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怎么了?我家媳妇怎么了?”我那个相公第一个蹿出来,迭声发问。

“娘,您……”月儿面有难色,目光游移,吃吃讷讷中,晕生双颊。

“怎么了嘛怎么了嘛,我家媳妇到底哪里患了毛病?你会不会医,不会医让我去找江湖第一鬼医去……”

我乜瞪过去。

他咂了咂嘴,闭上。

“月儿,无妨的,告诉娘,哪里有问题?娘经历了这么多,不以为还有什么可以打得垮我,你告诉娘……”

“娘有孕了。”

“无妨的,不管什么样的病,上天已经待我够好,我……”方才听到了什么?

“你说大声些!没见你时还以为你是个江湖豪爽女子,见了面怎这般忸怩别扭?你大声告诉我,我家媳妇到底怎么了?”

这个莽撞相公!我刚要叱他,月儿美丽的眸掀起,利利狠瞪,提声道:“娘有孕了!”

“……啊?”杨执嘴大张,目大眦呆成一大截木桩。

……我呢?我已然傻了。

“娘,您的脉象平缓,胎心稳定,除了有些许的虚弱,别无大碍,用一些温和滋补的补方补一补就好。”

这是医嘱,也是……女儿的嘱咐,我……我没脸见人了!试问天下之大,有几个人要和女儿一起怀孕?况且,况且我到底有多大年纪了,我……

“娘,看您的脉相,已经妊娠四个月了呢,你事前一点也不晓得么?”

我从哪里晓得?山中那些岁月,吃山珍,食野味,持家事,偶尔进山随猎,把我的身子锻炼得极好,莫说大症,连头痛脑热也少患。前段时日躲追兵赶日程,在所难免稍感疲惫,我哪里会想到那上头去?再说,嫁给杨执初期,我还盼过兴许能有一儿半女承绕膝下,但多年无讯,早已放弃,怎么会知道会在这个时候,在自己的女儿女婿面前,会会会……

老蚌生珠?

那四个字跃到脑间,我更觉赧不可当。

“太好了呢,我肚里这个也要有四个月了,说不定月儿会和娘一起分娩……先生,你快知会三娘,要她好好为我们母女两个调养!”

“不准跳,你也知道自己有四个月身孕么?”

“没事了,他的姐姐都能陪着我这个当娘的度过那场打劫,难道胖小子连姐姐也不如?”

“你怎么知道一定是胖小子?说不定还是个胖丫头。”

“不要,这一回我一定要生胖小子!”

月儿偎在女婿怀内,夫妻两人眉眼唇间幸福满溢,这是理所应当的啊,可是我……我……我偷瞄睇向杨执,他这是要发呆到地老天荒么?

“啊”

我尚在疑惑间,有人发出狺狺长叫,一条身影从窗中穿出,落到院中树顶,又从树顶扑到另一棵树顶,继尔跳进河里,之后跃上一道矮陵……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条影子在窗外世界里急剧变幻折腾,并有啊声不断盈耳。

“娘……”月儿蹙眉。“您这位相公脑子没中过风罢?”

我点头,“应当是没有中过的。”

“那这是……”

是啊,这是……

“愚儿,娘子,媳妇,傻媳妇,你真是我的傻媳妇!”那条影子从门外返回,想抱我,被月儿阻住,他也记得了自己的一身水湿,惟在原地蹦跳怪叫。“你真是个宝啊,为夫捡了个便宜啊,找一个傻媳妇,不但能看能用,居然还捡一搭一,让我做爹了,哈哈哈……”

“……”那位太上皇说对了,我真的无地自容了。

我这时并不知道,我与我我肚子里的孩子,要靠月儿和月儿腹中的孩子搭救。多年后,我方晓得上苍如此尴尬的安排,竟然是一份莫大的恩赐。

月儿娘的幸福生活(十三)

不晓得自己有孕前,也不觉得有何异样。一旦晓得了,便格外不同起来。

嗜吃嗜睡,害喜汹涌,前面吃了,后面即吐,然后吃了,然后再吐……皇家追兵也不曾累到一星半点的杨执,被累得好惨。

反观月儿,这上面竟不随我,镇日清清爽爽,干净美丽得让我这个当娘的都要嫉妒。

“你是个大夫,连自己的娘和弟弟也帮不了,算什么大夫?”我家相公气急败坏下,便爱找算月儿的不是。

而月儿对他的无理取闹,从来少有理睬,反正有人替她抵挡。关峙那人少言寡语,一旦说了,却必是正中标的,稍有不济的,或被他噎背过气去。

如此,女婿的优雅淡然,相公的火冒三丈,成了我每日的最大消遣。

然而,如此美好的时光并未长久。

变故突起那日,月儿前去镇上为我抓药,关峙随行,去了半日未归。我吐得厉害,杨峙焦急难耐,出门到镇上去找。而后,那对白发夫妻进门,点了我的穴道,向后山疾行。

后山等待的,是太上皇爷。

我没有徒劳挣扎哭骂,被推上了车后,静静坐着,感觉车向前开动,带我远离茅庐,远离了相公,远离了月儿。

路途中,太上皇与我同车。

我闭目养神。

我知道,我不能晕倒,不能孕吐,不能说出任何的不适,不能给任何大夫任何近身的机会……我必须保住我和相公的孩儿。不管那对白发夫妇为何出卖了我,他们临去在我耳边说了一句,“夫人有妊的事,对方不知”,我必须让自己相信。

“凡心,回京后,我会让御医为你会诊,医好你的失忆之症。惟有想起来了,我们一家方能真正团圆。”

回京后会诊?我蹙了蹙眉。

“你能活着,是上天对我的恩赐,只为你活着,我什么都不去计较了,凡心……”

我倏然睁目。

他因此顿住了欲前倾靠近的身势。

“阁下别忘了,对我来说,你还是个陌生人。”

他轻轻叹息,“我知道了。世上还有什么比你活着更让人高兴的事呢?我会等你。”

我再度阖眼。除了养精蓄锐,现下别无他计。

他、一路上,我也曾暗暗盼着相公和关峙追来,以他们的武功,应该救得出我罢?

但行了二十几日,直到行进元兴城,走进一座高堂华第,住进一处贵堂雅舍,仍不见人来救。

我想,他们必定是出了事了。否则以相公的性子,怎么可能置我不顾?

可是,我不能放任自己向坏处忖思揣度。

“明日,太医就来为你会诊,你……”

“我不要什么会诊。”

“凡心……”

“你想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成了一个傻子,让全天下的人看我笑话么?”

“我会禁人泄露……”

“禁?如何禁?连大内的秘辛都可以成为民间笑话,如何禁得住?你若叫人来授人以柄,我情愿从此不进粒米!”

他脸挂阴霾,最终妥协。

等他走出房内,我手心已全是虚汗。如果他硬要叫医者前来,我绝对无法化解。

我捂着小腹。孩儿啊,快给娘力量,助娘度过属于我们母子两共同的厄难,助娘啊……

助我度过厄难的,是我另一个孩儿。

到达京城的第五日,我正躺在屏榻假寐,闻听门轴轻响。初以为是奉茶的丫鬟,未作理会。

“娘。”

我翻身駦起,惊喜交加,“月儿,你怎么来的?”

“从大门口正大光明进来的。”

“……你怎么进来得来?”

“我是万乐公主,是太上皇的女儿,是皇上的姐姐,当然进得来。我叩响大门,经太上皇亲口允娘,进来陪娘。”

觑着月儿狡黠明媚的眉眼,胸有成竹的笑靥,我心中豁然定了下来。有月儿在,我不怕了。

未说上两句话,外面足音沓响,两个男人并肩走入。

是太上皇父子。

“我们总算一家团圆了,想不到我们还有这一日,真好,真好。”太上皇情绪激切。

月儿秀薄掀起,“太上皇忘了您的正室夫人及长子长女了么?”

“月儿!”

“你生怕我们一家人过得快乐了是不是?”

太上皇父子先后厉颜责叱。

月儿不以为意,浅笑吟吟,“二位无事,请早去安歇罢,有妊之人需好生静养。”

我一惊。

那对父子各眙双眸。

“怎么?我不能怀上我家相公的骨肉么?”月儿诘问。

谦儿双眉一锁,“你身怀有孕,关峙还放你出来?”

“听所娘在人世的消息,他拦得住我么?”月儿偎上我,淡淡道。“何况,我是个答复,最了解自己状况。我开了个安胎方子,明日你就让人把药抓来,三餐膳食也要给我格外经心,每日多加些汤水。这里有娘和我,伺候的人在外面就好,别进来添堵,进来了也别要我知道。若有人敢扰了我的清静,别怪我出手调教。”

太上皇当即吩咐下去,兹时起院内饮食按孕妇所需精心调理,所属奴婢若无主子传唤,俱不得踏进室门一步。

那对父子离开后,月儿俯我耳根,道:“杨峙叔一时不能赶来……对,是遇到了些麻烦,但有先生帮助,定会化险为夷,娘不必担心。月儿赶来陪娘,也陪弟弟。有月儿在,娘和弟弟都会平安无事。”

我抱着这个女儿,鼻眸皆酸。这五天里,我不敢放口去吃,不敢挺腰直背,就怕露了行踪,幸好月儿来了,幸好我有个月儿。

“从今日起,但凡他们活着奴婢们进来,娘都要腿上覆着薄被坐着不动,其他事都由月儿打理。”

是,都由月儿打理。安胎的药,补身的汤,孕期的肥衣,加餐的饮食,一个怀妊妇人所需的一切,月儿都替我要来。我们母女两人都两碗共食,同塌而眠,夜间一并摸着渐形凸起的肚子,满足傻笑。

后来,肚子越来越大,难以长时久坐。月儿的脾气突然大肚,镇日摔杯掷盘,尖叱厉骂,吓得送膳的奴婢每回将膳食放在门口撒腿便走,洒扫的下人们镇日匆匆过境,连太上皇都不敢上门讨教。大多时候,房内只有我们母女两个相顾而笑。

这时,我可以在房内慢行慢走,可以仰躺歇憩,可以让月儿以银针为我走穴舒气……

“月儿,都四个月了,杨执还没赶来,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尽管我让自己宽心宽心宽绪,却没有一日不去挂念,如今胎安体健,即将瓜落蒂落,我问。

月儿娘的幸福生活(十四)

“那对白发夫妻的女儿女婿一家为太上皇所挟,他们先把我与先生给绊住,又引开杨峙叔,将娘献了出去。”

“但他们并未将我怀孕及和你重逢的消息告诉太上皇。”

“太上皇以他们的亲人要挟,他们把娘献出去也无可厚非。但他们并非太上皇的人,其他的事不在交换范畴之内,自然也不会知会。女儿女婿意见方获释簇,他们便将消息报给了我们,只是……”月儿不无迟疑。

我扶住自己的肚子,“说罢。”

“杨峙叔被二十几位大内顶尖高手围攻,中了大内秘术的暗算,身受重伤。”

“……有多重?”

“有先生和他几个朋友的一起疗愈,杨执叔现在也该恢复了大半。”

什么样的伤,几个月时间仅能恢复大半?我自认识杨执,不管是山中初时的沉默寡言,还是成亲后的本性渐露,他都是我最想要最渴望的那份依靠。可,在他需要依靠时,我却不能陪伴左右……

“娘,杨执叔说他一定会把您带走,一再告诉月儿这是他的事,不要月儿插手。所以月儿能做的,只是照顾好娘和将至人世的弟弟。相信杨执叔一定是有了妥当的法子,娘只管安心生下弟弟,其他的,都交给男人罢。”

“生?你说我要在这里生?这……”

“对,在这里生,娘和我,都会平安生产。”月儿一笑。

“……啊?”别怪我茫然,我这个女儿聪明得有时让人无所适从。

又过了几日,月儿说自己脉相紊乱,腹有痛感,要外面的人去请她的三师傅前来安胎。

当夜,宫中御医前来请见。我与月儿坐在床上帐内,她将一只腕伸出帐外,给人诊视。

“公主的脉相的确紊乱,照些下,胎儿恐有不保之虞。微臣等不曾见过这等脉相,不敢擅开方子,请皇上恕罪!”外面御医们跪地,惶恐请罪。

谦儿来了?我觑见帐外形影,拿一条锦被挡在身前。

月儿半坐起身,紧喘一口气道:“我生女儿时就险些遇险,是三师傅替我矫正了胎位。你们快到北城的天瀚书楼传信,他们会设法将三师傅寻来。”

谦儿略一沉吟,命身边人去了,又问:“你来了这多日,关峙为何一次面也没有露过?”

“他不来就不来,我还会稀罕么?不过,他若听见了我身子不适的讯息,不来也会来。”

“你好自为之,气走了关峙,谁能容得下你这样的脾气?”

“是,皇上,多谢皇上教诲,隐乐铭感五内。”

“你”

外面的儿子,帐里的女儿,肚子中的骨肉,这应当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三个人了罢?这当下,却各怀心思。上苍究竟是给我出了怎样的难题?我头埋在月儿颈上,泪润眸际。

月儿的三师傅七八日后到了。

这个精明爽利的美妇人将我和月儿的脉都看过,拍胸道:“放心,有我三娘在,管保你们母女都能生出活蹦乱跳的胖小子!”

“呦,姐姐,你这是不相信三娘的本事了?莫说你这个年纪,就算五六十岁的,只要她怀得上,三娘我就能保得住!”

乔三娘带着以为女弟子同至,有了她们,月儿更不让那些丫鬟仆婢进门一步。连太上皇的大驾,也被她堂而皇之地拒之门外。

“月儿,你这是在做什么?我们能够一家团圆,有多不易?天下哪儿儿女不希望自己父母恩爱和睦?你还要任性到几时?”门外,太上皇咆哮。

“太上皇,您当真忘了您那位元配夫人了么?据闻她如今半疯半傻,处境堪怜,您该多去陪伴她才是。”

“……你还敢说这样的话?她疯了傻了是拜谁所赐?”

“是我,就是我,太上皇您准备如何发落?”

“月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