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他早已瞧出她不对劲,虽不明究里,但还是很干脆地答道。

宁望舒原本以为他必会问缘由,没料到他竟什么都不问便答应了,不由地多望了他一眼。他虽病容憔悴,眉宇间却恬淡而安适,自有股清雅风华,她心中一凛——他有病在身,自己更要万分小心才是!

第十三章

韩彰犹在一旁,没正形地笑嘻嘻道:“你若是想请我当媒人啊,红包可不能少呀。”

宁望舒无可奈何地瞪他一眼,端起面前的茶,心中思量着怎么告辞才恰当。此时的她,对于林家公子的一番热诚,虽是略有体会,但却没有放在心上。又略坐了一会,她小口小口地饮完手中的茶,心道茶已过三巡,亦不算失礼,遂起身告辞。

林宇飞心中不舍,又问她欲在姑苏停留多久,宁望舒笑而不答,只说归期未定。他猜她定是还得呆上段日子,想到来日方长,还有会面的机会,心中暗喜。

待上了马车,方坐定,马车缓缓向前驶去,南宫若虚忍不住问道:“是你身体不舒服吗?”

宁望舒沉默了片刻,又拿眼瞄了瞄他,不知该怎么说。

南宫若虚方才在席上见她模样,本就有疑虑,又见她现下这般,以为她是因自己而为难,只好道:“难道是我的缘故?我原说我不该来。”

宁望舒连忙笑道:“你别瞎想…并不是要瞒你的事情。只是我惹了些麻烦,只怕是要连累你了。”

闻言,南宫若虚一怔。

“什么麻烦?”南宫若虚不解道,“来时不是还好好的,怎么这会突然这样…”他忽然明白了什么,随即低道:“那人方才在厅中?”

宁望舒点点头,苦笑道:“我一进来看见他的刀就知道了,只怕他也认出我了。”

“你指得是王仁湘?”南宫若虚这才明白她为何在厅内的奇怪模样,随即想到:“难道你腿上的伤…你怎么会和他有过节?”

“谈不上过节,若不是今日茶会,我也并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宁望舒心里也没有底,只是觉得王仁湘的模样过于平静无波,这让她心中隐隐不安…

那夜无星无月,鬼魅般的刀影如影随形,寒冷如冰,杀意凛冽。

错身之间,刀从她的面门掠过,那朵小小的银莲映入眼帘,摄人心魄般的妖娆。

那人是决意要让她留魂于刀下,她清楚地知道。

宁望舒摸出来时藏在马车褥子下的弯刀,庆幸自己为防万一带了它,暗自吐了口长气。

“你是他的对手吗?”南宫若虚担忧问道。

宁望舒没有回答,手抚过刀身,轻轻笑了笑。

“你们怎么会杠上的?他一个武馆教头,按理说,平白地不会惹事。”

“我哪里知道他居然会是个武馆教头,那夜我在西林外河边转悠…”

“转悠?”

宁望舒耸耸肩,老实道:“…我在找一个陵墓的入口。”南宫若虚心中一动,她果真是为了那个陵墓而来,那么她画的那些图自然都是她所做的标图。

她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望向他道:“你看到的图就是我为寻找入口做的标识,”顿了片刻,尴尬一笑,又道:“没想到我居然还盗墓吧?”

南宫若虚不答,只问道:“你上次便伤在他手中,现下你有伤在身,怎么会是他的对手。”

“我没受伤也不是他的对手啊。”宁望舒低声道,象是在自言自语。她烦恼地往后一靠,身子随着马车的行进轻微地摇晃着。若只是她一个人,打不过便逃,倒也勉强有几分把握。可是还有他…王仁湘是亲眼见到自己与南宫若虚一同出现的,她无法揣度出王仁湘是否会伤害他。

一想到可能因为自己而连累到南宫若虚,宁望舒就自责不已。

南宫若虚皱眉想了半晌,问道:“难道他也想盗墓,看不惯你戗行?”

“那倒不像。”宁望舒摇摇头,“我觉得他应该是守陵的人,所以对我敌意颇深。”想起那夜冷冽刀光,她依旧心有余悸。

马车内一片静然,两人都不再说话,其实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凤仪楼为求清幽,故择地颇为偏僻,这条路不过是林中一条被车马踩踏出来的小道而已。此时道上只有仅有他们一辆马车,马蹄踏在落叶上沙沙声清晰可闻,在宁望舒听来,刺耳非常。

夕阳的余晖穿过林间的枝叶,从车窗透进来,落在南宫若虚的手上,寂寞的金色,毫无温度。他静静地看着她,眼底是掩饰不住的担忧,还有、还有一丝歉然…他深恶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竟是一点忙都帮不上。

沙沙沙、沙沙沙,偶尔间歇着车辕上坐着的小厮呼喝马匹的声音。

半晌,宁望舒深吸口气,故作轻松笑道:“你不用担心,对于我们行走江湖的人来说,这种事是家常便饭,很容易对付的。”

南宫若虚微微一笑,眼角掠过她手中的弯刀,并不戳破她的谎言。

车还在行进,余晖渐暗。

第十四章

车外,忽传来几声小厮的轻咳。宁望舒骤然握紧刀,指节微微泛白,她能感觉到马车稍稍一缓——有人在外面!

微不可见的几缕青烟从车帘下窜进来。

宁望舒眼尖,大惊,忙屏住呼吸,也来不及多想,手一伸,飞快捂住南宫若虚的口鼻。

触到他肌肤的那一瞬间,两人同时怔住了。

四目近在咫尺之间,两人面面相觑,均不自觉地微红了脸。

“别吸气!”她无声地用嘴形示意他。

他点点头。

她松开手,复握回刀柄。

马车不知何时已停了下来,外面悄然无声,除了傍晚归巢的鸟在林间嘈杂。

宁望舒知道南宫若虚不若习武之人,加上体弱,他无法闭气太久。她心念一转,拿起一旁林宇飞所赠的团茶,在手中捏碎,紧接着用刀鞘挑起车帘,素手一扬,茶末向外激射而出…

随即,她搂起南宫若虚,跃出马车。

同行伺候的四名小厮东倒西歪在车辕上,生死不明。不远处一人青巾蒙面,冷冷得注视着他们。

方才的青烟甚是厉害,南宫若虚在跃出时不慎吸入少许,只觉得手足无力,晕然欲倒,靠在树上不住喘息。

宁望舒瞧他模样,急得直跺脚,冲那人怒道:“你既是冲着我来的,又何必伤他们性命!”

“那只是迷烟罢了。”青巾下面的声音瓮瓮的,显然是刻意伪装的。

“你觉得怎么样?”宁望舒扶着南宫若虚倚树而坐,虽然并不完全相信那人的话,但见他脸色并无中毒迹象,方放下一半的心。

“我没事。”他强忍着阵阵晕眩,勉强道,“他既然用迷烟,想必是不想伤人。你不用担心我,自己快走。”

宁望舒站起身,朗声道:“那件事情,他全然不知,你不可伤他。”她虽猜此人是王仁湘,却不点破,只怕他因身份泄漏而不得不伤南宫若虚。

南宫若虚撑起身子,勉力道:“我劝兄台三思,陵墓地图早已绘好,我们若出事,我保不出三日,姑苏城人手一份。”

“你知道…”青巾下的面容扭曲了一下,“你在威胁我?”

“我只是劝兄台考虑一下。”

“我现在不想考虑,杀了你们之后再说吧。”他缓步向他们走来,显然不愿再听他们拖延时间。

“等一下!”宁望舒朗声道,“我们两人对你一人,未免有失公允,还是单打独斗吧。免得我们赢了你,也是胜之不武。”不等他开口,又道,“公平起见,你先和我交手,赢了我才能和他交手。”

“是杀了你。”他冷冷纠正。

她也冷笑:“那可未必。不过你别忘了,赢了我才能和他交手。”

“可以,不过这没有区别。”

身旁,南宫若虚的手轻轻握住她的手,温暖柔软。

“我知道你的轻功很好…”他刚开口就被她打断。

“我知道你跑得不快,”她声音很低,说话又快又急,“不过这次你得拼命跑,趁着待会我和他交手的时候,往官道上跑。”

语毕,她抬眼,不期然地对上一双深如夜空的眸子…

“我喜欢呆这里。”他道。

其实他不用说话,只是四目交错的那瞬,他们便已知道,彼此都绝不会丢下对方。

她微微一笑,不再多言,弯腰撕下一角衣衫,不待他反应过来,便替他蒙上眼睛。

“我打架的样子粗鲁得很,你还是莫看的好。”宁望舒轻声道。她深知南宫若虚心脉极弱,若是受了刺激恐怕会发病,待会打斗定然凶险非常,她不愿他担惊受怕。

南宫若虚又怎么会不明白她的用意,他并没有拿下衣襟,任由一片淡绿笼罩住自己。他既无法帮她,那么能做的,只有尽量不去影响她。

她往前缓缓踏了两步,也许是由于地上落叶的关系,她的脚步声听起来比平常要重一些。

骤然,一个如金石相击迸裂的声音,刺得人耳膜阵阵发疼,是刀出鞘的声音!

一把如新月般美丽的弯刀,刀身晶莹如雪,通体流动着月华般迫人光芒,几乎令人无法正视。出鞘声犹在林间回响,那一瞬,连蒙面人也为之一惧,但稍纵即逝。

少女持刀护于胸前,静静站立着,并不急于出招,显得很沉得住气,与那夜仓惶接招、最后跳入水中潜走的人几乎判若两人。

第十五章

蒙面人微晃,欺身攻上,刀锋凌厉,直奔她门面而去。宁望舒向后仰头,避开这一击,同时弯刀于胸前画了一道亮弧,逼得他退开。

短刀变招奇快,随即直劈下来,竟是要断她的右臂。

宁望舒反手一钩,弯刀倒转回来,将短刀卡在圆弧之中,手腕一沉,将刀用力压下。

蒙面人腾空跃起,左手使分筋错骨手,欲拿她肩膀。宁望舒肩膀微侧,往旁挪开,他方勉力抽刀而出。只是这样一下,蒙面人心中微微吃惊:亏得她是名女子,若是男人,或是内力再深几分,方才那下,非迫得自己短刀脱手不可。自己倒是小识她了。

那弯刀容不得他片刻喘息,雪光般的亮弧在空中一划,削向他的脖子。短刀一格,催上内力,将它震开…两人皆用刀,宁望舒所使用弯刀鬼魅般灵动,蒙面人短刀则迅疾刚猛,各有所长,然宁望舒所使刀法古怪,那把弯刀亦非凡品,所以虽然她内力修为不及蒙面人,一时间却也不至于落了下风。

两人均以快打快,不过一会功夫,已拆了五六十招。

宁望舒虽然觉气喘,仍握紧刀柄,目光中毫无退缩之意,忽听有人轻轻吟唱道:

满城烟水月微茫,

人倚兰舟唱…

正是茶楼之上那姑娘所唱之曲。

两人均微怔,趁着错身分开的空档循声望去:唱曲的人竟是南宫若虚。他虽被蒙了眼睛,目不能视,却席地坐于树下,曼声吟唱,颇为自在的模样。

这曲缠绵委婉,本是女声所唱,听他悠悠唱来,添了几分男子追忆的怅然,倒是分外好听。

蒙面人刀势不缓,口中冷笑道:“你这朋友倒有趣,你在这拼命,他还有心思唱小曲。”

“他知道我喜欢听,自然唱给我听!”宁望舒声音微喘,言语间却毫不相让,“你倒是想,哪有人唱给你听。”说到“听”字陡然加重语气,原本劈向他腰间的弯刀忽变招向面门直划而上,这一变招奇快,且反手为之,古怪之极,饶得是他闪得快,蒙面青巾却仍被刀尖钩住,飘落而下。

此人正是王仁湘。

宁望舒见他面容,毫不吃惊,也不吭声,刀光一闪,揉身而上,两人复斗不休。

歌声清冽,仍是吴语,苍凉惆怅,犹自在他们周身萦绕:

常记相逄若耶上。

隔三湘,

碧云望断空惆怅。

美人笑道:

莲花相似,

情短藕丝长。

宁望舒反正听不懂,受这歌声影响并不大。王仁湘则不然,今日席间听到这曲,令他想起因病亡故的妻子,不禁凄然。此间又闻,歌声更添孤寂,倒象是专门为他唱的一般。王仁湘虽全力专注于刀势之上,却无法将这歌声摒于脑后。他的刀势本走刚猛一路,受这歌声影响,心中大为柔软,招式之间自然大打折扣。

他这一分神,宁望舒立时松了口气。她的伤腿并未完全复原,一番恶斗下来,隐隐作痛,已然吃不住劲。

不过一会,王仁湘骤然觉出不对劲,怒道:“闭嘴,别再唱了。”

宁望舒咯咯一笑:“他唱他的,与你何干。你若不想听,把耳朵堵上便是。”

王仁湘不与她斗嘴,接连挥出几刀,逼她退开,眼中掠过寒光,砍下数段枝叶,劲力一催,残枝碎叶挟着风声朝南宫若虚袭去…

宁望舒一惊,飞身扑上,弯刀飞旋,挡下大部分枝叶,却仍有零星残叶漏过。

待她回首望去,南宫若虚脸上已被飞叶划过,一道血痕赫然在目,血滴犹在渗出,触目惊心的鲜红,衬得他的脸愈发苍白。

“你…”

宁望舒大怒,凌空跃起,刀光凌厉,夺人双目,挟风雷之势,分取王仁湘膻中、天突、鸠尾三处大穴。

她这下攻势甚猛,王仁湘被她逼得连退几步…

不远处传来马蹄纷踏声,一人长啸而至,掌力生风,“呼、呼”几掌,即格开二人。

“丫头!怎么会打起来了!”

来人正是韩彰。他正好与宋掌柜同行,见这里有人打斗,偏生他又是个最好事的,过来一看,不想却是宁望舒和王仁湘。

宁望舒停了手,顾不上答话,奔到南宫若虚身边,伸手解下他的遮眼布,看他身上并无别处受伤,方放下心来。

这时马车上另外下来一人,才往这看了一眼,显是受了惊吓,脚步踉跄直奔向南宫若虚,颤声呼道:“大少爷!大少爷!您没事吧!…”

南宫若虚不看面前的宋掌柜,只望向宁望舒,见她也安然无恙才道:“我没事。”

“大少爷,您脸上…”

苍白修长的手指轻抚过脸颊生疼的地方,指腹上赫然一抹鲜血,他淡淡扫了一眼,道:“不要紧,只是划破了。”

第十六章

王仁湘望向宋掌柜,语气奇异:“你方才称他大少爷?林少爷不是说他是南宫家的远房亲戚吗?”

“不瞒王兄,这位正是南宫世家的大少爷。”宋掌柜见南宫若虚受伤,也顾不上许多,直说了出来,“你们有什么误会吗?”

王仁湘不答,却作了一个令众人吃惊的举动——

他翻身拜倒在南宫若虚面前,“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王某不识恩公,出手冒犯,实在惭愧。”说毕,短刀一横,竟在自己右脸颊上也拉了一道口子,顿时鲜血直淌,面貌甚是狰狞。

这一生变,不仅宁望舒吓一跳,连南宫若虚也是目瞪口呆。

宋掌柜忙向南宫若虚解释道:“大少爷可能不记得了,五年前的那株天山雪莲便是用来救了他的命。”

“哦。”南宫若虚仿佛记起,点点头道:“你也不必这般。只需放过宁姑娘,便当是还恩了。”

“恩公这么说,我本不该拒绝,只是祖上遗命不能违,此番虽可饶过,但若宁姑娘再犯…”

“祖上遗命?”

王仁湘点头,道:“此间不便,明日我会登门赔罪,自会向恩公解释清楚。”

说罢,收刀入鞘,向众人拱拱手,转身便走了。

一旁的韩彰看了半日热闹,仍是一头雾水,喃喃自语:“到底怎么回事啊?”

宁望舒扶起南宫若虚,抬眼见他脸上血迹犹存,不由得难过自责道:“都是我大意了,平白地让你挨了一下…万一、万一破了相怎么办才好?”

“我这般模样,多一道少一道,又有什么打紧的。”他不在意地淡淡笑道,“方才王教头在自己脸上划的那下,可重得多了。”

“你…”宁望舒气恼他如此不爱惜自己,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微垂下头,忽又想起什么,噗哧一笑。

南宫若虚不解,见她笑生双厣,汗湿的几缕头发贴在眼角眉梢,忍不住抬手替她拂开:“你笑什么?”

“你刚才唱的曲好听死了。”她咯咯笑道,“我真是没想到。”

他脸微微一红,倒不好意思起来。

两人望着对方,只顾说话,落在韩彰眼中,不禁若有所思起来。只宋掌柜在旁急道:“大少爷,你伤着了,还是早些回府吧。”

他们马车上那四个小厮一时半会还不能转醒,只好坐宋掌柜的马车回去。

邹总管见了南宫若虚脸上的伤自是吃了一惊,南宫若虚虽说是不小心划伤的,他自然不信,投向宁望舒的目光也带上了几丝恼怒。宁望舒只好佯装没看见。所幸南宫若虚的伤口很浅,薛大夫只在上面抹了层薄薄的透明药膏,倒不怎么看得出来。

宁望舒就在旁边看着他上药,听薛大夫说无大碍才松了口气。南宫若虚看她模样,微微笑道:“你方才出了一身的汗,仔细吹了风受凉,快些把衣服换了吧。”

她吐吐舌头,方回房沐浴更衣,心中惦念,不过半日仍溜了过来。见他也已换过一套月白色衣衫,虽面色依然苍白,但目光清亮,精神尚好,她这才放心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