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瘦的手指紧紧扣在车窗沿上,薄唇紧抿,南宫若虚强自忍受着一波又一波排山倒海般的晕眩,不让自己昏厥过去。薛大夫果然医术精湛,一双手春风化雨一般,拂穴轻柔如风,可是为什么,他却只希望这是另一双手,那双柔软的手。

半个时辰以后,车终于停了下来。

还未掀开车帘,便能听见外间的嘈杂喧哗,南宫若虚微不可见地皱皱了眉头,薛大夫扶着他慢慢地下了车。

早有小厮拿着名贴,跑到前面递上。

“南宫世家大公子南宫若虚,敬贺虞老帮主福寿绵长!”水寨门口的司礼高声读出名贴上的字。

一时间里间议论声四起,纷纷都在讨论这个从未听说的南宫世家的大公子,便是虞老帮主也微微吃了一惊,他虽然知道南宫礼平还有一位大哥,但却颇为神秘,从不在外间露面,怎得会突然前来贺寿。

“思危!去看看!”他吩咐身边的刘思危。

“是!”

刘思危明白他的意思,快步走向门口,正好迎上南宫若虚。

“原来是他!”刘思危立刻想起他们曾在林家船上见过,不由心中犯疑,“可他不是南宫家的远方亲戚吗?”再看南宫若虚的模样,竟比那日还要憔悴上几分,似乎是病得愈发重了。

刘思危目光所及,却又看到旁边随侍的邹总管。他是南宫世家大总管,刘思危自然识得,如今看他小心翼翼地候在南宫若虚身边,便可知南宫若虚就算不是南宫世家的大少爷,身份也决计不低。

“自船上一别,已有月余,刘堂主别来无恙?”南宫若虚笑容浅淡。

“南宫公子!快里面请!”

刘思危一面往里让去,一面笑道:“那日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南宫公子怎得只说自己是南宫家的远方亲戚呢?”

“我不管事,在家里也是个废人,说不说也没太大差别。”

此时他们已走到里面,不少人都好奇地看着这位从未露面过的南宫世家大公子。看他病容憔悴,走路一跛一跛甚为艰难,顿时指指点点起来。

太湖水寨是江湖帮派,来参加寿宴之人自然很多都是水路上的弟兄,平日里粗鲁惯了,说话也没什么忌讳。

“南宫世家的大公子,不是南宫礼平吗?他是谁?”

“南宫世家都来贺寿,虞老爷子面子不小啊!”

“南宫若虚是谁?怎得以前没听说过这个人。”

“听说他是南宫礼平的大哥,怎得生的这副模样?”

“娘,他是个瘸子!”有个男孩爬到凳子上,指着他道。

童音颇为清脆响亮,众人闻言,都哄地笑起来,这笑声虽然并无什么大的恶意,但众人心中皆道:南宫世家大公子原来生得这副模样,难怪他从不出门。

邹总管有点恼怒地扫了周遭一番,再望向大少爷,生怕他难堪。南宫若虚只是淡淡一笑,波澜不惊地继续往前走,虽然面白如纸,却丝毫没有气恼的表情。

虞老帮主远远看着这青年缓步走来,虽然行动不便,那神情气度却是不凡。他是老江湖了,识人无数,知道不可小觑于他,便亲自起身迎上前去。

“老夫区区薄面,居然劳动南宫公子亲来相贺,实不敢当!”

“老帮主高寿,晚生来迟,还请海涵。”

第五十一章

虞老帮主看南宫若虚沁出一头的汗,心中奇怪,却不知自外间行来,这对常人来说普通得紧的三十来步,在他,却是甚为艰难,每步便如踏在巨浪上一般,不知要花多少力气才能稳住身形。

薛大夫在一旁瞥见他袖底紧握的手,几乎要拽住汗来,便知他必是强忍着痛苦,心中暗叹口气,却是无法。

“南宫公子请上座!”虞老帮主将南宫若虚引至主桌,南宫世家在姑苏商界举足轻重,他自然以上宾待之。

南宫若虚却不坐,此间人多气浊,更有酒气呛鼻,他自己只觉得一阵阵的头昏眼花,深知支持不了多久,实在没法陪席。

“老帮主,晚生冒昧,有事相商,可否借一步说话。”他有礼道。

虞老帮主微怔,误以为他与本帮有生意上的过节,遂让刘思危代为招待客人,自己与南宫若虚行至旁边的临水亭中。

两人坐定,下人上过茶水点心。南宫若虚方命邹总管将寿礼呈上…

“这套是定窑出的仙女捧桃祝寿十六头件!”邹总管打开第一个锦盒,笑道。定窑向来只制宫廷用瓷,流落民间极少,而这套瓷器精致小巧,上面刻花栩栩如生,又加镶银口,愈加珍贵。

“万寿龙芽六十饼!”第二个盒子打开,茶香扑鼻而来,里面装的是贡茶名品,正所谓“金可得而茶不可得”,贵重之极。

“舍利银塔!”

三件礼物中就属这件最为珍贵,十二层六边形的银塔,通体由薄银片制成,门内还有释伽佛像,坐于莲花座上,后面有背光,两旁还有童子服侍。别的都不说,单是这份工艺便是巧夺天工,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待邹总管将礼物都呈上,看虞老帮主神色大悦,南宫若虚才开口道:“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还请老帮主笑纳。”

“公子实在是太客气了!”

看到他送来的这些礼物件件贵重,虞老帮主高兴之余不免心生疑惑,太湖水寨与南宫世家往来不多,怎得他一出手便是如此阔绰?

“实不相瞒,晚生冒昧登门,实则有事相求。”

“公子客气!有什么事尽管说便是,若帮得上忙的地方,老夫定然尽力。”虞老帮主忙笑道,他如此爽快,倒不是因为寿礼的缘故,而是若能由此与南宫世家攀上关系,对于日后水寨的生意定然受益颇大。

听他这么说,南宫若虚遂道:“我有位朋友,前日登门,却一直未归。若是她有得罪之处,晚生先代她向老帮主陪个不是,还请老帮主…”

“且慢…”虞老帮主听得一头雾水,“公子的意思是你的朋友还在老夫这里。”

南宫若虚点点头:“是的,与她同行的人说自从来了这里,就再没见过她。而且,据我所知,令千金之前似乎和她有些误会。”

“虞清!”虞老帮主心里有点数了,凡是和他这女儿扯上关系的,八成不会有什么好事,转头吩咐旁边下人道:“去把香琴那丫头给我叫来,悄悄的。”香琴是自小伺候虞清的丫头,若是虞清当真扣住了人,这丫头应该会知道。

一会功夫,一个看上去伶伶俐俐的小丫头被带了来,恭敬道:“老爷!”

“我问你,这两日小姐都在做什么?”

“小姐说外头闹哄哄的,她不喜欢,这两日都在房中…绣花。”

“绣花?”虞老帮主长吐口气,“她什么时候会绣花了?”

“回老爷,小姐是这两日刚学的。”小丫头陪笑道。

南宫若虚在旁分明看见这小丫头目光闪烁,显是没说实话,心中大急,只怕宁望舒果真落在虞清手中吃苦头。

“大少爷!”随侍在旁的薛大夫看他面色青白,呼吸渐促,顾不上虞老帮主在旁,急忙替他舒活经脉。

南宫若虚格开他的手,朝虞老帮主虚弱笑道:“…我这破病身子,让您见笑了。”

见状,虞老帮主心中便知他要找的那人必定对他十分重要,否则他这样的身体实在不应该出门才是。

“小姐到底在做什么?你要不说实话,可仔细你的皮!”虞老帮主厉声道,吓的小丫头一阵哆嗦。

“回、回老爷…小姐她说奴婢要是敢泄露一个字,她就要扒了奴婢的皮。”

“你要是不说实话,我就扒了你的皮!”

“是是是…小姐在房里藏了一个人!”

“什么人?”虞老帮主以为虞清藏了个男人在房中,大怒道。

“…是个年轻姑娘,生得极好看。”

第五十二章

“年轻姑娘?”虞老帮主奇道,转头望向南宫若虚,却发现他神情焦切,显然那姑娘很可能就是他要找的人。

“她…她还好吗?”南宫若虚似乎连呼吸都艰难无比。

那小丫头拿眼偷溜他,看这人急得面色青白,顿时吓得支支吾吾不敢说。

“混帐东西!快说,虞清把她藏在房中做什么?”虞老爷子实在头疼,膝下就这么一个女儿,偏偏还被自己惯坏了,做事简直没有一点规矩可言。

“小姐、小姐…她、她把那姑娘的腿给打折了!”

“…”

南宫若虚闻言,扶着茶碗的手陡然一抖,茶碗摔落在地,水花四溅。

“什么!”虞老帮主怒道,“好端端的,怎么会把人家的腿给打折了呢?”

“奴婢也不知道!小姐紧张地不得了,请了大夫给她看,可是那个姑娘一直昏迷不醒。小姐怕扰了老爷做寿,也不敢声张,所以…只好将她暂时安置在屋内”

“胡闹胡闹!”虞老帮主道,“这个傻丫头,伤了人藏起来顶什么用!”

“老帮主,我能去看看那位姑娘么?不知她可否就是在下的朋友?”南宫若虚忍住心痛,朝虞老帮主仍旧有礼道。

“这个…当然当然。”他低头轻踢了香琴一下,“混帐东西,还不快带路。”

“是、是。”小丫头慌里慌张地爬起来,怯怯地望向南宫若虚,“公子请随我来。”

薛大夫忙上前搀起南宫若虚,后者刚站起来,腿软无力,身子一晃,几乎就往前栽倒下去。

“大少爷!”薛大夫一扶之下,已探出他脉搏大乱,再看他羸弱至此,急忙安慰道,“您不用太担心,有老夫在此,宁姑娘一定不会有事。”

南宫若虚深闭了下眼,方点了点头——她千万不能有事!

随着小丫头曲曲折折绕到后面虞清所住的小楼,毕竟是女儿家的闺房,外人不好擅闯,虞老帮主命香琴先进去通报。

香琴进去不一会儿,虞清便风一般地从楼上卷了下来,看见爹爹和南宫若虚都在楼下,面色不善,顿时结结巴巴道:“爹爹,你们、你们…怎么来了?”

“清儿!我问你,你把那位姑娘怎么了?”

“什么姑娘…爹爹你说什么,哪有什么姑娘…”虞清拿眼瞥香琴,小丫头只埋着头不敢看她。

“还敢瞒我!你既伤了人,不好生送人看病,倒把人藏起来…”

虞清委屈道:“我请了大夫给她看伤的。”

“还不快带我们去瞧瞧…”虞老帮主抬脚就要往里头走。

“他…”虞清已认出南宫若虚,伸手拦住他,不满道:“他不能上去?”

“你伤的那位姑娘极可能是这位公子的朋友,他自然要上去认认!”

虞老帮主不理女儿在旁跺脚,引着南宫若虚上楼去。

这座小楼,雕梁画栋,建得甚是精致,不仅楼梯踏板上描绘大朵大朵栩栩如生的荷花,又用清漆亮过色,连扶手上都金漆细细描绘出一朵朵的小荷花图样,阳光下闪闪发亮,光芒耀眼,显见虞老帮主对这掌上明珠实在是宠爱有加。

南宫若虚却无心欣赏周遭,只是一步一步艰难地往上走。

薛大夫在旁看着他面色灰败,显是气血不足,这番折腾下来已是强弩之末,待会若见得受伤的果真是宁姑娘,还不知会如何…他心中后悔不已,早知就说什么都不该让他来,只是现在说什么都迟了。

好容易走完这十几阶的楼梯,到了楼上,入眼处便看见靠窗的长榻上躺着一人,秀发如云,从锦被中披散下来,那人却是一动不动。

虞老帮主上前,命香琴拨开那人头发…一张秀美绝伦的脸露了出来,双目紧闭,眉头微皱。

根本不用问她到底是不是他的朋友,虞老帮主看见南宫若虚注视那姑娘的眼神就已经知道了,心中暗叹,只怕他们之间并不仅仅是朋友。

南宫若虚已行至榻旁,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口中轻轻唤着她的名字,手抚上她的脸,烫得灼手…

第五十三章

“薛大夫…她…”

薛大夫已在探宁望舒的脉,道:“她失血过多,加上伤口可能有炎症。”他转头示意虞老帮主回避一下,这才揭开被子,想看一下她腿上的伤势究竟如何。

被子才一掀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中衣下面,能看见受伤的右腿用白布包扎着,斑斑血迹渗出。

薛大夫用手摸了下腿骨伤处,医者天性,即怒道:“什么人给她接的骨头,接歪了都不知道吗!”

虞清在旁心虚道:“骨头接歪了吗?不能吧!我可是特地请了大夫来给她瞧的。”其实她因怕惊动父亲,不敢叫寨里头的大夫,只命丫头到外头寻位大夫来。小丫头见她催得急,没时间再跑到城里,便在附近寻了位乡野郎中,草草了事。

薛大夫不欲与她争辩,手又在宁望舒腿上按了几下。昏迷之中的宁望舒吃痛,禁不住呻吟出声,南宫若虚轻轻拭去她额头沁出的汗滴,心痛地无以复加。

“大少爷,你莫担心,我得把她骨头重新接过,可能她会有点疼,但若现下再不复位,只怕就迟了。”薛大夫沉声道,眼看着南宫若虚轻轻颔首,他才将双手按在腿骨之上…

“喀嚓…咔哒…”骨头处传来两声轻响。

宁望舒痛呼出声,一下子痛醒过来,双目睁开,正看见南宫若虚。

“你怎么了?脸色怎得这么难看?”她伸出手抚着他的脸,担忧道。此时初初醒来,她浑然不知身在何处,眼中看到的只有南宫若虚一人而已:“莫不是又累着了…啊哟!”

腿上传来的剧痛将她的神志拉回,她侧头望去,却被南宫若虚挡住视线。

他柔声道:“薛大夫正在替你包扎腿上的伤,你莫急,一会就好了。”

她柔顺地点点头,再看看四周,依稀想起这两日来的一切:自己为了找金缕玉衣偷潜入水寨,不妨被虞清伤了腿…

“你怎么会来这里?”她望着他奇道。

南宫若虚微微一笑:“我来接你回家,不好么?”

看见他的笑容,她忍着痛,嫣然一笑:“自然是好,只是怕累着你。”

“总算妥当了!”包扎完毕的薛大夫长舒口气,轻轻拍拍南宫若虚肩膀,示意他莫要紧张,“不妨事,有老夫在呢。回去细细调理,不出十日,老夫保管她跟没事人一样。”

听了他这番话,南宫若虚方放心些,又低头望去,心痛却不曾减少一分一毫,柔声轻道:“你再睡一会,等你醒了,就到家了。”

“好。”

她本就烧得昏昏沉沉,神志并不是很清楚,方才不过是被痛醒,现下便乖乖闭上双目,不过片刻便复入昏睡之中,只是手却拉着他的手,不肯松开。

“她现下这模样能乘马车么?”南宫若虚轻声问薛大夫。

“可以,不妨事的。她的腿我已经固定好了。”

听薛大夫这么说,南宫若虚即转向虞老帮主,有礼道:“老帮主大量,请允晚生将她带回去养伤,日后定然登门道谢。”

他这番话说得甚是得体,虽然宁望舒伤得甚重,他却只字不提虞清打伤宁望舒之事,话里话外都没有与太湖水寨结仇的意思。虞老帮主原就有意结交南宫世家,此时更是乐得做顺水人情,故半句也不问宁望舒如何会伤在此地的缘由,拱手道:“公子客气!便是公子不说,我们也会问明住处,将这位姑娘送回的。”

“多谢!”

南宫若虚正想扶起宁望舒,邹总管见状忙快步上前,蹲下身子道:“让小人来背宁姑娘吧。”

是的,自己便是有心也确是抱不动她,南宫若虚心中苦涩,面上却未表露出来,只点了点头。薛大夫忙帮忙将宁望舒扶到邹总管背上,用锦衾覆好,帮忙扶着下楼去。

南宫若虚朝虞老帮主微一拱手,以示告辞,也跟着往楼梯走去。薛大夫欲回身扶他,他摆摆手,示意护好宁望舒。

日已近午时,他慢慢地扶着楼梯木栏一步一步地往下走,心头的一块大石已然卸下:虽然她受了伤,但他总算找到了她,这就足够了。

阳光耀眼地刺目,栏杆上眩目的金光,踏板上过多繁琐的图案,让原本就昏眩的他只觉得眼花缭乱,踏出去的每一步似乎踩在轻飘飘的花尖一般。他只好试着望向远方,欲稳定心神,不妨脚下落空…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他重重地,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第五十四章

不知不觉已到了霜降之日,秋意浓重,墨离园的竹叶亦是一日落得比一日多了。

宁望舒缓步走在小径上,她的腿在薛大夫的治疗下正在慢慢痊愈中,虽然现下行走还有些不便,但比起初时已是好了许多

她刚要走进墨离园,却被匆匆而来的邹总管叫住,说是侧厅有客,无奈之下,只好先随他去侧厅。

“王教头,你的伤都好了?”见到来人,她微笑道。

虽然看不见王仁湘身上的伤,但见他脸上原先结痂的伤口都已经剥落,回复如初,她也十分替他高兴。

“多谢姑娘还记挂着,都已经大好了。”王仁湘看她一跛一跛进来,忙起身迎道:“姑娘的腿…”

宁望舒笑笑:“已经不妨事了。”

“姑娘高义!此番的事情我已听韩二爷说过。姑娘如此涉险,真是令在下惭愧之极。”

看王仁湘这般模样,惭愧地倒是宁望舒。她一心想找出金缕玉衣,并不是为了他。想她原是为了金缕玉衣而来,却被他人盗走,她心里自然是不服气,去水寨不过是逞一时气勇罢了,现下的她早已后悔不已。

“王教头,我确是在虞清房中见到那宝贝,但她似乎并不知道它的来历,只说是刘堂主送给她的。”她凝眉道,“刘思危是虞老帮主相中的女婿,若说是他送的,倒也合情合理。”

“你是说,那宝贝极可能是刘思危从王瑞手中夺了去?”

“可能的,”宁望舒叹口气,笑道:“那虞清原来当它宝贝一般,将它挂在屏风上,后来听说原是穿在死人身上的东西,就嫌弃得很,只怕这两天已经丢还给刘思危了。”

“刘思危,听说他功夫不错?”