽无辜的秀靥,更觉胆气横生,“你这几天在哪里安歇?”

“挤在三师父榻上。”

“为什么?”

“月儿发现自己的医术比及三师父,着实是差得极远。月儿想潜心学医,将所有精力尽用在提升自身医术上。”

“所有精力?包括你该为人 妻的那份?”

“那怎么可能?”她义正词严。“月儿怎么会轻忽了人妻之责?先生始终是月儿最看重的人呐。”

“看重到你一连三天对我不闻不问?”

“先生不是不要人打扰?”

关峙气恨交加,“你几时如此听话了?”

她嫣然失笑,盖了炉火,闷好砂锅施施然走近,“先生是在怪月儿没有理睬先生么?”

“……哼!”

“先生在生气,月儿不敢去惊扰先生啊。”

“狡辩!”

“好罢,是狡辩。但先生生气是真的罢?先生是在生月儿的气,因为月儿让先生一番苦心白白费了,月儿心有愧疚,不敢面对先生,总是真的罢?”

“还是狡辩!”

“……好罢,还是狡辩。”她叹气。“我们夫妻坦诚以对罢。你生气,月儿不想哄你 ,所以不理睬你,可以了么?今后你若再生气,月儿仍会如法炮制,这将是月儿的驯夫之道。”

关峙二话不说,抄起她纤腰,掉头就走。

“……先生?”

“你有驯夫之道,为夫也有驯妻之道!”

“敢问关先生要如何驯妻?”

“不劳关怀!”

“关先生,你忘了为妻的教诲了是不是?惟妻命是从……咝!”他的臂触碰之处,传剧烈痛意,虽极力忍抑,仍痛得抽息。

以关峙内力,自然不会漏听,他覆下眸,惊见妻子两颊呈现灰意,“怎么了?”

“我……”

关峙眸光疾扫她周身,條尔间面色丕变,一个起跃,回到两人精舍。门阖严落闩,床帐垂落,他以手驭气成刀,割开她背上衣料,先见血透中衣,中衣剪落,整片背一片血肉模糊……

蚀四三

先生与楚远漠山间大战,她押梁光赶,恰听到了两个男人的对话。

背上有字。

她一直知道自己背上受了伤,却不知那伤是字。回到谷内,以两镜对视,她看到了楚远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