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定定地盯着他,眼底流露出一抹痛楚:“你还要问我恼什么?…对,我是恼了,因为你这个人太过分,实在太过分!这样对我,你当真欢喜?我做了你的妹妹,你当真欢喜不尽?”泪水滑下她的脸颊,“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我知道…你就想这样一个人活着,一直活到死,对不对!”

她的话犹如一把重锤,重重地击打在南宫若虚的心头,几乎令他窒息。他只能紧紧地拉住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看他什么都不说,宁望舒气得浑身发颤,道:“…我成全你,你就这样一个人活到死吧!你…你要是敢娶别人试试,看我还会不会理你!”

说罢,用力甩开他的手,纵身跃出,竟是直接跃入湖中——南宫若虚探身望去,只见波光粼粼,一条水线笔直地朝远处而去,哪里还看得到人影。

“快拉她上来。”

南宫若虚心中大急,眼前一黑,几乎晕倒。幸好南宫礼平眼明手快,快步上前扶住他,薛大夫也疾步上前。

“那丫头水性好的很,在太湖游个来回都没问题,不用担心。”韩彰忙道,他瞧南宫若虚已是摇摇欲坠,却还记挂着跳入水中的宁望舒。

莫研慢吞吞起身,长吐口气,拍拍胸口,皱眉道:“我好久都没看见师姐这么恼了。”

“她恼了!她这哪里是恼了,分明是要我大哥的命!”南宫礼平见哥哥有薛大夫照看,气息渐稳,遂抬头怒道。

“你这人怎么不讲理,明明是你大哥把我师姐气哭了嘛。”莫研奇怪道。

“我不讲理!你看看我大哥现在的样子…”

“那是他自己就有病在身。有病治病就是了,怨旁人作什么?”

看莫研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南宫礼平鼻子都快气歪了:“你…”

“礼平…”南宫若虚低低唤道,“不得无礼。”

见大哥发话,南宫礼平瞪了一眼莫研,不敢再说。莫研倒不在意,走上前看南宫若虚的气色,叹气道:“你这病好像是挺严重的啊,得想个法子治治才好。”

“多谢姑娘关心。”南宫若虚勉力道,“你师姐一怒而去,她又有伤在身,你能不能找到她,替我给她陪个不是。”

莫研挠挠耳根:“她现在正在气头上,恐怕我怎么说她也听不进去…”想想终是不放心,“罢了,罢了,我去找她便是。”说罢,翻身跃起,足尖在船头轻轻一点,跃入水中。

“这个丫头!”韩彰追至船边,急道,“怎么说走就走,我还有事找她商量呢。”他水性不好,虽然勉强会游,不过要游回岸边,只怕是还得费些手脚。

眼见天边隐隐大片墨云翻滚而来,南宫礼平低伏到哥哥身边,柔声道:“好像开始起风,怕是要下雨,大哥你也累了,我们回去好不好?”

南宫若虚疲倦地点点头,感到手中有点湿润,已经开始下雨了吗?他抬手端详,却看到掌中触目惊心的血迹…

“大哥!你受伤了!”南宫礼平几乎是在同时看到,慌忙要察看他的伤口在何处。

他摇摇头,闭上眼睛,生怕落泪:“不是我的血。”

——是她的,他方才紧拉住的就是她裹着白布条的手。

第二十八章

刚回到南宫世家,雨便绵绵密密地落下来。

南宫若虚静静地躺在床上,听到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这年秋天的雨水好像特别的多。

锦衾挡不住无孔不入的寒意,冰冷异常,温暖不了僵硬的四肢。他头脑却是异常的清醒,毫无睡意。

雨水打在竹叶上的声音还是那样清冷,沙沙、沙沙…就像有人从竹林深处,踏着湿淋淋的落叶,缓步而来。

他木木地听着,只觉得透不过气来,翻身下床,推开窗子。

那瞬间,他看见一个纤细人影坐在石阶上。

雨水从她身上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没有丝毫生气。

他恍惚,以为自己在梦中。生怕惊醒这个梦,他轻轻地推开门,缓步走过去…她仍旧坐在那里,头深埋在双膝之中,任由雨水打湿。

南宫若虚的手搭上她湿漉漉的肩膀,她抬起头,脸上也是湿湿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我后悔死了,”她的声音很轻,虚无缥缈,似乎随时都会消散在雨中,“我不该对你说那些话,你是不是快被我气死了?”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黑暗中,她的眼睛就象被雨水冲刷过的宝石,湿润而明亮。

真的是她!不是梦。

她究竟在这里淋了多久的雨!

南宫若虚将她拉起,带到廊上避雨处,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为什么不进来?”

“我怕你还在恼我…”她低着头,声音微微颤抖着,比声音抖得更厉害的是她的身体。在湿衣服下的她抖得象片欲坠的枯竹叶。

深吸口气,他简直没有办法再去思考任何事情,紧紧将她拥入怀中。怀中的人似乎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随后伸出胳膊搂住他的脖颈,将湿湿的面颊贴在他颈窝处…

谁也不说话,也无需说话。

只是这样静静相拥着,便已知道彼此的心意。

不知过了多久,南宫若虚轻轻松开她,后者却不肯,只将头埋得更紧些。他无法,摸着她湿漉漉的头发,柔声道:“你快把身上衣服换了,当心着凉。”

她低声咕哝了一句什么,他没听清:“什么?”

“我没有衣服可换。”她微微抬起头,飞快道,随即又埋回去…

南宫若虚想了想,也有些为难:“那…先拿我的穿,好不好?”

她点了点头,却仍然不动弹。

“听话,先把衣服换了。”他看着怀中的人,只好故意道,“你看,我身上也都湿了。”

他这么一说,她才松开手,看他身前果然被自己濡湿了一片,内疚道:“你也快去换一件吧。”

“我不打紧。”他牵着她到房内,打开屋北角的小门,一股蒸腾的热气迎面扑来。这是弟弟说是对他身体有好处,为了让他更方便,特地从附近引来的温泉活水,专门在他房间旁做成浴室。

他又从箱子里取了套月牙白衣衫递给她:“这是初秋刚裁的新衣,一直放着,还未上过身。”

她接过衣服,望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转身进去。不一会儿,便听见里面便传来哗哗的流水声响。

南宫若虚自己也换过衣服。此时夜已过半,小厮都已经睡下,他生怕她口渴,只好自己到外间烹茶。

等他端着茶杯回到里间时,便看见她穿着他的月白袍子站在屋中,这件衣衫有点大,也没有系起腰带,宽宽松松的,倒越发显得纤细可人。原本束起的头发放了下来,丝缎般披在肩上,她正望着他,嫣然一笑,摆摆衣袖道:“样子有点怪,是不是?其实我自己也有几套男装,比这个小些,穿着倒也不难看。”

南宫若虚看她片刻,随即微笑,涩然低垂下眼帘。

她接过他递过来的杯子,小口小口饮着。窗外雨声清冷,又见他穿得单薄,柔声道:“你大病初愈,当心冻着,还是到床上去躺着才好。”

“不打紧的。”

“怎么不打紧,”她颦眉看他,“你自己不在意,难道不知道旁人看了心里头有多难受吗。”她轻轻握住他的手,又道,“手都冻得冰冷,还说不打紧。”

南宫若虚笑道:“不是我冷,是你刚沐浴后手还热着呢。”看她越发颦起眉,只好笑道:“我依你便是了。”

见他上床半靠着,她细细地替他掖好缎被,方才满意地坐在床边。

“你怎么知道我在外面?”她问。

“我不知道。”他老实地摇摇头,“我只是睡不着。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上岸后就来了。快上岸时我就后悔了。你一定被我气坏了,是不是?幸好没有发病…”她低低道,圈住他的腰,把头埋入他怀中。

轻轻抚过她的头发,南宫若虚心中苦涩不堪,明明是自己伤了她,到头来却要她为自己担惊受怕。

第二十九章

“宁姑娘…”他轻轻推开她,“你明知我的病…”

“叫我望舒就好了。”她打断他的话,“你这病,我自来便知,慢慢治就是了。”

“我瞧那林家公子对你一往情深,又生得仪表堂堂,谈吐有致…”他别开目光,艰涩启齿。

她腾地跳了起来,眼中含泪,气道:“你是存心要气我,是不是!他便是再好,在我心里也及不上你半分,难道你竟不懂么?”

南宫若虚忙拉住她,用衣袖替她拭泪,叹气道:“我不过就是随便一说,好好的又急什么。”

“就不许你说!”她气恼道,“你若再说这话,明日我就绞了头发到庙里去。”

“…我再不说便是了。”

看着她认真着急的模样,南宫若虚心下酸楚,自己何等之幸,竟让她这般倾心。只是这样的自己,又如何让她一生平安喜乐。

宁望舒见他神情,知他心中所想,忍不住又道:“你嘴里不说,可你心里还想着,那也不成!”

他失笑,倒不知该如何回答。

微叹口气,她也不再说什么,伸手握住他的手,暖着。

南宫若虚怕她胡思乱想,只好挑些没要紧的事情闲聊:“你的水性怎么那么好。看你从船上跳下去,着实吓了我一跳。”

“我们从小住在山里头,屋子旁边便是瀑布深潭,整日里便在水里爬上爬上,自然水性就好。”

“原来你一直住在山里头…那一定好玩得很。”

“现在想起来是挺好玩,可惜那时候只觉得整天练功好辛苦。”她轻轻笑道,“我们都淘气,师父便变着法地罚我们。有时罚我们不许吃饭,有时又罚站木桩,有时就到水底憋气去,可惜他心太软,看我们挨罚,自己就先心疼起来。所以,我们师兄妹几个的功夫都是半吊子,没一个成大器的。…你呢?你小时候都做什么?”

“小时候?”他仔细想了想,“小时候家里请了好几位先生来教书。白天听先生讲课,晚上还得背书。第二天若背不出来,就打手心。”

“听着,好像无趣得很。”她笑道。

“也有开心的时候。我记得有一年清明,连家住最远的先生也告了假回去扫墓,给我和礼平着实放了几天假。我们俩乘着家人不注意偷了银两,就溜出门去,跑到寒山寺玩了一天,腿也肿了,脚也起了泡,被抓回来后还着实挨了顿打。”他脸上泛起笑容。

“你也会偷银两啊!”她仰头瞧他,咯咯直笑。

少女笑颜娇美如花,发际的馨香在鼻端萦绕,他一时心荡神驰,忍不住轻轻亲了亲她。

“你…会不会觉得我是在冒犯你?”见她怔在当地,他不由忐忑道。

宁望舒微微红了脸,却仍目光晶亮,看着他道:“你这样待我,我心里只有欢喜。”

闻言,南宫若虚长叹一声,紧拥住她。

窗外雨声正紧,不多时,怀中人儿呼吸均匀,已浅浅睡去,他轻轻将锦衾覆上她肩头,自己也闭目歇息。

天将亮时,雨已初歇,外面庭院里传来细微的沙沙声,下人已经开始清扫庭院。宁望舒一动,骤然醒来。

她不欲惊醒他,轻手轻脚至屏风后换回自己的衣衫,虽然衣衫仍旧潮湿,却也不计较,反正待会回了客栈自然有衣服可换。

再从屏风后转出来时,便看见南宫若虚静静地看着她,已然醒来。

“你要走了?”他轻声道。

“我得回客栈去,师妹还等着我呢。”她走过来,摸摸他的额头,轻轻笑道,“你怎么睡了一脑门子的汗?”

“是么?”他举起袖子抹抹汗,自嘲笑道:“我自己倒不知道。”

她从旁取了素帕,替他细心抹去。

“你现下住客栈么?为什么这里好好的不住了,跑去住客栈?”他问。

“我师妹也来了,你见过她的,我们都住这里自然不方便,还是住客栈来得好些。”她不想告诉他自己还在查金缕玉衣之事,让他徒添担心。

“你们…有很重要的事?”他试探问道。

她轻描淡写道:“没什么要紧的,只不过要费些时日。你不用担心,我得了空便来看你,好不好?”

南宫若虚虽觉有异,却也无法,只好道:“你自己当心,若是有什么为难之处,尽管来找我。”

“我知道。”

看他不自觉微皱起眉,她忍不住亲了亲他,随即飞快闪身从后窗跃出。

面颊上余温犹在,他低垂下头,嘴角微微弯起一个弧度。

那梦,也许是真的。他想。

第三十章

即使是在雨过天晴,阳光普照的上午,仁峰武馆内依旧是一片死寂。在素日里,这个时辰起码有二十几位年青后生在教场舞刀打拳,一派热闹景象。而现如今,这二十几位年青后生却是一个也没有来。

十几日前,他们不约而同地收到信——仁峰武馆的王教头竟得了麻风病。

如此一来,自然再无人敢上门。便是问候,也只敢使小厮前来。

宁望舒静静地伏在武馆大堂上的屋脊上,探视周围。虽然四下无人,但她仍不敢有丝毫大意。等了半日,不见有动静。她方沿着壁角悄悄滑下。

这武馆委实不大,除了教习场还算宽敞,其他屋子只有寥寥几间看得出是略收拾过的,想来这王仁湘的日子过得倒也不宽余。

她悄然无声地移到屋前,忽听“吱嘎”一声,居中屋子的门被人从里推开,她忙跃上房梁。侧头望去,出来的人却不是王仁湘,而是位年过六旬的瘸腿老汉,端着一铜盆。再一定睛,那铜盆之中的水竟是红色,更有一股腥气直冲上来。

老汉面色青白,掩好门,一瘸一拐地走远。

宁望舒轻巧翻身落地,从门缝中探去,只见床幔低垂,似有一人在幔后压抑着呻吟。

声音虽小,却是痛苦非常,听在耳中,虽与王仁湘的声音有几分相似,又不十分相像,宁望舒一时也不敢肯定。

正犹豫是否应该进去探个究竟,便听幔后之人沉声道:“既然来了,何不进来!”

宁望舒一凛,听出正是那人正是王仁湘。

“在下无意冒犯,还请王教头见谅。”她缓步入内,拱手道。

“果真是你!”王仁湘在幔后一声冷笑,突又猛喘起气,过了好一阵才继续道,“怎么,姑娘是嫌我死得太慢,特地再来送我一程么?”

“王教头何出此言?在下不明白。”

“我既已如此,你又何必装模做样…我也不怨人,只恨自己有眼无珠,竟然轻信了你这等小人。若非南宫大少爷对我有恩,我当日一刀结果了你,也免得今日受辱于人!”这番话他一气说完,顿时大喘不止,显是中气不足所致。

闻言,宁望舒更加疑惑:“在下虽鲁莽闯入,但对教头并无恶意,怎说得上受辱二字,又如何说我是小人?”

正说着,方才那老汉已回来,见宁望舒手持佩刀在屋内,以为她要对王仁湘不利,不分犹说,嘶吼一声便扑上来…

“老胡,不可!你不是她的对手!”王仁湘在幔内急道。

宁望舒挡了他两三招,便知这老汉只会些外家的粗浅功夫,确实不是自己对手,加上又是瘸腿,自己要伤他实在容易。

那老汉却是不管不顾,一副拼命的架势,手做虎爪之势,呼呼生风。宁望舒几次相让,他却丝毫不领情,倒逼得她不得不出手制住他。

侧身一让,擒住他左臂往前一带,再一个落叶扫堂腿,她便将他撂到在地。

老汉拼命挣扎,口中也在嘶哑叫嚷,竟然是个哑巴。

宁望舒一愣,思及这老汉如此激动叫嚷,自己实在无法与王仁湘说个清楚,不如先打晕他再说。

手掌微翻,握刀在手…

却听幔内一声大喝:“万万不可!还请姑娘手下留情!”

语音未落,王仁湘已跌出幔外,手脚并用,艰难爬过来。他上身未穿衣衫,却是肿胀如球,皮肤呈深紫色,遍体又长着拇指大的红色脓包,有的脓包已破,血水渗出,恶臭扑鼻而来。便是脸上也布满这种脓包,面目难辨。

见此情形,宁望舒自是大骇,不禁倒退几步。

老汉早已抢上前,勉强扶起王仁湘坐到床边脚踏上,又取了衣衫披在他身上,咿咿呀呀比比划划地说着什么,不时恼怒地瞪宁望舒两眼。

王仁湘扶着床沿,气喘吁吁,待他比划完了,才道:“我都这种模样了,她还能把我怎么样。老胡,你出去!我便是死,也不能让人小看了去。”

那老胡猛摇头,却是不肯走。

“怎么,我如今这模样,连你也看不起了。”王仁湘冷道。

老汉闻言无语,不敢再驳,只好依言退出去。

宁望舒立在一旁半晌,目光在王仁湘脸上和身上来回打转,想看清那些脓包,却又觉得恶心无比,目光总是稍稍一瞥便转开。

“您…您真是王仁湘王教头?”见老汉出去,她迟疑问道。

王仁湘冷哼一声:“姑娘要王某的命,自来取便是,又罗罗嗦嗦做什么!”

“我何尝要你的命了!”宁望舒实在不解,“你…身上、脸上这些是…”

“姑娘自己下的毒,何必装模做样!”看她如此,王仁湘越发恼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