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儿。”我自以为对这个男人已经说得够了,转向我生命里的另一个男人,我的儿子。“你仍以你的母亲为耻么?”

“我明白了。”淡淡苦意浮起。上苍待我,已然够好,我不能苛求事事两全。“我无法强求你改变观感,就如你不能强求留在你们身边一般。”

“……为什么?”谦儿剑般的双眉立着蹙起,两目咄咄。“为了我,也不行么?”

我稍怔,尚未答,他指尖对准月儿,“你为了她,可以没有任何迟疑地跳下悬崖,为了我,只是留在这里,也不行?”

月儿怒形于色,“柳持谦……”

我把她拦住,回眸,望进谦儿眼底,道:“不行。”

谦儿脸色一变,气息败坏道:“就因为我曾认别人当‘娘’?”

我摇首,“那是有心人的有心为之,我不能怪年幼的你什么。”

我往前走,手放在了他的额上,他微微一僵,却没有躲开。

“谦儿,你宁可娘死了,也不愿娘如眼下这般活着,是么?”

他猝然向后一退,颤声道:“我几曾这样说过?”

“可是,这个活下来的娘让你感觉羞耻,让你无颜面对天下,对么?”

“我……我……你若留下,我便不去计较!”

唉。我叹息,“对不起,谦儿,没想到娘的存在会让你如此不齿,那……”你就当娘死了罢。

话再说,便会让我们再无退路。我顿住,他也沉默。

我和谦儿,已经失去了最佳的情感培养期。曾经,我想疼爱却不能疼爱。如今,能够疼爱他却不要疼爱。

“皇上,这件事如此不能转圜么?”一道清清淡淡嗓音扬起。

谦儿一双利眸倏然投向话者,“我们一家人说话,轮不到你来置喙!”

关峙淡哂,“我以为,你曾叫过我不止一声的‘姐夫’。”

谦儿板颜,把头掉向别处。

“当年,令尊强娶灵堂,今时你要重蹈覆辙么?我们无力改变过去,难道不能看眼眼前?”

“好个冠冕堂皇,无非是为了她!”谦儿把手指着月儿。“最不想家母留在这里的,是她!把家母带走最大的获益者,也是她!”

我突然想笑,谦儿还是我的谦儿呢。

“是我么?”月儿开口,声音平和许多。“如果娘在恢复记忆后,认为留在太上皇身边感觉幸福,不管我会如何的不喜欢,也不会阻拦。对我来说,娘的幸福快乐,重于所有,包括您的皇家尊严。”

“你”谦儿目眙如炬。“你说得恁是好听!你对我,对父亲,有过一句实话么?你早已和娘团聚,早已知道娘……”他撇向杨执及他臂上拖着的襁褓。“你进府中来,也是别有用心的罢?你宁和别人一起联手欺骗自己的家人,也要把娘带走,无非是为了重创我与父亲!”

月儿轻哂,“那你认为我该怎么做?将娘怀孕的消息通报给你,让你为了皇家尊严暗赐一碗堕胎药,让娘恨你恨到极点?娘的恨,你承受得起么?”

谦儿气结。

我叹气,谦儿不是月儿的对手,但谦儿拥有的权势又是天地间至高无上的。我不能让他们交恶。

“谦儿,娘不喝你的父亲在一起,并不是离开你。只要你愿意,你随时可以去看娘,娘也可以设法看你……”

“你以为我是江湖游侠么?想去哪里就能拔脚就哪里?”

“对,你是九五之尊,日理万机,由你该负的责任,所以,就算娘住在这里,你又来看了娘几回?”

谦儿微窒,闷声道:“总之,你就是疼她多一些,你一直都疼她……”

我抱住了他,“谦儿,你知道,当初眼睁睁看着你被抱走,娘有多难过么?娘最疼月儿,却最想你呐,你在娘的思念里,占踞得是全部。”

我臂中的身体,起初僵冷如同岩石。良久,他的臂缓缓抬起,抱住了我。

“太上皇,为我写一封休书罢。”当谦儿走了出去,并下令撤走了伏于周围的大内侍卫,我知道,事情已经算圆满结束,我只须拿回最后一样东西。

这个男人坐在角落里,无声无动多时,我的话,只让他抬了抬眼角,两眼俱是沉沉黑暗,唇角勾出一丝讥笑,“你居然晓得需要那样东西么?”

“我自然晓得的。如果我没有失忆而遇上杨执爱上杨执,又不论如何也按捺不住爱杨执的那颗心,我会向你讨要那纸休书。如果我永远不会恢复记忆,那纸休书也便无足轻重。现在,我恢复了记忆,这纸休书对你、对我、对杨执,便格外重要。我需要清清净净做杨执的妻子,杨执需要一个清清净净的妻子,而你,更需要。”

“凡心,我以为你知道的,我以为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对你……”他扶墙立起。“没想到,就算你经历一场生死回来,记得的仍然是我亏欠你的。”

“……当你能够给的,只是你想给的,你想给的,又是别人不想要的,远州,这样的结果能怪得了谁呢?我不能说自己完全没有错,我最大的错就是不能如那些千千万万和我相若处境的女子一般,逆来顺受,咽泪装欢,委屈求全……过完枯井般的一生,将所有希望交给最不知希望的来生。”

“和我在一起,会是枯井般的一生么?”他低低喃语,目光茫无焦聚。“我能给你的,竟只是枯井般的一声?凡心,你真正懂得如何伤我的心……”

他离开了,身影蹒跚。

我在心中和他作别,尽管早已离别。

忽然,杨执将襁褓塞进我怀里,恶声恶气,“抱着这小子比铁砂掌还要累,你自己管!”

第二日,我启程将走前,收到了那纸休书,其上措辞温和,只道男无心,女无情,特此放妻。

另附一张小筏:终归,我还是给了你一样想要的。

当日,我和相公返回杨家堡,住了半年后,又随月儿前往那个家家有花处处有村子,杨执和那些人竟是一见如故,由此定居。

我曾问杨执,如果皇家人不放人,他要作何打算。

“哼哼。”我家相公傲然扬首,“我的人连皇宫里的侍卫都给控制了,就等我一声令下,抢妻大战开始。你都不知道这么平稳度过,那些人有多失望。他们可都做好了要看一场两皇大夺妻的大战!”

两皇大夺妻?

“可不是?他是天历朝的太上皇,你相公我也是另一个太上皇呐。你忘了你家相公以前是顶着什么名号隐退的么?”

武皇。

我家相公的以前的名号,武皇,是武者中的皇帝,还是武林中的皇帝,我不得而知。以前是武皇,如今便是

武太上皇?

“走罢,娘子,把臭小子撇给他的姐姐养,为夫带你去逍遥江湖去,让大家也见识见识他们的武太后,哈哈哈……”

“……”可以想见,嫁给这样一个相公,无语时刻必将多不胜数。

村中岁月之胖丫头临世1

我们的村子。

晨起耕作,午时歇响,晚间小酌……村子已然是哪个宁静而忙碌宛若世外桃园的村子,外界的风生云气,战乱纷争,于此俨然无关。

此时,天近响午,青竹围就的院落里,冥东风、向西、南朝、赵北歌四个人在左,梁上君、冯冠武、瞪玄学在右,两拨人眼光俱聚焦在一处

静立在两拨人中间位置的管制。

左侧

“关先生究竟是关先生。”冥东风道。

“有道理。”向西点头。

“不一般呐。”南朝道。

“太有道理了。”赵北歌附和。

右侧

梁上君好整以暇,“看罢,被我说中了。”

冯冠武啧啧称奇,“开眼了。”

邓玄学大摇其头,“冷血,太冷血了”。

其后,左右两侧开始互换意见

“梁大叔,您那位徒儿所嫁非人呐,生孩子都没人心疼。”冥东风喊。

梁上君痛心疾首,“没办法,女大不中留。”

向西哂笑,“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是您家的徒儿压根不买您这些师傅的帐罢!”

两厢的喧闹,浪高过一浪,而中间的关峙,仍然保持高品质的静立,这令得有意制造两厢的人不免感觉实在无趣。

“……对了,我们怎么还忘了一件顶重要的事!”南朝跳起来。

“什么事?”其他人俱十分捧场的齐声高问,

“我们是为了什么呆在这里?”

“废话,当然是为了看隐岳分娩得死去活来时咱们关先生如何仪态大失……”

“那么,咱们听到了什么?”

“废话,应该是看到了什么……嗯?”诸人也觉得事情异常的不对起来。这院子里的静,不止是关先生静,还有一最不该静的人至今不闻其声。

“对啊,三娘都进去半个时辰了,为什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难道日子错了,隐岳不是今儿个生?”

“三娘刚才不是说羊水破了?”

“那谁来告诉我,为什么一个生孩子的女人没有呼天喊地哭爹骂娘?咱们村里生孩子的那些女人哪个不会在这一天把自家男人的祖宗八代都给问候遍了?”

诸人越说,越觉得诡异。

“难道……”赵北歌忽然满脸惊恐。“这对夫妻一定这么与正常人不同?”

“不会罢?连生孩子也要这么与众不同,这这这……”

诸人目光皆转向仍然静立的男人,以及静谧的室门……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他们到底是遇到了怎样的一对村友?

“三娘,三娘!”南朝、向西冲过去,使力拍打门板。“你在里面罢?”别连三娘也教这对异常夫妻给同化了,变成一堆冰人了罢?

“滚!两娘正忙着,外面不管是谁都给我滚开!”乔三娘狮子吼,吓得贴上门板的几只“壁虎”蹿跳出去。

“还好,还好,三娘还是三娘!”向西拍着受惊过度的胸口。道。

南朝蹙眉思吟,道:“也不是没有声音,方才离得近了,仔细听了下,里面也有动静的。”

“什么动静?”梁上君问。

“三娘的说话声,三娘新收女弟子的说话声,还有隐岳的说话声。”

邓玄学眦目,“这个时候,隐岳还在说话?说什么?”

“好像是在讨论还在已经生到了哪一步,下一步几个人要如何配合?”

“……最高品质的静谧陡尔降临。”

突然间,一声婴啼,划破长空。

静立多时的颀长身影一震,即而掠起,破门而入。

“……胖丫头?居然是个胖丫头?”将清洗过后的红通通小人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樊隐岳抹去脸上汗渍,瞪着出现在床前的男人。“不是说胖小子?”

“……胖丫头也很好,让我抱一抱罢。”男人的两眼盯着那团小人已经粘连不开。

“不让抱,不是胖小子,不让抱!”她将小人儿放在自己内侧,以事先备在那里的棉布打起襁褓,然后再抱在怀里,馋煞了床边男人。

男人伸出两臂,“给我抱一下就好。”

“谁让你不给我胖小子,不让你抱!”在那张皱巴巴的小脸上亲了又亲,对床边男人睬也不睬。

“要胖小子又不是没有机会,现在,让我抱一抱女儿。”他倾下身,望着那张小小的脸儿,眼底的渴望昭然若揭。

“不行!”

“月儿……”

“叫太阳也没用,说好了先生胖小子再生胖丫头的,如今错了,你来承担责任,我来照顾女儿!”

他气笑不止,“月儿……”

“不行!”

“……坏姑娘!”终于忍无可忍,男人坐上床,两臂坐上床,两臂一张,全给抱住;都是他的!

“先生,你说她会长得像你还是像我?”方才张牙舞爪的女儿,这会儿又柔情似水。

他贴着她香腮,眸光漾满宠溺柔情,对妻子,也对女儿。“李婶说,女儿多似父。”

“李婶的女儿长得不就像她?”

“不管像谁,我都爱。”他俯下首,亲了亲妻子唇角,也亲了亲那张小嘴。此时的他,胸臆间被一份前所未有的情绪填满,一份初为人父者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暖软豪情。

她提了提鼻翼,“我是要多久才听到你说爱我,且至今也只听了一次。胖丫头这么容易就听到了,你是想我因为妒嫉虐待她么?”

“……傻丫头。”他手置她后脑,将螓首揽来,唇覆上两片柔花,抵摩揉昵。“我不爱你,又能爱谁呢?”

明明受用万分,她仍持宠生娇,“听起来,和勉强?”

他唇角掀起,风流蕴藉的凤眸内春意荡漾,诱哄道:“让我抱一下女儿,据不会勉强。”

“……不要!”

“月儿,让我抱抱她。”

“……不要。”

“让我抱抱女儿。~~”

她打个寒颤,把怀中小人恭敬奉上,“请请请,抱完了请回到以前的先生,容隐岳暂事休憩,失陪了。”

“你睡你睡,我和女儿在一旁陪你!”女儿在手,在妻子分娩前早已向村中有子的妇人讨教过无数回的人夫熟练抱着,盈盈喜意将清风明月般的眉眼尽染世俗之色。

这一刻,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父亲、

有见于此,樊隐岳含笑入梦。、

胖丫头,不孝女

村众人都在想,以关峙、樊隐岳这对夫妻的惊才绝艳,两个人的海尔当回机诡到何等程度?

胖丫头未负诸人所望,继承了爹娘的好皮相,才一岁,已看得出眉如远山,目如幽潭,肤若凝脂。

因为长得姣好,又爱逢人便笑,娇娇嫩嫩,雪雪白白,村人无不喜爱,凡见者无不想伸手抱抱。而胖丫头也不认生,来者不拒。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