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做小孩的阶段,总觉得成年人,是很神秘的一个群体。

不可琢磨,在一定程度上难以接近。

这个群体中除了自己爸爸,罗浅浅最喜欢的就是张阿姨,后者是海林市的一个传奇,上过市电视台。派出所的女警,人不穿制服的时候,却温柔耐心的不行。铁血柔情的典型。

罗浅浅特别羡慕张阿姨的女儿,一个大她八九岁的姐姐,那个时候在外地念大学,张阿姨家,按照后来一个说法,就是空巢。

张阿姨家里偶尔会出现陌生的小孩,邻居们都知道,她又把工作中遇到的孩子领了回来,这些孩子中,有走失的,有被拐卖救回的,还有受家庭虐待的,他们中的大多数,战战兢兢,眼神惶恐,时隔几天被家长领回去,都对她恋恋不舍。

小澄就是他们中的一个。

只是一直一直没有人来领他。

罗浅浅第一次看见他,是一个夏日午后,捏着一只豆娘的两边翅膀,冲到张阿姨家,把门拍的怦怦作响:

“张阿姨,张阿姨!”

张阿姨隔了一会儿来给她开门,脸上的表情疲惫却温和:

“浅浅来了?”

让进屋,她擦一擦罗浅浅额头上的汗:“阿姨煮了绿豆汤,浅浅要不要喝?”

罗浅浅兴致勃勃地大声回答:“要!”

“不过你得先给那边房间里的小哥哥端一碗过去,好不好?”

“好。小哥哥是谁?”

“你叫他小澄哥哥,浅浅啊,阿姨给你个任务,你要是跟这个哥哥做了好朋友,阿姨给你买五个雪人头。”张阿姨笑眯眯地看着她,慢慢的说。

这个奖励,是相当的高了。

罗浅浅一手端着绿豆汤走进房间,张阿姨在身后轻轻推她:

“浅浅,去。”

他坐在那里,四周透明的阳光中,有微尘在轻轻翻滚。

罗浅浅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白皙,这么好看,同时这么安静的男孩子。

“哥哥,这个给你喝。”

他看着自己一双手,置若罔闻。

浅浅回头看看张阿姨,后者对她鼓励的笑。

“你叫小澄对嘛,我叫浅浅,罗浅浅,我们做好朋友吧。”

他长长的睫毛动了一动,重复她最后几个字:“…好朋友吧。”

“嗯。你看这个。”她把手里捏着的豆娘给他看。

这脆弱的动物仿佛突然醒了,在她指间,突发一个剧烈的挣扎,细小的腿,扭曲蜷缩,又快速张开来。

眼前的男孩子似乎被吓了一跳,往后一缩。

“啊你不要怕,这个不咬人的,你看。”罗浅浅捏着豆娘的翅膀,让它在她另一只手的手背上爬:“很好玩的。”

他皱着眉头。

“你要吗?”

他不回答,她伸手握过他一只手来,让豆娘落在他手背的肌肤上。他猛然一颤,却没有缩回手去。

“麻麻的对吧?”

男孩的嘴角,显出一个近似笑容的形状来:“麻。”

她松开手鼓励他:“你自己捏捏看。”

他的手指放在豆娘晶莹的,比绵纸还要薄的翅膀上,一碰,然后移开。

罗浅浅还没反应过来,豆娘扑闪扑闪,从他手上飞开来。

“哎呀哎呀,我好不容易抓到的啊!”小女孩看着这美丽的昆虫在午后的暖阳中做绕场飞行,有点懊恼。

男孩却笑起来,唇红齿白。

那一年罗浅浅,刚满九岁,就这样,认识了被遗弃的自闭儿柏澄。

张阿姨送她出来时,摸一摸她的头:

“浅浅,其实你很幸福。”

的确。

那个时候,她父亲还没有那么忙,周围人都疼爱她。

那个时候,生活于她,是轻松的游戏。

那个时候,天很蓝,风很轻,一切刚刚开始。

第三章 牵绊

那天之后,罗浅浅再去张阿姨家,都能看见柏澄,而每次看见他,他都坐在同一个房间的同一个角落,眼神安安静静的。

她很多年以后才知道,他们这样的孩子,很难适应一个新环境,但适应了之后,就产生依赖,轻易不肯离开,熟悉才能给予他们安全感。

可她那个时候正是好动的年纪,无法理解,每天每天坐在一个地方,看着不变的景色,他是怎么能够不把自己给闷死。

“小澄哥哥,我们出去玩,好不好?”

他没有反应,说多少遍也是一样。罗浅浅于是泄气,坐到他身边:

“有什么好看的嘛。”

外头是间隔的几株鹅掌楸,尚未长成,却是葱翠可喜。

那一刻她才察觉到,树叶不是只有在秋天才掉落,有时候,即使没有风,偶尔也会有鲜绿的叶片晃晃悠悠打着旋儿,莫名所以的,惘然的,却是无可挽回的落下来。

后来,在她的回忆里,它们是一声一声的叹息。

小径上不时有人走过,静态的画面被破坏,柏澄皱一皱眉头,然后等人过去,再舒展开来。

后来想一想,他不喜欢人。

“小澄。浅浅。”张阿姨推门进来:“浅浅今天不上学?”

“卢老师要生小孩了,语文课没人上。”

张阿姨还是有点吃惊:“小卢?这么快?”

罗浅浅上的子弟小学,有些老师就是这个居民区出来的孩子,初中念完上个师范院校,毕业出来,年纪轻轻就有一份轻松稳定的工作,很惬意。

小卢老师怀孕之前,有时候还跟小姑娘们一起跳皮筋,阳光下眉眼之间的神采轻轻跳动,就是个大小孩。

“那浅浅不想出去玩嘛?”张阿姨问:“天气这么好。”

“我一个人呀。”

“小澄,你愿意陪浅浅妹妹出去玩吗?”张阿姨用诱哄的口吻,俯下身对小澄说:“小澄,你愿意吗?”

他抬头看她一眼,再看浅浅一眼。

“对呀,浅浅妹妹很喜欢你的。”

“很喜欢你的。”他重复道:“很喜欢你的。”

这个男孩子对一件事有反应的时候,最先都是重复对方的语言,不带感情的,在犹疑,在判断。

“浅浅。你愿意带哥哥出去玩吗?”

罗浅浅很开心:“好啊。小澄哥哥,我们去钓地老虎好不好?”

“不能跑那么远。”张阿姨对她说:“只能在这附近知道吗。”

她随口答应,去拉柏澄的手:“小澄哥哥,走吧走吧。”

他看她,犹犹豫豫地站起来,没有抽回手,然后转头看张阿姨,后者对他鼓励地笑笑。同时摸摸罗浅浅的头:“浅浅,你要照顾小澄哥哥。”

“好。”这话让她感到很骄傲。

跟柏澄在一起并没什么好玩,罗浅浅一个人掘了半天草根,看他直直站于眼前,小孩子的耐心终于殆尽,任性凉薄的一面显现出来:

“我不跟你玩儿了。你回去。”

他手足无措地看她。

这时候罗浅浅瞧见张阿姨在厨房窗口那里,一边做饭,一边往这边望,于是突然起了个恶作剧的念头:

“我们跑远一点,好不好?”

柏澄回头看张阿姨家的房子,再看看她。这时候张阿姨离开窗口,她扯他:

“走,走。”

柏澄被动地被她扯着,两个人往窗口看不见的地方奔,半分钟以后罗浅浅听见张阿姨的声音:

“浅浅?小澄?浅浅!”

罗浅浅当时的意识里,大概是觉得这是一场捉迷藏,玩的投入极了,转身对柏澄做了个手势:“别应喏!”

同时竭力捂住一个奔涌而出的笑,是小孩子对于偶尔能够骗到大人,所产生的那种荒唐的狂喜。

一直跑到居民区旁那一片被废置的体育场上,蹲下身揪起地面上的草,罗浅浅开始专心致志地吊地老虎,这一种凶悍的虫,咬着草根被拎出来,扭曲着张牙舞爪却是手足无措的样子,她看了很是开心。

她以为小澄一直在看着她玩,等想起他,回头看的时候,他已经不在那里了。

这一吓非同小可,扔掉手里的草根站起来,罗浅浅惊慌地四处张望,哪有他的影子?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对另一个人遍寻不着,这感觉一生都没有忘掉。

孩子的疏懒和凉薄被恐惧和歉疚驱赶的一丝不剩,她沿着原路跑回去,一路都没有见到,跑着跑着竟然没忍住,一边哭,一边小声说:“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同时心里也知道,这个祸不是用这句话,和哭一哭就能骗过去的。

从此以后,罗浅浅,不会再有人相信你。

一个下班的叔叔看见她:“哎?浅浅,跑这么快干什么去?”

她停下来,喘着气:“小澄,小澄。”

“小澄?”他想了一想:“那个傻乎乎的小男孩是吧?”

罗浅浅不知道要摇头好还是点头好:“他才不傻…您看见他?”

“就在体育场那一排树后头嘛,怎么?两个小朋友跑丢了?”

她顾不上答就往回跑,同时略略松一口气,原来他没走远,是她没有看见。

有些冬草枯萎后,来年没能再发,废弃的体育场上,便遗留下一些隆起的成束草根,僵死了,却是奇怪的柔韧。

罗浅浅跑回去的时候太心急,绊在其中一个上,这一下摔的太狠,与地面相触的部位,像被砂纸狠狠磨过,一阵辣辣的麻意,然后疼痛开始一点点尖锐。

周围有人看见,发出“哎呀”一声,感同身受的惊呼,八九岁的小女孩也有自尊心的,太狼狈了,不知道她要怎么哭。

就在这个路人在思量要不要上前帮忙哄一哄之间的时候,罗浅浅爬起来,竟然二话没说,把小手往裙子上蹭一蹭就继续往前跑去。

那一排小冷杉后有好几个小男孩,其中两个还是罗浅浅爸爸单位同事的小孩,这些小小的脸庞上正带着孩子式冷酷的恶意:

“喂,你就是那个小白痴吧?”

他这句话的对象并没有理他,听而未闻的神情。

男孩子的虚荣心被严重挑战,伸手搡他一把:“你是聋子呦?”

柏澄被推得向后退了一步,干净的一张面容全无表情,眼睛里却已经有恐惧,只是找不到一个出口,可以表达。

这样的无措却被对方视为蔑视,男孩们对这个同龄人表现出来的近似成年人的超然深恶痛绝,就像幼兽也有尖牙利爪,暴力因子同样存在于人类的幼年期。他们身上好勇的神经正因遇到一个令人满意的受害者而嗷嗷待哺,更多的手伸出来搡柏澄。

正在这时一个尖锐的小声音响起来:“你们去死啦!”

罗浅浅气喘吁吁地挡在柏澄身前,手指戳到为首的男孩脸上:“丁晓,看等会我告诉你妈!”

她现在的样子还真是吓人,淡绿色头箍的小齿刚才卡进额头,刺出一排浅圆的小伤口来,正有小血流一直流到眉间,一张小脸上全是泥土,配一副咬牙切齿的狰狞面孔。

还有刚刚那句杀伤力极大的话。

我们在童年期,往往都觉得这个世界可以天不怕地不怕,惟二的克星就是老爸老妈。

叫丁晓的男孩于是退缩了一下,看周围同伴都露出一点笑来,觉得自己太孬种:“呸!你还告诉我妈?你自己妈不要你跟你爸了,你有本事把她找回来。”

罗浅浅怔了一怔:“你去死!”

丁晓总算觉得自己扳回一城:“再说你是这个小白痴的老婆哦?这么护着他,女白痴,没妈教的女白痴!”

一帮人云亦云的小男孩跟着吼,似乎伤害别人让他们快乐极了。

罗浅浅弯腰拾起一块石头,指着丁晓:“你再说!”

力气大的也怕不要命的,哪怕是个不要命的九岁小姑娘。

丁晓看看罗浅浅,气场明显弱下来:“好男,不跟女斗。”

带着一帮小孩走了几步,又回头笑嘻嘻说一句:“没妈教的小白痴,我就说了,怎么样怎么样,你来追我呀?”

她真的一动,他们就飞快地跑掉了。

罗浅浅丢掉手中的石头,扭头看柏澄,觉得自己像极革命女英雄:“我们回去吧。”

柏澄看着她,又一次被她扯着,两个人往回走。

走了几步,柏澄突然停下来,罗浅浅不解:“你干吗?”

他向她转过来,伸手,抹掉她额头上的血,眼神和动作都温柔地不像个小男孩。

罗浅浅突然就结巴了:“没没关系的,我我我会保护你的。”

柏澄竟然笑起来:“…保护你的。”

这一次声调有了变化,不再是单纯的重复。

九岁的罗浅浅,只觉得幼小的心头,有什么微微炸裂,又轻松柔软。

那一天她下了一个决定。

以后跟柏澄在一起好不好玩,她都绝对不会再丢下他一个人。

有人说责任是冷酷的东西,罗浅浅对于这个词最初的概念,是疼痛、恐惧,却夹杂不可说的温柔,有浅淡的暖意一直包裹,持续经年。

那一天张阿姨看见罗浅浅活像落魄的一只小花猫,什么责怪的话也出不了口了。而且当天她发现,柏澄在罗浅浅要被她父亲领回家的时候,情绪竟然出现了一点波动,有什么急迫的要表达出来。

“小澄,你不想让浅浅妹妹走是吗?”她蹲下身来问柏澄。

柏澄迟疑几秒,点点头。

“那我不走。”罗浅浅立刻停下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