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出,太上皇着实气得不轻,而我身边的女儿梳着发,理着鬓,怡然自得。

“……凡心,你也认她这般胡闹么?”

我微怔了怔,“凡心”这个名字仍然陌生呐。

“凡心,你该好好管……”

“我自然是要宠着自己的女儿的。”我抢言。

“你、你们……你们真是胡闹!”太上皇步声怒重,拂袖而去。

旁边,乔三娘眼神奇亮,笑容诡异。

月儿颦眉问:“三师傅,您这幅神情,是偷了什么东西么?”

“我发现啊。”乔三娘话里拉着长音,大摇其头。“爱上你们母女的男人都是自讨苦吃。”

月儿道,把乔三娘叫来,一是为了杜绝败露,二是为了能让我们能在同一日分娩。三师傅的心机和医术可将这一点做得万无一失。

我和月儿果然在同一日产子。

我先开始了阵痛,嘴里咬着软布,手中握着月儿,历经一个时辰,生下了儿子。他的父亲赐我全新的生命,而他的到来让我更能面对未来人生,我把乳名取作“生儿”。

当一声啼哭爆发出时,门声大作,“生男生女,母子平安么?要不要叫御医来?”

抱着儿子,我对外面的男人首度滋生愧意,毕竟,我曾是他的妻。

“令爱腹中还有一个孩儿,待接生完这个,您再进来探望不迟。”乔三娘将生儿交给她的弟子打理清洗,慢条斯理道。

这瞒天过海的主意,她们师徒配合得真真是天衣无缝。

两刻钟后,月儿生下,也是一个男娃,啼哭声比生儿还要响亮高吭。

“胖小子,胖小子,你终于来了,终于来了呢。”月儿抱着那个胖乎乎肉墩墩的娃儿,又哭又笑。

我吓得道:“月儿不能哭,月子里哭,会伤眼的。”

“是,娘。”

我们相视而笑。能与自己的女儿一起产子,也是一项顶美好的体验不是?几日后,三娘问我:“你想不想重拾以前的记忆,三娘很乐意效劳。”

月儿娘的幸福生活(十五)

想不想重拾以前的记忆?

如果是搁在山中岁月时,我一定会断然答:不想。

一个人从崖间落下,不必去问原由,单从崖顶坠到地面的过程,即是一项人间极致的折磨。是以,我不想知道坠落的原因,不想追究那些仍抛出脑际的烟尘。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三娘当真可以助我想起来么?”考虑了两日后,我问。

乔三娘喜笑颜开,“人的脑子时天底下最有趣的地方,有时想不想得起,看本人愿不愿意,有时就要看当大夫的有没有这个手段。三娘我先去煮安神汤,你喝一碗下去,再醒过来,没准就是另一个你。”

乔三娘热衷于为我医治,是为了挑战一项前所未有的疑难杂症。

我想重拾往事,是为了更加清醒。

我和杨执被分离,被软禁在这处高堂华屋,是因我的过去。就算为了对杨执公平,我也要想起来,让完整的自己做出清醒的判断与抉择。

“你当真可以医得好我娘?”月儿问。

三娘正拿着长短粗细不易的各样银针摆弄,喜孜孜道:“医不好,也医不坏,你娘既然愿意一试,为什么不?”

“头上穴道最为精要复杂,你以前从未遇见过这般病例,是想拿我娘试你的医术么?”

看月儿微愠,我拉住她,“月儿,是娘想恢复以往的记忆。”

“可是,那些记忆并不……”

“不管是好是坏,都是娘的一部分,相信娘,我担当得起。”

看出我的执意,月儿方不再阻拦。

当夜,我喝下了乔三娘调制的安神汤,陷入深眠,起初尚能感觉到脑上的浅浅刺痛与银针的清凉,渐渐,渐渐,无知无觉……

待醒来,窗外晨曦初透。

月儿一手抱一个娃儿,守在床畔。见我醒来,两汪水潭似的明眸一亮。

“月儿。”我起身,轻轻抱住了我的女儿。

“娘,你……”

“我们所有的磨难,都会过去。娘相信,月儿也相信,是不是?”

“……娘!”月儿梗咽。

我的女儿啊,她吃了恁多的苦,仍能等到了现在,等到了这个时候,等到了她的幸福。关峙那个男人,配得上我的女儿。

突然,两个娃儿哭了起来。

月儿将其中的一个交给了我,哄着另一个,嗔念:“胖小子最坏最不乖,最爱叫唤,招得舅舅跟你一起闹。”

我盯着自己怀里的小东西。

我今年有四十岁高龄了罢?四十岁高龄的时候却又做母亲,生下了这么一个小小嫩嫩的东西出来,我这一生也算波澜起伏,柳暗花明了罢?

现在,我只要等着我的相公来接我就好了。

我的相公,并没有让我等他等得太久。

在我怀里的小东西满一个月的翌日,他便到了,以他所擅长的无法无天、狂妄万分的方式闯入良亲王府……应是前良亲王府,如今已然成了太上皇京城的宫外行宛。

那天,刚刚喂完了生儿,外面嘈杂声越来越急,越来越近,然后,我推开窗子,见到了正义风卷残云之势将一干侍卫击飞的杨执

我的相公。

“愚儿,相公来接你了!”

我庆幸,依然记得他。

其实,我在夜半时分变醒来了,我用了半个夜晚的时间,将自己以往的人生与现今的世界融合交汇。

坐在黑暗中,想着坠落崖下,被乱枝承接,痛得醒来,又痛得晕厥,时而处在火中,时而处在冰内,以为自己置身地狱,连死都成奢求,那时……

杨执出现。

他那是的目光没有任何多余的情感,就我只是出于一个人的基本良知。但是,他抱我的动作却是那般的小心翼翼,即使我认为自己已经断臂残肢,也没有因此再为我增加一分疼痛。竟是在那时,竟是在我生死交关生不如死时,便感觉到了他包裹在刚彦下的温柔。

我会在好转以后向他主动靠拢,设法引他目光,应该就是那时种下了一粒牙籽罢?

在我脑中空白如素时,杨执是我心中惟一的记得。因那记得,我走近他。因那记得,我成了他的妻子。对杨执,也许依赖多于喜欢,也许喜欢得不够浓烈,但,足够深醇。

当脑中被过往的记忆填满,当东方凡心回来,我仍然确定,我爱杨执。

但是,东方凡心未死,名分上仍与另一个男人有所牵系。

我想让自己清清净净做杨执的妻子。

“愚儿,一别这么久,想相公了是不是?相公这就接你走,哈哈哈……”

那些宫廷高手大内侍卫在他掌中变得如此脆弱易折,仿佛成了他肆意发泄精力的器具,让他有了削瓜切菜般的利落。

我看着如此恣兴张扬的他,实在难忍一笑。但,他的伤应该是刚刚好了不久罢?可以如此消耗的么?

“娘不必担心,杨峙叔虽然来自江湖,但却不是逞英雄意气的草莽,他既然敢这样出场,想必是有了准备。”月儿道。

“可是这样出场,要如何收场呢?”我道。“与皇家为难,谁能得到好处?”

月儿莞尔,“娘,皇家最怕是什么?”

嗯?我困惑。皇家能怕什么?威威天家,至高无上,千万条性命福祉握于掌中,能怕什么?

皇家怕什么?

丑闻。

看古史传,哪一个不是粉墨涂染?所有的丑恶、污秽、肮脏,尽遮掩于皇家那层华丽苫布下。我这个跳崖而死的前良亲王妃记在皇家金册上的,也只有“疾病猝逝”四字。

月儿和杨执用以与皇家周旋的,便是这项大忌。

“如果当今皇帝不是持谦,我们的胜算便会大减,那便真的需要武力相向,把娘劫了远远逃走了事。可是,既然是持谦,我们又岂能不好好利用?”

月儿说完这话,谦儿已经到了。皇袍加身,英挺威武的少年郡王,替代了我心中那个稚气倔傲的儿子。我心头百味杂陈。

“阁下是想被乱箭射死么?”他向杨执厉叱。

“不会,皇上你。您的乱箭已经被在下给收了。”关峙从暗处走出。“惟今之计,找个僻静地方,大家面对面好好谈一谈罢。”

月儿娘的幸福生活(完)

面对面,好好谈一谈么?

不得不说,我这个女婿的愿望有点过于美好。

这么一群人聚集一处,如何“好好”谈一谈?

单是杨执要和我执手而坐的意愿,就激起了太上皇与谦儿的怒火,这一争一执,便是半个时辰。

两个睡在内室小床上的娃儿受这乱声所扰,呱呱大哭。月儿起身抱出她两个娃儿,将生儿交到我怀里。

关峙没有丝毫停顿,迎着他的妻儿,熟练万分地把娃儿接进怀内,一个清风明月般的男子,露出最世俗的微笑,俯首一吻。

“愚儿,他是……”而杨执,瞪着我怀里的小东西,张口结舌。

我浅笑,把生儿的小脸转向他,“是个男娃。”

“男娃?”

“叫生儿,‘新生’的‘生’,‘生命’的‘生’。”

“……生儿?”杨执呆呓。

“只是乳名,正名还是要交给他的爹爹来取。”

“他的爹爹……”许是想起了“他的爹爹”是谁,一张黝黑的脸绽放出最大号的傻笑。“我早想好了,早想好了!”

“……哦?”不知怎地,突然间我不敢太过指望。

“杨拗,就叫杨拗!”

“……”我就知道,这个相公不能指望。

“哈哈,老子是执,儿子是拗,执拗,执拗,天造地设的一对爷儿俩,哈哈哈!”

月儿打量着他,淡淡道:“娘,您第一次的眼光月儿不敢恭维,没想到,您第二次的眼光独到的这般独到。”

“……”我汗颜。

几乎,我忘了我们身处何地,几乎……

我抬眼,接到了一个男人的目光,我前夫,前良亲王,当今的太上皇,杨远洲。在我记得了所有事后,就不可能忽略这个男人。我生命里最好的时光,是在这个男人身边逝去的,那时的我,红颜如花,绿鬓如云,也曾有一腔单纯爱慕的情怀,憧憬着嫁给这个男人……

“这个孩子……不是月儿生的么?”柳远洲面色青冷,问。

“是我生的。”今日今时,所有的事,都该大白于阳光下。我说这些话时,心平气静,没有任何怨怼愤懑,当初对这个男人,多多少少是有的,但,现在没有了,遇上了杨执,生下了这个儿子,便什么都没有了。

“远洲。”我叫他。

他蓦地瞠眸。

我晓得,他吃惊。这个名字,自从我嫁进良亲王府,做了他的侧妃,便再没有这般叫过。我称他“王爷”。不是刻意,不是矫情,是真的没有意愿没有心情。我认了命,却没有认心,也许,就是这样的性情,注定了我要走上那条坠崖之路。

“棋盘山上,东方凡心一跃而下,从此,世上再没有良亲王侧妃,现在,我是杨执的妻子愚儿。在礼法上,或许终是不容于世,但我已不想回头。”

“你想起来了?”他向前一步。

杨执拉我,我没有退,只是将生儿送到他臂中,轻按了按他的手指。

“我想起来了。”我迎视着他。

“你想起来了,去仍然不想回头?”

“对。”

从我跳崖那时,便已经不想回头。我孤注一掷,是为了换来月儿的自由,尽管因此让我的女儿饱经磨难,但有今日母女两人莫大的自由,所历种种,俱已微不足道。

“我不想回头。我生平最好的时光,给了你。最美好的时光,确实杨执给我的。我爱杨执,我要和他共度余生,白头偕老。”

“你是凡心么?你怎么可能凡心呢?东方凡心,京城第一才女,知礼法,博才学,你是她么?”他森然质问。

“……也许,我真的不是她,远州。”

他又是一震。

“远州,我相信你一定是爱过东方凡心的,可是,东方凡心自命清高,不屑与人共侍一夫,更不屑为人作妾,因你以权压人,她不得已委身于你,做了你的侧妃,她最期盼的却是你不来她房中的日子,因她不必违心装笑,屈意承欢。在如此的消磨中,你对她纵算仍有爱,也早已没有你以为的那样多了罢?”而她对你,在最初的憧憬破灭后,便……不爱了。

“我爱你的多少,你从不晓得!而你呢,不爱我么?夫妻十几年,一点也没有?没有么?”他脸色灰败,厉道。

我压下一丝不忍,到此关口,必须将当时之话尽给挑明,“同床共枕,生儿育女的夫妻之情是有的。但若说男女之爱,早已荡然无存。”

他掀唇,面透讥讽,“荡然无存么如此干净?如此绝情?”

“对,就是如此干净,就要如此绝情。试想,一个矢志绝不与人共侍一夫的女人,如果她仍爱你,却与人日夜分享一个男人,她要如何度过那十几年的岁月?如果她仍爱你,恐怕早就如很多人所愿,凋零枯萎,自戕而死。”

他逼视着我,冷笑,“天下只有你一个女人要与人分享男人么?若有可能我何尝不想只有你一人?那时情势你不是不晓得,为何到今日还耿耿于怀?愧于不能给你正室之位,竭力补偿你,纵容你,对你的千般宠爱,你却一样也不记得?”

“你误会了。”我轻轻摇首。“并非耿耿于怀。如果她不是体谅你身在其位的不得已,也不会甘心取消婚约,远走他乡。如果你没有逼她进门,也许她一生都会铭记自己曾以如何单纯的心境爱过一个人,是你扼杀了那份心境。”

"如果不是因为爱你,我又何必一定要以自己最不齿的持强凌弱手段娶你进门?"

“可,她不愿意啊,你所谓的千般宠爱,无非荣华富贵,绫罗绸缎,金玉珍珠。她说过她想要那些的么?你妄顾她的意愿,给她一个她不屑的位子,还想她爱你如昔?你须知,你可强人所难,却不能强心所难。”

他笑声忽透沉痛,“……你说了恁多,无不过是在为自己的不贞找借口罢。”

失贞么?如此重大的罪名,在以往,我一定是在乎的,胜过于在乎生命的在乎。此一刻听来,亦刺耳,亦刺心,但不足以溃我意志。

“我是想告诉你,即使不是杨愚儿,是那个东方凡心,她也不是不爱你的。把她留在你身边的,只是婚姻与礼法。而一旦婚姻无效,她又不在乎了礼法,又有什么理由可以让她留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