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逃婚

赵屠夫失魂落魄地回到住处,和衣躺在床上,只觉得胸口闷得仿佛压了一块大石头,压抑得他连呼吸都格外沉重。

他知道花朝是袁家的童养媳,也知道花朝不可能嫁给他,但只要她一天没有嫁人成亲,他总还是巴望着能有那么一天,如今却是连那点儿念想都没有了,这会儿他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只觉得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提不起一点儿劲来。

……上一次他这般落魄的时候,大概是从锦衣卫指挥使变成被悬赏通缉的朝廷钦犯的时候吧。

锦衣卫干的大都是些侦缉廷杖、抄家灭族的勾当,得罪的人不计其数,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了的也大有人在,原是畏惧他的身份权势,一朝失势,他自然便成了那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在逃往青阳镇的那一路,他不但要小心朝廷的围剿,还要面对无数的追杀,那时他落魄得连个乞丐都不如。

如果不是花朝刚好发现了他,将他带进了青阳镇,想来如今他的坟上都长草了吧。不……他连坟都不会有,当时那样的景况,等待他的唯一下场大概就是曝尸荒野,死无葬生之地了。

花朝……花朝,那样美好的花朝……就要成为别人的新娘了。

他一动不动躺在床上,这一躺,便躺到了天黑,仿佛是睡着了,又仿佛没有。

恍惚间,听到有人在敲门。

他不想动,可是敲门声一直在响,十分执着。

这个时候已经快三更了,赵屠夫烦躁地扒了扒头发,翻身坐起,去开门。

站在门外的不是旁人,是他的邻居瘸子阿四,瘸子阿四什么也没说,只递给他一封用火漆封了口的信,便转身一瘸一拐地走了。

赵屠夫关上门,神色复杂地看着火漆上特殊的印章,这信是当年指点他来青阳镇避世的旧友托人送来的。

这是一封赵屠夫等待许久的回信,林满一个大活人竟然在青阳镇就这么消失了,他怎么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总觉得不踏实,又担心他是否已经逃离青阳镇,将他还活着并且身在青阳镇的消息传递了出去。但他在青阳镇待久了,对外面如今的局势全然不知,只得暗中发信向友人询问当今局势。

打开信,他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随即脸上露出了不可思议的恍然表情。

信上说……就在三日前,悬赏通缉他的公文被撤销了,他……平反了?

怔怔地看着手中的信,赵屠夫一时竟有些恍然如梦的感觉。

如今林满的死活和下落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他也不必再躲在青阳镇苟且偷生了……他以为他会开怀大笑,但实际上他只是怔怔地站了许久,然后沉默地在床沿上坐了下来。

若是在今日之前他收到这封信,或许还会对去留问题犹豫不决,但如今……他似乎已经失去了唯一留下的理由。

仿佛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终于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吧。

窗外,晨光熹微,一夜未眠的赵屠夫已经收拾完了行李。

事实上他的行李并不多,在青阳镇生活这么多,结果临了,也就堪堪一个包袱的行李。

青阳镇是江湖人的避世之地,来这里是需要一些门路的,但离开的话却很简单。当初孑然一身遍体鳞伤地来时,他遇见了花朝,如今他可以不必再隐姓埋名四处躲藏时,花朝却要嫁人了……

自嘲地笑了一下,赵屠夫拎起行李正准备打开门离开的时候,门外,却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这么早……会是谁?

赵屠夫放下包袱,打开了门。

站在门外的是秦罗衣,往常见了他总是爱搭不理的秦罗衣此时面带笑容,心情很好的样子,“早啊。”

“早……”赵屠夫愣了一下,“有什么事吗?”

“我想着待会儿你要去肉铺做生意,就早点来寻你了。”秦罗衣也没有进门,只站在门口笑眯眯地道,“是这样的,我们家阿秦和花朝的婚期定了,就在下个月初一,我想在你这里订一只猪办喜宴用。”

赵屠夫心口一抽,顿了顿,到底没有开口拒绝,只默默将自己离开的日子推迟到了下个月初一,他点点头爽快地应了。

“那就交给你了,到时候一定要来喝杯喜酒啊!”

“……好。”

送走笑容满面的秦罗衣,赵屠夫关上门,定定望着一室冷清,脸上带了一丝苦涩的笑容。

也罢。

就当最后再为她做点事情吧。

如此也好。

也算有始有终了。

袁家客栈少东家的婚礼就这么热热闹闹的准备了起来,聘礼和嫁妆都是一早备齐了的,虽然嫁娶都是自家,但秦罗衣怕委屈了花朝,礼节是一个不肯少的,连喜娘都准备了两个,一个充当男方喜娘,一个充当女方喜娘。

在一片忙碌之中,迎亲之日很快临近了。

迎亲前一日,这日一大早,赵屠夫便按照约定来送猪肉,推着小板车往后厨去的时候,便看到了袁秦哼着小曲儿从院子里走了出来,一副大爷样儿,后头花朝追了出来。

“阿秦,等一下!”

“嗯?”袁秦停下脚步,扭头看向花朝。

“把这个带了路上吃吧。”花朝递给他两块用油纸包着的肉饼,“茶馆的瓜子点心不顶饿的。”

袁秦接过肉饼,笑着揉了揉花朝的脑袋:“乖,等我回来给你带糖葫芦吃啊。”

花朝抿唇笑了笑,看着他笑嘻嘻地出门去,一转头便看到了推着小板车的赵屠夫正神色不明地看着自己,不由得愣了一下,“赵大哥?”

赵屠夫嘴角动了动,到底没说什么,只道了一句:“我来送喜宴要用的猪肉,老板娘订的。”

“是这样啊,阿娘在后厨呢,你随我来吧。”花朝说着,便在前头领路。

赵屠夫便推着小板车沉默地跟了上去。

到后厨只有短短一段路,短得令人唏嘘,赵屠夫近乎贪婪地看着前头花朝的纤细的背影,这短短的一段路似乎只一个眨眼便到了。

“赵大哥?赵大哥?”花朝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赵屠夫一下子回过神,“啊?”

“阿娘跟你说话呢。”花朝有些无语地指了指赵屠夫身侧。

赵屠夫转过头便看到秦罗衣正抱着双臂,挑眉看着自己,他轻咳一声,微红了脸颊道:“抱歉,昨天夜里没有睡好,你刚刚说了什么?”

秦罗衣呵呵一声,因着心情好倒也没有拆穿他,反正过了明日花朝就是她儿媳妇了,她便也不同他计较,只道:“我让你随我去前头柜台结一下这猪肉的钱。”

“不必了,算是我的贺礼吧。”赵屠夫说着,顿了顿,又道:“我还有些旧事未了,打算离开青阳镇一阵,明日便不来喝喜酒了。”

“啊?怎么这么仓促?”秦罗衣一脸惊讶,“至少也要喝了喜酒再走啊。”

赵屠夫默默心塞了一下,他一点儿也不想喝花朝的喜酒好么!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干脆什么都没有说,只闷头将小板车上的猪肉都卸了下来。

秦罗衣见状,赶紧去前头取钱了,她怎么可能凭白收他这么大一个人情,而且这人还对自己的儿媳妇有非份之想。

这厢赵屠夫卸好猪肉,便推起小板车走了。

“啊赵大哥等一下,阿娘去取钱了。”花朝忙追了上去。

赵屠夫却是推着小板车走得飞快,饶是秦罗衣都没有追上他,不由得气闷道:“算了算了,就当他一片心意吧,我回头让后厨给做些他素日里喜欢吃的干粮,让他好带着上路。”

赵屠夫的事情不过是一则小插曲,很快被抛到了脑后,因为明天就是成亲之日,除了游手好闲还有心情去听说书的新郎官,大家都忙得脚不沾地。

花朝想要帮忙,秦罗衣赶紧将她推回了房间,“明天就做新娘子了,哪有新娘子出嫁前还在干活的,乖乖待在房里歇着啊。”

花朝难得有些害羞了,点点头不再作声。

秦罗衣稀罕极了,捏捏她漂亮的小脸蛋,高高兴兴地出去忙了。

花朝目送着秦罗衣出门,下意识摸了摸唇边甜蜜的笑意……啊,她真的要和阿秦成亲了呢。

就在明日。

她喜欢这样的生活,也希望这样的生活能够一直继续下去,那么渴望拥有的幸福就在眼前,她忽然有些患得患失起来……明天,一切都会顺利的吧?

为了抑制住那些纷繁复杂的念头,花朝在绣凳上坐下,拈起了绣花针。

说书先生最近的故事里,说江湖上有三个出众的少年英雄,自号岁寒三友,阿秦十分喜欢这称号,尤其推崇岁寒三友中的竹君子,花朝便在给阿秦新做的夏衫上细细地绣了竹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