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真假玉面公子

旭日城北面有一家悦来客栈,比之渠间镇那家要大许多,赵穆要了两间相邻的上房,暂且先安顿了下来。

在客栈安顿好,赵穆便出去打探消息了,执意让花朝在客栈歇着。

自从在大街上见到过袁秦之后,赵穆便格外的小心翼翼,唯恐伤了她似的。

花朝看着赵穆出去,过了一阵,自己也出了客栈。

旭日城的大街是她从没见识过的繁华,街道两侧铺面林立,各种穿着打扮的人往来其间,花朝一路走一路看,尤其注意辨识那些铺子外头挂着的幌子。

在一家茶楼外,花朝终于看到了一面画着熟悉图案的幌子,幌子随风晃动着,依稀可辨写的是个“秦”字,果然跟阿娘留给她的那块刻着“秦”字的玉牌是一样的图案。

阿娘说,若有难处便拿了玉牌去寻秦府的铺子找管事。

眼前这家茶楼应该就是秦家的铺子吧?花朝正琢磨着,忽然有人走了过来。

来者是个年轻的男子,一身锦衣华服,天生一张笑唇,嘴角仿佛总是上扬着,看着倒很是面善。

“姑娘是头一回来旭日城么?”他笑着问。

“你怎么知道?”花朝疑道。

“其实我注意姑娘很久了,最近因着紫玉阁阁主千金及笄礼将至的缘故,旭日城来了许多江湖人士,姑娘正值妙龄,又这样貌美,孤身出行着实不太安全,容易引来有心人的注意。”

“比如你吗?”花朝看着他,道。

“姑娘说笑了,在下秦千越。”那男子笑着摸了摸鼻子,拱手道。

嗯?所以呢?

见这姑娘一脸不明所以地看着他,那男子面色微微一僵,“姑娘……没有听说过在下吗?”

花朝眨巴了一下眼睛,秦千越……莫非是很有名的江湖人物?不知道这个名字会显得她很没见识?

“……不知道姑娘可曾听过江南秦府?”那男子轻咳一声,又道。

“听过。”花朝点头。

其实并没有。

不过……这么巧,姓秦?

“在下便是出自江南秦府,所以并不是什么来历不明的可疑人士。”那男子颇有风度地笑了笑,道,“不知道姑娘要去什么地方?在下可以为姑娘带路。”

“你知道紫玉阁在哪儿么?”花朝从善如流地问。

那男子眼皮子抽搐了一下,这是在逗他吗?整个旭日城谁不知道紫玉阁在哪?

“不知道吗?”花朝有些失望。

“……当然知道。”那男子看了花朝一眼,“姑娘也是来参加紫玉阁阁主千金的及笄礼的?”

“算是吧。”花朝模棱两可地含糊道。

那男子眼珠子转了转,心里却笃定了这个漂亮得有些不像话的小娘子是个什么都不懂,却想来旭日城瞧热闹的,毕竟如果真的是去紫玉阁参加及笄礼的客人,怎么可能孤身一人,而且连紫玉阁在哪都不知道。

八成是哪家养在深闺的小娘子,不知天高地厚,也许还是悄悄离家的。

“那真是巧了,在下从江南赶来正是为了参加阁主千金的及笄礼,如今正客居紫玉阁,不如就让在下为姑娘带路吧。”

“那真是太好了。”花朝点点头,“那便劳烦你帮忙带个路吧。”

“好说。”那男子彬彬有礼地侧身,“姑娘请。”

花朝嘴角微微一翘,跟了上去。

那男子领着花朝一路往西,经过一家酒楼门口,两个喝得半醺的男人勾肩搭背地走了出来。

“啧,那位阁主千金的及笄礼排场不小啊,你看最近旭日城热闹的……”其中一人感叹道。

“可不是,据说连秦家那位玉面公子都来了呢。”另一人打了个打酒嗝,顺口接道。

“玉面公子?”

“孤陋寡闻了吧,江南秦府的玉面公子秦千越啊!他名气可大了,论文,他堪有状元之才,论武,江湖上年轻一辈里几乎无人能出其右,再加上那张俊美无匹的脸蛋,人送雅号玉面公子。”

“不得了,这江湖第一美人的面子果然不小啊……”

花朝隐隐听了一耳朵,下意识看了一眼身侧那男子,江南秦府的玉面公子么……这名号似乎果然很响亮啊,难怪刚刚他见她仿佛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的时候表情那般奇怪。

“姑娘为什么这样看我?”感觉到花朝看过来的视线,那男子侧头看向她,疑惑道。

花朝笑了一下,“我只是觉得奇怪,什么时候才能到啊?这似乎越走越偏僻了呢。”

“紫玉阁有些远,我这是抄的近路。”那男子顿了一下,解释。

花朝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跟着他继续往前走。

又走了约有半柱香时间,那男子带着她拐进了一条巷子,四周越发的僻静了,几乎不见人声。

花朝停下了脚步。

“姑娘,怎么了?”那男子回过头,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你这是要带我去哪?”花朝看着他,问。

对上那双漂亮的眼睛,男子笑着反问,“姑娘不是想去紫玉阁吗?”

“是啊。”花朝点头,“但是感觉这路线仿佛有点不对劲呢。”

那男子脸上的笑意渐渐浓郁了起来,那笑容带着说不出的恶意,令人毛骨悚然,浑身不适。

“是啊,可是已经迟了。”那男子笑着道,“我劝你老老实实跟我走。”

“我劝你老老实实带路。”花朝也翘起唇角,笑了笑。

那男子一愣,这反应……不太对啊,这小娘子莫不是被吓傻了吧?

“不管你原本想把我骗到哪里去,现在老老实实带我去紫玉阁。”花朝收了笑,眼神淡淡落在那个男人的脸上,“我心情不佳,不要惹我生气。”

“嗬,口气不小啊。”那男子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上前就要来揪花朝。

花朝侧身躲开,一脚踹了过去。

那男子没有躲,他会些三脚猫功夫,虽然算不上什么高手,但是鼠有鼠道,他自诩一双眼睛毒得很,这姑娘娇滴滴的一看就不像会功夫的样子。

而且这轻飘飘一脚过来,半点内力都没有,他不屑地道:“这花拳绣腿……噗!”话音还没有落下,那一脚落在了他的胸口,力道之大,将他狠狠踹翻在地,还喷出一口血来……

花朝走上前。

“姑……姑娘饶命……”那男子捂着胸口,忍痛哭丧着脸求饶。

“起来带路。”花朝看着他,开口道。

“我起不来了……姑娘你饶了我吧,是小人我有眼无珠……”那男子悔得肠子都青了,这是看走眼了啊!

他也是被这小娘子的花容月貌迷了心窍,只顾着人家小娘子漂亮,却没有想过一个漂亮的小娘子如果没有什么依仗又怎么能孤身一个人跑来旭日城。

“你又骗人。”花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刚刚那一脚我最多只用了三分力,怎么可能起不来?你再不起来,我就让你真的起不来。”说着,她作势抬起脚,便要往他胸口踩下去。

那男子惊得赶紧一骨碌爬了起来。

“这不是利索得很嘛。”

男子讪讪地笑。

“还不带路?”

“是是是,姑娘跟我来。”那男子赶紧作了个揖,不敢再作妖,老老实实在前面带路。

事实上,紫玉阁其实并不远,他老老实实带路,没多久就到了。

“那个朱漆的大门,门口停着一辆马车的,就是紫玉阁了。”那男子谄媚地笑着,指着前面一栋看着就十分气派的宅子道。

花朝看了一眼那朱漆大门正上方悬挂的匾额,果然写着“紫玉阁”三个大字。

“那……既然带到了,姑娘……小人这就走了?”那男子试探着问。

此时他形容猥琐,全然没了之前刻意装出来的朗朗风度。

“你不是客居于此吗,玉面公子?”花朝看了他一眼。

并没有注意到那朱漆大门前的马车旁,一个黑衣侍从听到“玉面公子”四个字的时候看了过来。

“姑娘说笑了……”那男子讪讪地笑,随即又不甘心地问,“小人到底是哪里露出了马脚啊?”

“你是不是文武双全的秦千越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是想找个人带路罢了。”

事实上,她根本不知道秦千越是谁。

自称“玉面公子秦千越”的男子顿时一脸憋屈,敢情他盯上的“肥羊”从一开始就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啊……不,事实上他果然不知道秦千越究竟是何许人也,有多威名赫赫吧。

这时,一旁的马车里,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轻轻拂开车帘,露出一张俊美到凌厉的脸来。

“我仿佛听到有人在说秦千越?”他扬了扬眉,看了过来。

“与你何干啊!多管闲事!”那自称“玉面公子秦千越”的男子一股子邪火正没处发泄呢,看也不看便吼了过去。

只听那男子淡淡道:“区区不才正是秦千越,不知道这样……关不关我事呢?”

自称是秦千越的男子听到这一句,僵着脖子回头看了一眼,顿时面如土色。

这是李逵遇上了李鬼啊,他今天出门一定是没看黄历!

自称是秦千越的男子吓得拔腿就跑,这大概是他行骗生涯中最耻辱又最惊悚的一笔了……不过也有可能他没有以后了。

“拿下。”秦千越沉声道。

马车一侧的黑衣侍从跃身而出,一下子将那人逮住了。

“这位姑娘可否告诉在下发生了什么事吗?”秦千越没有去看那面如土色,抖得跟筛糠一样的冒牌货,而是看向花朝,问。

花朝手心微微见了汗,这就是传说中玉面公子啊……和刚刚那个自称玉面公子的骗子不同,眼前这人带给她很大的压迫感,自从离开瑶池仙庄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被什么威胁到的感觉了。

不得已,花朝垂眸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如此说来,倒是我的不是了。”秦千越挑眉道。

呃?花朝一愣,“公子说笑了,此事与公子无关的……”

“若非在下声名在外,也不会被宵小利用,还好姑娘无事,否则岂不是在下的罪过。”他煞有介事地道。

见他说得一脸认真,花朝瞠目结舌,哪有人把责任往自己身上的揽的?

正在花朝有些无措的时候,紫玉阁的正门突然大开。

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匆匆走了出来,无视了一旁的花朝,径直走到那辆马车旁,拱手道:“让秦公子久候了,我家主人抽不开身,特意嘱咐了小人来迎公子,还望公子见谅。”

“阁主客气了,在下是晚辈,又岂有让长者来迎的道理。”秦千越说着,下了马车。

那管家微垂了头,躬下身欲将他迎进门去。

秦千越却是脚下一顿,忽然看向站在一旁的花朝。

花朝冷不防对上那张俊美到有些凌厉的脸,不由得一愣。

他忽笑一笑,硬生生让那份凌厉和缓了些许,只听他薄唇微动,道:“姑娘来紫玉阁,是有什么事情吗,若需要在下帮忙,可尽管说。”

花朝觉得这玉面公子着实有些古怪,明明与他无关的事偏要往身上揽,明明长了一张凌厉的面孔,笑起来却令人如沐春风,当真矛盾……

“我是来找人的。”花朝迟疑了一下,看向一旁的大管事,“不知道可有一个叫袁秦的少年来过紫玉阁?”

大管事眸光一闪,抚须笑了一下,“最近阁中上下都在为大小姐的及笄礼忙碌着,来的客人很多,这一时半会儿的,在下也不能确定。”

“这有何难,让这位姑娘进府找一找,不就知道了么。”秦千越含笑道。

“这……府中正忙乱着,小人也作不了主啊。”大管事一脸为难地道。

“是在下唐突了。”秦千越颔首,从袖中掏出一张烫了金的帖子递给花朝,“这是紫玉阁发往秦家的请帖,明日便是梅小姐的及笄礼,你带着这帖子来必没人会拦你的。”

花朝一脸惊讶地看着他。

“毕竟是在下对不住姑娘在先,这便当陪礼好了。”秦千越说着,将帖子放入她手中,施施然进了紫玉阁。

……不,你并没有对不住我。

对上大管事复杂难辨的视线,花朝简直无语凝噎,不要说这样惹人误会的话啊!

然而并没有人听到她的心声。

大管事看了一眼她手中烫金请帖,拂袖而去。

紫玉阁的大门在她面前缓缓关上。

花朝捏紧了手中的烫金请帖,转身离开。

天空一片灿烂的火烧云,不知不觉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花朝抬头看了看天空那片灿烂的火烧云,恍惚间仿佛她还在青阳镇,只是如同平常一样去茶楼找阿秦回家吃晚饭……

这时,身后有人突然撞了她一下。

“姑娘,走路当心点啊!”一个尖利的声音不满地道。

花朝转身看向那个撞了她还一脸不满的女人,那女人在见到花朝的容貌之后脸上一闪而过嫉妒的表情,随即白了她一眼,转身就走。

花朝猛地拉住了她。

“干嘛?”那女人想甩开她的手,谁知道那小娘子看起来娇滴滴的,抓着她手臂的那只手却如同铁钳般纹丝不动,还抓得她生疼,她心下一慌,声音愈发地尖利起来,“快松开手!你弄疼我了!你自己不看路挡在路中间还有理了不成?”

她声音太过尖利,一下子引来了旁人围观。

有人调笑道:“你这女人五大三粗的,人家娇滴滴的小娘子能拿你怎么样,莫不是讹人呢?”

那女人眼泪都快出来了,气道:“你倒是来试试小娼妇的力道呢!”

花朝见她张口就是污言秽语,眸中微凉,捏着她手臂的手猛地一握,咔嚓一声,那女人尖叫一声,手臂便软塌塌地垂了下来。

这下,围观的人看出不对来了……

“啊啊啊你弄断我的手臂!!”那女人尖叫着,涕泪满面,愈发的难看了起来,她大哭道:“就算是我不小心撞了你,你也不能这么狠毒弄断我的手臂啊!我是绣娘我靠手吃饭的!你弄断我的手臂我要怎么活啊!”

花朝听着围观的人群里有人在说“蛇蝎美人”,凉凉地笑了一下,“还能演戏,看来教训还是不够啊。”说着,上前一步,握住她另一只手臂,“你是老老实实把我的钱袋还回来呢,还是这只手臂也不想要了?反正是个偷儿,这手留着也是祸害。”

那女人面上终于露出了惊恐之色,再不敢大声啼哭博取同情,赶紧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塞进她手里,然后灰溜溜挤进人群,跑了。

花朝没管她,任她跑了,只低头看着手中失而复得的钱袋,颜色鲜亮,正是阿娘给她作门面用的那个钱袋,里面其实只有一些铜板和碎银,真正大额的银票和重要的玉牌都在那个灰扑扑的钱袋里贴身放着。

可这是阿娘给她的念想,她怎么能让偷儿偷走了。

“诶你这小娘子,既然是个偷儿就该送到衙门里去,怎么能让她跑了呢……”有人不满地说道。

花朝充耳不闻,拿着钱袋转身走了。

走在旭日城陌生的街道上,花朝忽然有些鼻酸,周围都是陌生的人和陌生的建筑,这里比青阳镇繁华,比青阳镇热闹,就连街道……都比青阳镇要宽阔干净,可是她一点都不喜欢。

这里没有郑娘子的豆腐摊,没有林大娘的馄饨……一路也没有人同她热情地打招呼。

她想阿娘和阿爹。

想隔壁杂货铺费大爷家胖嘟嘟的小孙子阿宝。

想袁家客栈后院里栽种的大树和大厨房里温馨幸福的味道。

想青阳镇夏日的晚风……和树上的鸣蝉。

……甚至是那时天边那一抹通红的火烧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