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个字,清晰镌在自己背上。

三师父说,每字每刻间在初刻时便淋上了朱砂凝固,时日渐久,已与皮肉浑同一体,寻常方法已然去不得了。

如果她此生只是一个人,她不会理会。她没有认定的人,连占有身 体都不能将她占有,区区三个字又能如何?

但,她不是。

所以,她先以药腐蚀,再还以朱砂浸泡,毁了自己整面玉背。

“你这是在做什么?你这是要把我气死么?你到底为什么要为一个不相干的人这样伤害自己?”

关峙前所未有的大怒。

樊隐岳美眸圆睁,直视着他的怒容。清俊的面容为气恼所揪扯,优雅的气度因盛怒遭破坏,但如此的先生,却让她目不转睛。

“你做这件事之前,为什么连问我都不问?到了这个时候,我们还不能共同分担所有的事么?你都不替我想的么?你以这样的方式伤自己,痛得是你,疼的是我,苦的也是我!”

暴跳如雷,这就叫做暴跳如雷么?忽然,她绽笑,“先生,我有孕了。”

“你有孕又如何?你有孕便能一意孤……你说什么?”

“我有孕了。”她伸出玉臂,抱住他的腰身。

“……你说真的?”

“真的。”

他凤眸内更兴狂风疾暴,“你有孕……你有孕还敢做这样的事?你不怕伤了他么?你这个……这个……”到底要他怎么骂她才好?

“之前,我们一直行踪不定,我除了月事不准并无有其它症状,是以未向那边去想,自然也不会给自己看诊号脉。三日前,我将背上划裂上过药后,三娘觉我脉相,方确诊出了近三个月的身孕。三娘说我这一年调养得极好,孩子也异乎寻常的顽强,才陪我一起熬过了这一关。先生,我也后怕,后怕极了,如果伤了他,我……”

她娇躯微颤。他重叹,虽余怒未消,仍将妻子揽住。

“先生,为我们的胖小子取个名字罢。”

“我还在生气,你要我为这个臭小子取名?”

她樱唇一噘,“气者,怒也,不如他的乳名就叫怒儿?”

“你敢?”他切齿一咬。“他是我的宝贝,你敢这样轻慢处置他的名字?”

“不然先生有更好的建议么?”

他沉吟,目光深远,“……恕儿。”

“咦?”

“叫他恕儿罢。”

“恕儿……”她明眸举起,水波潋滟。“好,就叫恕儿。有了恕儿,有了先生,任何事任何人,我都可以宽恕,都可以放下。先生,你为我出村,为我拾起仇恨,现在,为了恕儿,为了我,也放下罢。”

“……好。”他避开她的伤背,收力搂住。“我们回村子。”

他们的孩子,将因他们的爱诞生于世,他们将以慢慢的爱灌注他茁壮成长。此间的万里红尘,他们不要了。

楚远漠张开眼,第一眼见着的,是珂兰支在榻边的睡颜。稍一转眸,在她侧旁矮几上的提篮内,看见了另一张小脸。小脸的主人此时正径自移转着两只大眼,无声地张望世界。

如此小的一张脸,已然眉长目幽,鼻尖挺直,貌色的上乘可以想见。小小颔儿彷佛微扬,小小唇角抿着的,彷佛有百刃难摧的傲气……怎会像到这般彻底?

楚远漠伸出一根手指,去抚那张初雪样的娇嫩小脸。

“再过些日子,他便能开口叫‘爹’了。”

“嗯?”他移目。

醒的珂兰扶他坐起,将篮里的小人儿抱出放到了男人胸前,缓声道:“恩儿已经在牙牙学语,再过不久,便能叫你爹了。”

他与那双漆黑的瞳仁对视,“要叫,也该先叫你这个娘。”

珂兰柔美一笑,“我盼着这一天呢。”

她的笑,令男人心中微泛疼意,“你还不肯嫁我么?若将这个孩子问起,为什么他的娘没有嫁给爹,你要怎么答?”

“我会告诉他,是他的娘觉得配不上爹,不敢索要名分,但他所受的疼爱,所受的教养,他的爹一样都没有少给。”珂兰坦然直陈。“我们没格族不比汉人,不会有人因为我这个当娘的未成大汗宫妃就敢轻视了大汗的骨血。”

“……你这是何苦?”

“我不苦,有了恩儿,我便再不觉得苦。”

看得出她如今已将所有心神尽投注于自己怀中的小人儿身上,再说下去,就是强她所难,他拂开心中淡淡惆怅,道:“你答应我,今后我若接恩儿进宫小住时,你要随他一起。”

“好。”珂兰应得爽快,道。“你也要答应我,不管今后你有多少儿女,不管会将汗位传于哪一个,都不要将恩儿卷进你的后宫争斗内,不要向他灌输任何一丝与争位夺嫡相关的想望。”

“好。”他的眼光再与怀中小人儿的黑瞳撞上,胸腔一震。“我答应你,会做对他最好的事。”

羲史《后宫纪》记载:远漠大汗立后“月后”,然中宫终年空置,无人入主。纵大汗年逾四旬时有宠妃月如一度宠冠后宫,也未能问鼎该位。

大羲国史《宫篇》记载:大羲始帝立后“月后”,却空悬后冠,任后宫美人为后冠殚精竭虑,终不能得其覆顶。

《三国野史》记载:羲与大羲两国始出一脉,却交恶数十余载,中间战争无数,劳民伤财,直至羲国远漠大汗与大羲帝各自驾崩,其后人方握手言和,令两国共存于世数百载……

(正文完)

月儿娘的幸福生活(三)

王太婆又带的人,的确是个读书人。乔子轩,早年浪迹天涯,以讲学终四处为生。后回乡探亲,适逢母亲病故,方知自己先前贪图落土自由的生活舍家抛亲的行为是何等自私,遂在家乡安住脚步,欲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以全母亲临终遗愿。

他虽是读书人,谈吐却也不拖泥带水,道自己这些游历在外,眼界的确放得过高,一般庄户女儿的确难入自己的眼,但看着我,却觉我和他绝不成为一路人。

他爽快,我也直言相告。

“乔夫子娶妻,是为了生子。而愚儿既然不知道自己的从前,也就不知道自己的年纪,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为一个男人生儿育女。乔夫子,看你我无缘。”

乔子轩浅笑,“愚儿姑娘举止有玉牡丹的清贵,容貌有玉芙蓉的清艳,气韵有玉梅的幽远,山野间的草堂茅舍是盛不下你的。你早晚要离开。”

“乔夫子一句话,就要把愚儿从这里驱赶出去了么?”没有人不喜欢听溢美之辞,我笑得煞是开心。“但既然愚儿一时走不了,今后乔夫子想找人 弹琴论诗,或许愚儿还能小作应和。”

“就如此说定了。愚儿姑娘止步,在下告辞。”

“乔夫子好走。”

天色将暗未暗时,我送他到村口,回身的工夫,赫然被站在村口树下的黑影吓得心头一跳。

“……杨执?”

他走出,目间隐含责备,“山里路难走,你不该在这个时候肚子出。”

我指了指乔子轩离去方向,“送人。”

“他不会自己走路么?为什么还要送?”

“……待客之道。”

他虬眉攒起,“山野村间,讲什么待客之道?”

“乔夫子是读书人……”

“读书人才更无用!如果这时有野兽蹿下山,他能做什么?”

“……”天色越越黑,我觑不清眼前男人的脸,但这咄咄逼人的火气眼盲者也能感受得到。“你今日上山收获不丰么?”

“谁说不丰?”他高昂起头。“我是这里最出色的猎手。”

“……那阁下发哪门子的火?”

他窒了窒,甩身,“天晚了,回去罢。”

我自然是要回去的。

一路上,他距我十多步远,不疾不徐,不远不近,就这样随着。王太婆家甫到,他即大步行去。

姚大虎前接女儿。

干净整洁的小丫头一见了多日不见的父亲,如小燕般扑了过去,被扑抱的男人却满面惊奇,“小菊?”

小菊仰小脸,“爹,你是接我和娘回家的么?”

“……娘?”

“对啊,是娘!爹快娶姨姨给小菊当娘嘛,姨姨会做衣服,会梳头!有姨姨当娘,小菊不用再像个野孩子般被人笑!”

我站在一边,是讲也不是,走也不是。小孩子真好,可以把心里的话一股脑倒出,又不必承担这话造成的诸多状况。看,姚大虎何尝不是一脸的尴尬?

“愚儿姑娘,多谢你,我这个做爹的太不济,我……好像有几年都没有见着自己女儿的干净模样了。”

“我该谢小菊才是。她是个贴心孩子,有她和我做伴,日子都变得轻快了许多。”

“这孩子一心盼着有个娘……我知道,我配不上愚儿姑娘……”

“姚大哥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有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呢?能否做夫妻,要看我们之间有没有做夫妻的缘分。姚大哥若不嫌弃,就让小菊先跟着我长住一段时日罢。”

“这怎么好?”

“怎么不好?姚大哥若实在过意不去,可给王太婆留些钱使。”

姚大虎是个好男人,四十岁的汉子见了女人还要脸红,看女儿的目光又无奈又心疼。这样的男人,我愿意示好。如果我当真就要在这个地方长住下,这样的男人当是首选。

“多谢愚儿姑娘,多谢,多谢……”

我看见了他身上穿得短衫肩头裂开,“姚大哥的衣服破了。”

“……准是今日上山给挂破的,真是……新买的一件衣裳……愚儿姑娘见笑了。”

“脱下补一下罢。”我回手从针线笸箩里取了针线。

“……啊?”姚大虎的脸火烧般的红。

“怎么了?”

“这怎么好……这……”

“姚大哥何必见外?就算到最后我们做不成夫妻,你当我是个妹子也不成么?”这个男人,实在有几分朴拙可爱。

“这……当然好!当然好!”

他脱下外衫递给我,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旁边树墩上。我将破损处一针一线缝合了,又找补了其他两处。“这样罢,姚大哥的衣服都可以交给我和太婆补,您定时给太婆些银子也就是了。”

“……好!太婆年纪大了,的确该加些照顾的。”

“还有……”

院门吱呀,九尺高的男人从窄小的门框下矮着身子踱进。“你今日怎么还没有过去?”

“……嗯?”我有些莫名所以。

“我今天要到镇上一趟,你还要带什么回?只有上次说过的玉簪子么?”

“我……”几时说了什么玉簪子?

“天气要凉了,我取了一件虎皮,为你裁去一件冬氅,你是要跟着一起去,还是拿一件衣裳比照着?”

我上下打量着他,不得不问:“杨执,你吃坏了什么东西么?”若不然,是烧坏了脑子?

他愈走愈近,经过木墩时,向姚大虎投了一眼,后者霍地站起,将女儿拉近怀里。

“上一回太婆问我们事,我告诉太婆今日会给答复。”

“什么事?什么答复?”

他走到我近前,两只沉夜的眸烁出点点星光,“愚儿,你愿意做我的妻子么?”

“……呃?”

月儿娘的幸福生活(四)

这个人,疯了不成?“你……”

“我不是随便问问的。”他说。“我准备好了所有事。”

“所有事?”

“前两日你没去那边,我教人把房子上下重新整饬了一遍,还添了几样家具。家具便是从姚老板的店里购置的。现在只须给你置几身新衣裳……”

到此时,我若再不明白,就是矫情了。

“你要娶我?”

“对,我要娶你。”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娶我?你不是已经拒绝了太婆的提媒?现在为什么又改主意要娶我?”

“没有为什么。我也没有拒绝,只是说需要考虑。”

“没有为什么,我是不会嫁你的。”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有看着他的眼睛。“你要娶,我就一定要嫁么?”

他眼睛定了定,那一刻,我以为他会转身离去。

“我以为太婆问,定然是问过你的。”他身子前倾了倾。“没有么?”

没有么?当然是有。但我硬要说没有,他又能如何?

“那么,你不妨好好考虑,三天时间够了罢?三天后我问答案。”他这才跫过身走了。

这人,当他是在打猎么?下了饵,三天后要收饵?三天的时间够与不够我未点头也未摇头,他径自就给决定了,岂有此理?

当夜,我刚要睡下,王太婆掀帘进,笑孜孜道:“愚儿,太婆发现,你实在是一个很聪明的姑娘。”

我一头雾水,“怎么讲?”

“其实,你早早就喜欢上杨执了罢?这些日子,你没有拒绝太婆为你说亲,是不是就是为了引起杨执吃味?让他自己乖乖寻上门找你?”

“这……”我啼笑皆非。“太婆,您忘了愚儿是个愚儿了么?哪得这一份心机?”

“大智若愚啊愚儿,你做得很好呢,不过切记别做过了,杨执三天后问你答案,你到时可别再嘴硬,把人气走了,你可就要不回了呢,而且,太婆我也奇怪,如果你这边大张声势了半天,杨执仍然没有上门找你,你还要怎么做?”

“……”既然太婆执意认定我是有意引杨执送上门,我执意解释不是扫人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